雨後

  下午四點鐘。春雨的落着。街上只看見電車,洋車,摩托車,行人很少。大家都悶在家裏吧。雨天在家沒有事,照例聽到了竹梆聲便會有女人出來喚住他。但今天不知爲什麼緣故可有點兒不同,任他一弄又一弄躁急地敲過去,沒有聽到哎的開門聲。是太太們麻雀牌正摸得起勁忘記了肚子呢,或是上午已經買好肉,預備自家做點心呢,這是誰也無從知道的,甚至平日最愛作成他生意,送餛飩碗出來的時候還時常給他讚美的那幾家公館,彷彿也沒有聽到他的竹梆聲。

  天!怎麼今天偏偏這樣觸黴頭呢?自語着,他心兒有點慌張了。唔,今天是非賣到兩隻洋沒有這臉面轉家去的,四歲的兒子正病倒在牀上等他呀!臉孔紅得像一片豬肝,氣喘得像一部風箱在抽着,這症候不得輕!何況出門前女人是吵得那樣兇,罵他不爭氣的死鬼,沒出息的死鬼,彷彿阿保底病全是自己渡給他的。當時他沒有做聲,頭垂倒了。其實四十五歲才勉強成了家的他,愛兒子的心真比女人還更急切。可是沒有銅子兒你怎麼給他醫?可憐下午又偏偏落着這的細雨。

  心一焦,竹梆聲顫散在細雨裏,連自己也覺得有點聲音慘。他手軟了。

  “餛飩……面……”

  彷彿勉強從喉嚨裏擠出來的,非常不自然的,細雨中又抖着他的空洞的聲音。

  從碧雲裏轉到長慶裏,又從長慶裏轉到福壽裏。他故意放慢了腳步,同時又拉長了他的滯重而喑啞的聲音。

  馬路上的街燈已不知於那一剎間放光了,慘黃的,陰沈沈的。唔,他記得的,阿保的眼睛也正和這燈光一般沒有氣力呢。唉,天哪,天色慢慢黑下來了,到底怎麼辦呢?兒子的病也許變化得更兇,女人也許又在拼命詛咒他。她那副披散了發,流着眼淚流着鼻涕,又潑辣又悽慘的樣子,倘使不賣到兩塊錢,他實在沒有這勇氣回去看她。啊,女人真不懂事,阿保又實在太可憐!

  兩塊錢!兩塊錢!怎麼賣得到兩塊錢呢?如其不成功,又什麼地方去弄錢呢?想着想着,他忽地自家笑了起來,口裏莫明其妙的喊出了一聲“有了”。對,那拉洋車的張毛頭不是曾經借過他兩隻洋嗎?一直到現在沒有還過他。對,這個時候向他去要,就是不湊手,借來,當來也得替自己去張羅的。心裏一快活,額上的皺紋漸漸散開了。

  “喂,賣餛飩的。”

  幸福真不是單獨走來的。纔想到一條弄錢的路,居然生意也跟着跑上來了。他笑嘻嘻的迎上去。

  擔子停在福壽裏十七號門口。做好了兩碗餛飩。油和蔥特別放得多。然後他又重新想到張毛頭身上,怎樣開口向他要錢。但他忽然間變得幾乎呱的一聲哭出來了。啊,張毛頭不是一個月前因爲軋姘頭坐在牢裏嗎?他眼前涌起了一陣黑。雖然他心裏還不願意承認這回事,但愈否認反而記得愈清楚,後來連毛頭坐在牢裏那副可憐相都浮到眼下了。啊,自家怎會糊塗到這地步,怎麼有錢會借給張毛頭那樣一個不成材的東西?

  “噲,餛飩錢,你這老頭子昨夜裏沒有睡覺嗎,怎麼昏昏的那樣打不起精神呀?”

