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之環行

  每餐晚飯後,V必定從他的寓所D西一弄出來,繞過東M路轉彎,兜一個圈子回來。

  這個圈子約一千數百步,假如走的快,不消五分鐘就夠了,但V卻費了30分鐘,纔是他滿足的需要的時間。從6時10分左右出來,到6時40分左右返寓,——這已成了他的習慣與規則了。

  表面的理由是飯後散步。

  他走的慢極了。低下頭,長頭髮披到兩耳及肩,兩手放在背後,長衫只長到膝蓋,而褲腳倒拖到皮鞋後跟,似蔽蓋他的破襪似的。他一步一步地走,好像十分無心,又像十分有力的。

  體態有些飄然,又有些莊重。這樣,同寓的人叫他哲學家;現在又叫他爲詩人了。

  兜全個圈子,他都用這個沉思的綿密的垂頭的態度,惟有這三處,他不能不變動一下樣子了。

  東M路的轉角處,有一家小糖食店。管理這店的是一位頭髮斑白的老婆婆,年紀約60歲以外。她是非常地和氣,對什麼顧客都是語輕輕地微笑着。V有飯後吃幾塊糖的習慣,因此,當他繞到這裏的時候,他就向這小店買了八枚銅子的四塊糖。V是不喜歡說話的,他買糖的時候也只用指在糖瓶內一指。而這位聰明的老婆婆,卻見他買過三次以後,就認識主顧了。見V走來,她就笑迎着,用她落了齒的下巴向上鉤,一邊揭開糖瓶的玻璃蓋,任這位冷靜的顧客拿取。這個買賣是非常公平的,順利的,有意思的,而且準時刻板的。

  不過在V的散步中,算個第一回的擾亂他的腳步罷了。

  再北過去有一家菸紙店。這已是冷靜偏僻的街道了,而這菸紙店裏的一位中年商人,卻時刻忙碌着,好象生意是非常的興隆似的。V的準時的踏過門口,必定擡起頭來向店內的紅色電燈光下看一看這位臉色天天在轉換的商人。——看他有時坐在帳桌前把着算盤子算帳,統計他一天的收入,樣子是像煞有介事,非常嚴重而剝削地。他在算盤上加上一個子,就好象在他全部的人生上加上一分幸福的保障似的。而有時則愁容滿臉,呶呶不休,大概對他的一位白臉的小學生潑了火油或賣進鉛角的反應。手指着這樣,又指着那樣,好像命令這位小學生要在三分鐘以內,什麼都要收拾的成就了一樣。而有時則見他怡然地泰然地坐在櫃檯前面的一把高椅上,一手放在靠背後,一手執着紙菸,紙菸的煙在他的耳根繚繞着。臉色也潤滑微紅,眉眼間真顯出生命已經滿足而得所了的顏色。V這時,必定擡冷眼看一看他,心想:

  “他是一位王呀;他自以爲是一位店國之王呀!生命在他再也沒有問題了。”

  但菸紙店的門口經過是很快的,他也隨手仍垂下頭去了。

  於是他行到西一弄對過後面的X裏了。這是他最願意走過的一塊地,好像環行全世界的旅行家定要經過羅馬似的。他無意間被牽動了,引誘了,使他飯後的散步成爲不斷的,準確的,心願的,實際說一句,或者就是這個力駕馭着他罷了。當他走到這X裏的時候,一定有三位美麗的小姑娘,和一位清秀的小弟弟在裏口遊戲着,歌唱或嬉笑的,——四對小手對拍着,四個小臉對看着呢!三位小姑娘,一位約16歲,她的胸前已經懷着兩朵可愛的繡球花。一位約13歲,她常穿着紅色的半身的長衫,露着她的兩腿和小腳。一位約10歲,是一位很肥白的小囡,臉,身小,兩臂,都似天鵝絨裹在裏面似的。小弟弟約14歲,學生裝,革履,十分英俊活潑,這樣,V很像鴉片上癮一般對她們起了興奮了。他停止了兩足,看她們在門前活動,她們好似花園中小朵的玫瑰,她們也似動物園內的伶俐的金絲雀。她們的唱歌的聲音,震動着V的心絃起一種溫柔愉美的跳躍;她們的遊戲的姿態,竟在V的眼內作起春天的爍動了。當初,V和她們還不過是過客的偶視,以後,也由注意到了互相微笑了。

  於是V之散步到此,不能不作一個目的的表示,他的頭微斜了一斜,慧光之眼輕輕做笑了一笑。

  這樣的環行,從開始,一天,二天,……竟一月,二月,經過三個月了。除有一次大風雨,將這個黃昏完全吞落去以外,V從沒有間斷過一天。

  但是奇蹟與哲理開始發現了。

  三四輛救火車停止在那家菸紙店的門首,噴水管猛力地向店內注射。這家菸紙店的一切貨物,就被火神劫取光了,僅留一間店面。

  “這位店國之王呀,又不知怎樣地改變他命運的意向了!”

  V想。事實是實在的,從此,這位商人就沒有昂然地自得的態度,他不過皺着眉,在燈下櫃前呆立罷了!

  繼之,那位糖食店的老婆婆不見了。糖幾次由別人的手遞給他,V很不樂意地接受過來。以後無法的問。

  你們這位老婆婆那裏去了?”

  “唉,先生,她死了!”

  “死了?”V大駭。

  “是,她算是過去了!”

  店內的人答。V就沉思起來。從此也就不再吃他的糖。

  這樣,V沉思的低頭的散步,更低頭而沉思了。“命運”,“生死”,這是偶然的麼?在V的心內縈環着,來代替微笑的買糖與擡頭冷眼之一看了。

  但環行還是環行的,不過提早十分鐘回寓罷了。

  最近的不久,一天不見了X裏口的三位小姑娘了,第2天也不見,第3天,第4天,一星期到了,小弟弟小姑娘們,她們是天使一般,杳無影蹤的飛呀,飛呀,不知飛到何處去了!V走過她們的裏口,只回想四個活潑可愛的影子,在他腦內,也在門前空空地閃動罷了。

  如此,V的環行之願完全消失了。變做沙漠上的旅行,冰冷的,孤寂的。

  勉強支持着盼望過半月以後,一天,他回寓向他的同伴們說:

  “我要搬家了。”

  “爲什麼?哲學家。”一位奇怪的問。

  “住不下去,我要搬家了。”

  V的語氣是淒涼的。於是又一位追問:

  “那爲什麼呀?詩人。”

  “總之,”V答,“變故不絕地來,環境改更了,我的思路也斷了!”

  “什麼意思呀?”

  “命運,死生,迅速的變遷——過分擾亂了我的心曲。”

  “又是什麼一回事?你是一位哲學家,這些念頭是會隨着你搬到那裏去的。”

  “不,我無心在這裏住下去了。被困在這個不是書本上範圍內的問題中,我苦痛極了。”

  朋友們默然。

  V的環行,就到此終結。

  (1928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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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柔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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