  心頭噗的跳了一跳。擡起頭,剛纔買餛飩那個穿黑短衫的女人抿着嘴在笑,彷彿已窺透了他的心思。他有點窘。但那女人將錢塞在他手裏便回進去了。

  今天只賣去了四碗。連此刻的兩碗,也不過六碗。打開小抽屜,裏面零亂地散着幾十個銅子。僅僅的一個灰白色的銀角子晃在中央,顯得非常觸目。他抖着手指放下了剛纔的兩角。叮的一聲響,聲音清脆悅耳,異常好聽。啊,要是今天已經賣去了二十碗,能夠聽到十回清脆的銀角聲,那將是多麼幸福的一個下午啊!不僅免得再徘徊在這細雨裏苦惱,回到家裏還可以卜得家小的意外的驚喜。他的女人,見他挑了擔子回來先是擺出一副冷冷的臉色,用一種銳利而使人感到毛骨顫悚的討債的口氣,問他可賣到一塊錢,這是毫無疑義的。但一旦聽到他今天賣了兩隻洋,在她,一個永遠在飢餓與苦惱裏打轉的女人,那將是一個多麼意外的驚喜呀!他彷彿看見妻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從來不曾看到過的和悅的微笑,拿一塊破布抹淨了一張木凳子讓他坐下來歇歇力;同時用一種從來不曾聽到過的婉轉的口吻,說他出去之後,阿保一直睡得很好,現在也沒有醒,所以他最好也不要去打擾他的睡覺罷。她接着還說,阿保的病象雖說沒有起色,可也並不加兇,危險是不會有的了。她就怕他外面也老擔心保兒的病,因而做生意也打不起精神,那才真糟透了啦。現在既然有了錢,馬上可以上竹茂裏去請王先生。去年隔壁陳得發的小孩子比阿保還病得更兇些,但吃了王先生的三貼藥,不是過了一個星期又會拾破布嗎?阿保正月裏給他算過命,瞎子先生斷定他大起來還會做老闆呢。那樣一顆福星會死嗎?現在,跑了一個下午人一定人很累了,歇歇力吧。王先生她會去請的。說着,她開始用一種從來不曾見過的矯健的腳步跑出去了。他心裏非常舒服,因爲她說的話實在句句太中聽了。目送她的影子消滅在門外之後,他就偷偷地站起身,躡手躡腳的移到阿保的牀前。阿保閉着軟軟的眼皮,睡得正甜。兩個腮頰紅紅的,像兩顆小蘋果。脣上擁着微笑,彷彿他在夢中買到了一個想了一年,終於因爲爹爹媽媽太窮了,始終不曾捧在小手裏撫弄過的洋囡囡。他也只微笑着向他看看,沒有做聲。接着輕輕地伸出了兩個手指去撫弄他的頭髮,深怕手勢重了會驚醒他的好夢似的。

  嘟……嘟……嘟……嘟……

  一陣突然而來的聲音又劫走那甜睡在他眼前的阿保了。慌忙地擡起眼睛,一輛綠色汽車正在緩緩地駛進弄堂裏。汽車裏坐着一對年青的婦人,臉上打滿了粉和脂胭,扭着紅紅的嘴脣不知在談什麼開心事。在她們膝前,堆滿了許多大大小小紅紅綠綠的紙包。紙包上盤坐着兩個粉紅色的洋囡囡,肥胖的,可愛的,正是阿保夢想了一年而始終不曾得到過的。汽車伕露出了驕傲而又厭憎的臉色,歪着眼睛向他看看,口裏在窮兇極惡的吆喝着:

  “豬囉,尋死嗎?還不滾開!”

  他一聲不響的懷着委屈蹩到弄堂外面。心裏重新又蓋上了一片黑暗的雲。他很牽念阿保的病勢,不知此刻有否變化。聽說上海近來什麼紅斑痧很流行,染了這個病只有三天好挨。阿保的臉色不正是很紅嗎?也許就是紅斑痧吧?那怎好?下午又只賣了六角錢,怎麼能替他請醫生呢?他彷彿看到阿保的面孔此刻已紅漲得像自己喝醉了白乾的時候。兩隻小手兒盡抓着他的面孔,顯然兩個腮頰已熱得受不住了。他一面在牀上打着滾,一面哭喊着媽媽,一定要脫下他的小衫褲。媽媽不准他,他又亂喊着爸爸。於是他的媽媽沒辦法,心裏又急又慌,禁不住也哭出來了。她一面揩着眼淚又拍着阿保,一面哭罵着他這“老勿死”,將病人放在家裏不管,在那裏歇下了擔子打渴睡。

  天!這樣的情形,我怎好轉去呢?真倒是死了我這條老命還乾淨些!啊,做人總要做有錢人家的人呀!他們的小囡個個養得白白胖胖,稍稍有點不舒服,半夜三更也會開了汽車請三四個郎中先生給他醫。你想福氣多麼好!我們的阿保,人真伶俐,只要看見我的朋友進來便幹着叫伯伯,跳上了膝頭要他抱;那一個朋友見了不稱讚他?什麼事情都一教就學會的。誰對他好,誰對他壞,都分辨得很清楚。啊,我的保兒,像你這樣一個聰明人,爲什麼不投到有錢人家的孃胎裏去?要是你生在洋房裏,不要說一個洋囡囡辦不到,便是汽車也有你的福份坐。不說這樣病重做爺孃的沒有錢替你醫,只要你喊一聲嘴幹,便會有孃姨拿了白瓷茶缸來餵你。保兒啊,這隻能怪你自己命苦啊!做爸爸的實在金元寶一樣歡喜你的,可是他賣不掉餛飩有什麼法子想呢?要是可以換一條性命去生病,你的爸爸就是代你去見閻王也願意的……

  彷彿阿保真的已經死去了,裹着一身破衣服,挺在一張黑污的又低低的木牀上。一碗油燈燃在他的赭黑色的小腳旁,慘綠地微笑着。娘在撫屍痛哭,一大顆一大顆的眼淚落在阿保的臉上。

  天色又漸漸放晴了。雨後的白雲在晚空中飄着,速度很慢,像要墮到洋樓的頂上去。街燈的光漸漸明豔,水綠色的,夾在馬路兩旁的列樹裏,在偷偷的窺着行人。汽車如水流一般在馬路上馳卷。電影正散場,紅男綠女成羣的涌出來,脣上都留着一種滿足的微笑。從白俄老太太主持的咖啡館裏,裝在留聲機器裏的抑揚的舞曲斷續地傳遞到街上。這正是紳士太太們的美麗的都市的傍晚。一個春的都市的傍晚。

  但對於他,這賣餛飩的老頭子,雖然天天在馬路上等待黃昏慢慢蓋到地上來,卻從不曾留心過黃昏的憂愁的美麗的。有之,便是天又夜了,餛飩還賣不了幾碗,回到家裏又要聽他女人的咒罵,這樣一種擔憂而已。此刻,更不同了,簡直連天色放晴都沒有覺到。

  也不知道上那裏去,他盡挑着擔子一步一步向前挨。他的腳非常重,如鎖上了鐐銬,一步步都覺得疼痛。肩上的擔子像山一般壓下來,肩胛骨非常酸。身子盡向前倒。眼睛裏朦朧着一片模糊的淚水。完全如在黑暗中顛蹶着。

  一個漂亮的西裝少年,伴着一個二十左右的美麗的姑娘,迎着他的擔子踱過來。女的正在剝着一個金黃色的暹羅蜜柑。

  剝開皮,伴着一個媚笑獻給少年一瓜柑。他笑迷迷的接了過去。咬下半瓜,又仍舊遞到她脣邊。她順着男的意思嚥下去了。接着昂起頭兒向他做出一個無限風騷的媚笑。

  吃完蜜柑,女的拿橘皮拋到路上去。湊巧,正碰到這心亂如麻的老頭子的腳下。踏上去,他滑倒了。一陣呯澎呯澎的聲音四濺在馬路上。

  小小的鐵鍋子。潔白的碗片。碎紙一般的餛飩衣。鮮紅的碎肉鬆。銀絲般的麪條。銀角和銅板。醬油,蔥以及其他的配料。一切都灘散在馬路上了。這老頭子被壓在這擔子下面,軟軟的,像一隻斷了腰的螳螂。一時間,他一點聲音也沒有,約摸暈過去了。

  等過了三分鐘之後,他才忽地挑去擔子,跳起來了。眼淚如驟雨一般掛下來。他先搶銀角和銅子。接着光着眼睛看看這塊碎碗片,又看看那塊碎碗片,看看肉鬆,又看看餛飩衣。兩隻手,朝天亂揮;兩隻腳,瘋一般地在這堆犧牲品周圍兜圈子。狂叫狂喊着,他完全不知道怎麼辦法。

  接着,等到人稍稍清醒了一點,他才陡然記起這橘子皮是一個女人拋過來的。連忙睜大了眼睛,到處找。但眼前就放着那女人,她已站在擔子旁呆住了。

  這一幕禍變,這一陣突然而來的呯澎的聲音,這一個老頭子被壓在擔子下面,起先像使這女人吃了一驚。“哎呀呀!”她不自覺的這樣叫了出來。男的也怔住了。接着她忽然看到自己的新制的粉紅綢長旗袍給濺滿了醬油漬,像受了侮辱似的,她的驚惶的心緒又突然變成了懊惱的。“哎呀呀!”第二聲又不自覺的叫了出來。

  “賠我!賠我!你賠我!”他不顧一切的揪住她了的衣角,悲慘的然而聲音非常遲鈍的說着,他的舌頭有點轉不過來。他那兩隻衰老的又充滿了瘋狂的血的眼睛,憤怒的又深怕她逃走似的釘住她。

  被這樣一隻齷齪的老弱的手揪住了衣角,在她,覺得這是一種生平從未受過的侮辱。她又氣,又憤,同時又急得說不出話。她那脂玉般的纖手,她那慣和西裝少年挽着漫步的纖手,又不敢伸出去揮它。啊啊,這是一隻櫻黑色的骨瘦如柴的砌滿了皺紋的做餛飩的手喲!

  男的,看到自己的愛人被這樣一個下等人在青天白日下面牽住了衣角,甚至被他那無賴行爲氣得話都說不上,心裏也像被一把尖刀插進去了。豈有此理的!天下真有這樣豈有此理的事情嗎?他也顧不得這老頭子的齷齪了,慌忙伸手扳住了他的手,一面睜着眼睛氣喘喘地說:

  “喲,你發神經病嗎?——手放下!滾!”

  “賠我賠我,先生,我要她賠我!她的橘子皮把我的擔子滑倒了,我要她賠。”他死命地揪住了不肯放手。

  “你真的發昏嗎?說出這樣混帳的話來!瞎了眼睛自家滑倒在地上,硬纏着王小姐賠償,你這無賴手段那裏學來的?——手放下,不然我叫巡捕。”少年用力扳開了他的手,另一隻手握起了拳頭。

  “葉,你瞧瞧,我的旗袍給他打滿了醬油漬!”看見一個騎士出來爲她保駕了,心一寬,她總算好容易透過一口氣,說出話來了。但她的粉頰同時又忽地羞得緋紅了,因爲她看見四周已經圍滿許多人,每一隻眼睛都跟着她的聲音注意到她的醬油漬,而且每一個眼光都彷彿在說着她的笑話。

  醬油漬?一件粉紅綢的旗袍給濺了醬油漬?而且在馬路上!那還成個什麼樣子?西裝少年看看他愛人的旗袍的下緣,果然斑斑地給裝滿了鼠糞一般的斑點。啊,這件衣料是自己剪來獻給她的,她第一天穿在身上的日子便是第一天給他蜜吻的日子。這是他們愛情開花的象徵。現在被他濺上了醬油漬,這豈不是他們的愛情受了他的污穢嗎?一股遏止不住的怒氣衝上這少年人的胸口了。揮起拳頭向這老頭子的腦門上劈下去,報復似的,同時還用漆亮的皮鞋尖踢着他的小肚子。“哎唷,哎唷”的喊了幾聲,又抖着身子掙扎了一回,這老頭子跌倒了。

  “救命呀救命!巡捕先生,救命!”

  四周圍看熱鬧的閒人都笑起來了。他那樣子,駝起背,抖縮着四肢,鼓出了一對眼睛,活像一隻蝦蟆。塗滿了眼淚鼻涕在地上打滾,口裏亂哼着“巡捕先生,救命。”

  “哈哈哈,你這老頭子自家也太不留意了。怎麼會踏到一塊橘子皮上去的?”一個胖子半打趣半教訓似的說。

  “喔呀,這老頭子怪可憐的。這樣大的年紀還要自己出來做買賣。耳聾眼花,不給汽車軋死,他的運氣總還算好的啊。”搖搖頭,一個自以爲對他表示同情的中年婦人說,而且還替他嘆了一口氣。

  “你們都不曉得的,瞎說。你們看他老嗎?是的。可是老雖老,他的骨頭結實得很呢。一個禮拜前,我親眼看見他在卡德路口也跌倒了一次,給一部運貨汽車撞倒了他的擔子。哈哈哈。他起初也像今天一個樣,哭,跳,攔住了汽車不肯放。但過不多久汽車就走開了,他也揩乾眼淚若無其事的挑起擔子走開去了。你們不要以爲他今天瘋,你們看,馬上又會心平氣和的……”一個戴瓜皮帽的煙容滿面的瘦個兒笑着說。說完了話他很高興,因爲那西裝少年很注意的旋過頭來聽他,而且還點着頭表示滿意。

  “放屁!要是他有飯吃,誰高興落雨天摸出來?也許此刻他的老婆餓在家裏等他,也許他的兒子病在牀上沒有錢醫……”一個穿藍短衫的工人,聽不過這些幸災樂禍的風涼話,禁不住反駁似的低語起來。但他們立即聽到他的聲音了,惡狠狠的,一齊拿眼光逼到他身上。於是他趕快嚥下了未完的話。

  但這句話,“也許他的兒子病在牀上沒有錢醫”卻像一顆子彈射進他心窩裏。他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蹶着,想伸手再去抓那女人的衣角,但又不敢挨近去。他彷彿比先前膽怯了。看看那男人,正咬緊了嘴脣在那裏注意他的動作。他抖顫着牙齒格格地說:

  “賠我呀!賠我呀!我的兒子病得要死在那裏。”

  “哈哈,”西裝少年笑出來了,“你們看,瞧不出這老頭子倒是一個大滑頭,槍花多得很。第一拳打不中要害,再耍他的第二手,拿他的兒子生病來嚇人了。”

  大家附和着一陣笑。

  巡捕過來了。擺開人衆擠進去。手裏提着一根短木棍,預備隨時遇到機會就請它開葷。他到了先不問情由,拿木棍敲敲擔子,又點點碎碗片。接着在這老頭子眼前晃了晃他的棍子,(彷彿替他的木棍找到了開葷的機會了!)說:

  “怎麼,你倒了擔子不收拾?盡在馬路上吵什麼?”接着舉起了他的木棍,(對,開葷的時機快到了!)加重了口氣說。“快點,收拾了東西走路,不要再在這裏妨礙交通討木棍吃。”

  “巡捕先生,可憐可憐我!這位小姐拿橘子皮拋到我腳下,把我的擔子滑倒了。”他抖着手指伸向那位蜜絲王。彷彿巡捕到了眼前,有了講公道話的,有了伸冤的泰山,膽子也大了起來,第二次想伸手去牽住她的衣角。但終於又在西裝少年的一個威嚴又可怕的眼光之下縮了回來,移到自己的臉上去揩眼淚了。

  “朋友,我對你說,”少年拍拍巡捕的肩膊,而巡捕是和顏悅色地向他頓頓頭。“這老頭子自己不小心,不知怎麼滑了一交,卻向王小姐放無賴,硬纏着要她賠錢。你說,不豈有此理嗎?而且,”他伸手掀起了王小姐的旗袍的下幅,她那兩隻弧圓的裹着長絲襪的肥腿兒露在外面了。“還濺污王小姐這件新旗袍!這是巴黎貨,中國錢要化到三十八元。賣了他整個的餛飩擔子來賠償,恐怕也不及三分之一的錢呢。所以,你這次必須重重的懲罰他。否則,下次他會鬧出更大的禍水來也說不定的。”

  那些看熱鬧的此刻早已不在聽這位西裝少年的侃侃的大議論,目光移到王小姐的肥腿上面了。

  王小姐也向前扭了二三步,撒嬌似的向巡捕說:

  “你看,給他弄得像一塊印花布了,還好再穿嗎?”

  看看巡捕先生一聲不響的聽他們的話,不加以半句反駁,更沒有表示絲毫要她賠錢的影子,這老頭子可急起來了。他顫着膝關骨,像要向巡捕先生跪下去,一面搶着說:

  “巡捕先生,你不要相信他們的話。我的話句句都是老老實實的,這位小姐的橘子皮害了我。我要她賠,我一定要她賠的。你替我講句公道話。巡捕先生,你可憐可憐我,一定替我講句公道話吧,因爲我是靠這個擔子吃飯的。”

  突然嗚嗚咽咽的抽起來了。簡直像一個小孩子。大家都看得好笑。巡捕也笑。

  事實是完全明白了,這老頭子自己不小心,滑倒在一塊橘子皮上!而這橘子皮,無疑的,是這位王小姐拋過去的。但馬路上拋橘子皮是犯禁律的嗎?決沒有的事。便是自己落了班,有時也時常剝着一個橘子回家去的。所以只好怪她自己不小心。但爲了老頭子太可憐相,本來照例對於下等人吵架時所必需的,擺一個架子,發一回威風,請他吃幾棍木棍的例行手續,總算完全給他豁免了。他斂住了笑,慢慢地說:

  “不要再說了。你們的事情我完全明白的。總算你運氣好,王小姐不要你賠旗袍。現在不要再囉什麼了,走吧。”

  像天崩地塌的呆住了。怎麼,連巡捕先生也這樣不講理嗎?他氣喘喘的一時說不上話,兩顆眼珠死一樣的呆在巡捕身上。過了一會,他才號淘大哭的喊了起來,但喊出來的還不是這幾句使巡捕聽了頭痛的話:

  “巡捕先生,可憐可憐我,你一定要說句公道話的。——我的兒子病得要死,等我賣了錢回去給他醫病的。”

  “你聽聽,他的槍花纔多哩。正經的道理說不出來,二次三次拿兒子要死來嚇人。我看這樣一個有骨無血的老頭子,恐怕也不見得會有兒子吧。”

  西裝少年漂漂亮亮的毫不在乎的說着。此刻他完全脫離了當事人的地位,彷彿也是圍觀這一幕趣劇的一個旁人了。

  “對對,這寡老那會有兒子!”看客中間也有人附和着。

  巡捕是爲了這老頭子不識相,沒有順從他的意思挑起擔子走,反而繼續向他糾纏着,這使他,感到不僅自己的威風受了打擊,甚至巡捕房的尊嚴也都受到侮辱了。

  他知道,這老頭子又是一個愚笨到非給他吃木棍子不肯心服的人。

  驟然揮起棍子,在老頭子眼前揚起一陣風,一顆老淚被擊落到腮頰了。

  “不要吵,馬上滾!否則,我帶你到捕房裏去。”

  接着又在老頭子眼前晃了晃木棍子。聽到那官員似的兇狠狠的口吻和沈重的棍子的風,他先是本能地頭兒向後一縮,隨着腿兒不自覺的向後倒退了二三步。

  那西裝少年已挽着王小姐走開了。咭咭噥噥的,嘴脣哺着耳朵又在低聲談心了。也許在氣他那野蠻的動作吧。也許在嘲笑他觸黴頭吧。也許在商量上那裏去用晚餐和怎樣享受飯後的黃昏罷。他有時回過頭來,留下了一個譏笑和不屑的眼光。

  女人已經走掉,看客們也再沒有這趣味站下去。大家知道這幕趣劇將就此完結,於是也一鬨散開去了。

  巡捕的木棍是進一步逼到老頭子身上,拍拍拍,在他那有骨無血的腰上擊了三響,強迫他拾起地上的木柴,鐵鍋,餛飩衣和其它的一切,因爲他也懶得再和這不識相的老頭子繼續糾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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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姚蓬子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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