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津站登上Z238次列车,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如同车窗外蒸腾的热气流,浸润笼罩得让人无所遁形。很久没见这样持续的高温天气,也很久没见这般的密集出行。
车箱连接处和走道中或站或蹲的乘客加上横七竖八堆积的行李让行进的脚步磕磕绊绊。
一位中年女子焦急的询问谁可以跟她调换位置,让她可以和两个同行的少年坐在一起,结伴而行的恋人犹豫着要不要被拆散,形只影单的旅人纠结着要不要远离自己好不容易挤上行李架的行李,一番磋磨下,乘务员在后面大声呼吁:“不要拥堵,让后面的乘客往里走。”
艰难越过阻碍望向自己的座位,随着我目光所及,一个矮小瘦削的中年人匆忙起身,赧然一笑后主动帮我把沉重的拉杆箱举上行李架。
由于对方的通情达理及善解人意,道谢后我主动攀谈起来:“哪里上的车?”
“沈阳,提前两天买票,已经没有座号。”
从沈阳到天津行程六小时,随后还有四个小时的行程,除了叹一声真不容易,也是无奈。
“呯”,一只行李箱失控的撞上前面被阻滞的小姑娘,行李箱的主人是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他一手拖住拉杆,另一只手把滑落的肩包往上甩,头也没抬说了句:“让一让”。
习惯了天津人动辄一句“您受累”开篇,我觉得小伙子言行着实唐突,幸而被撞的小姑娘涵养好,只是略带意外地扫了小伙一眼,及时侧身避让。
站台缓缓后移,列车终于出发。买到无座票的人们开始四处张望有无空座,有人熟练的拿出了折叠马扎,有人干脆坐在车箱地板上。
“你往里挪挪,容我个空儿!”
“想坐买卧铺去,躺着都行!我这个份量和块头,跟你挤不了一个座位。”
双方语气都不善,站着的大姐和坐着的大哥面对面暗自运功进行着气场的较量。
火热的季节加上拥挤杂乱的空间,人的火气似乎瞬间就能爆棚。剑拔弩张间,一个穿着淡蓝色铁路制服的人穿梭在车箱间,随着他浓重东北腔的碎碎念,车箱气氛立刻轻松了几分,似乎还带上了喜感。
“帅哥,麻烦起身,我整理下行李架。”
“蓝制服”在座位上铺上一块方巾,然后站在上面,把行李架上的箱包重新排列组合,堵在过道上的行李被他天上地下一通安排,道路通畅,人的心气似乎也跟着平顺起来。
传统的旅途模式不外乎临窗观景、呼呼大睡或是大快朵颐。现如今的年轻人听歌追剧或是网上办公,更加丰富多彩起来。
斜对座的两位中年人变戏法似的在小桌上摆出了火车餐标配,一只烧鸡是少不了的,外加一碟油炸花生米,还有黄瓜和泡面。
两人本是并排,靠窗的黑衣人貌似领导模样,言行间不自主带些指令的味道,对座临窗青年被他指派调换座位时,从手机上挪开的眼睛显然有点懵。
领导的同伴活脱脱一幅王泽漫画《老夫子》里“大番薯”的模样,前额饱满头顶锃光,几道抬头纹配合面部表情的变动,修饰值满分。
“番薯先生”在列车停靠时被领导安排去热水间泡面,彼时上下车旅客正多,实在不宜拿着热水泡面桶来回穿梭,但是他却并未置疑领导决定,笑呵呵起身执行。果然在回程中有乘客不满道:“就不能等发车再泡吗?”
“番薯先生”面带微笑操着唐山口音小声道:“我也想等,领导不让啊。”
走道中的乘客以为他是惧内的好好先生,大家一阵善意的哄笑,尴尬就此揭过。
此时,看着发愣的青年,“番薯先生”亲切的唤一声“小兄弟,一起整两口?”
“小兄弟”一看就是刚出校门的乖学生,被他问的有点不好意思,急忙摆摆手说,“不了”,随即起身换到了领导指定位置。
“番薯先生”不忘安慰小兄弟,“谢谢了,吃完就换回来”。年青孩子的脸上腾起一片红云,好象他才是那个谋求帮助的人。
开宴的二人拿出两瓶矿泉水轻碰了一下,拧开盖子对酌,浅酙低酌的样子显然不是清水。按评书话本来讲,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主角必然声情并茂的开始语重心长。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望着窗外暮霭似的天空,我发现“番薯先生”的开场白很是应景。
“从沈阳出发,一路上没看到透亮的蓝天”,“番薯先生”手中慢慢拆剥着一只鸡翅膀,眼神有点茫然。自语般念叨:“老舍说,‘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象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我母亲就没享过烹羊宰牛的乐趣,过年也只是杀只鸡打打牙祭。”
眼前的男人在人前扮着轻松的调和剂,让周围的人舒服也许是他下意识的举动,而作为成年人的忧伤只能是心底涌动的暗流。
对面的领导似乎也是一怔,这么感伤的形象怕是不怎么见过,他用水瓶虚碰了一下,换回发小的语气问:“说说咱二哥,近况如何?”
男人轻顿了一下,迅速调整了情绪,跟上断片的前奏。
“二哥人聪明,换了几份工作后在信用社安定下来,现在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窗外出现一条河,在见惯江海湖泊的人眼中,不过是一条略宽阔的河沟。“番薯先生”兴致勃勃拿出手机,准备拍视频留念,快门还未按下,迎面驶来的列车把画面遮的严严实实。待到重见天日,哪里还有河的影踪,看着绿油油的农田,“番薯先生”恢复了先前的轻松,笑着念:“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咂一口酒,意犹未尽的补上一句“《忆江南》,真是好诗!”
一直以为诗和远方是有钱有闲阶层的特权,为生计奔忙的人们无暇顾及,原来心怀远方的人是不论形式不论境遇的,随时可以为心之所念而神之所往。
诗和感怀在一声沉闷的“滚”字中翻了一个筋斗,乍然开裂。
大家不约而同巡声望去,一位头发花白,身材瘦弱的老妇微微探身哄着座位上横眉竖眼的年轻女子,略显佝偻的腰背仿佛已不堪重负。
年轻女子一头顺垂的黑发飘在肩头,戴一幅黑框眼镜,面色阴郁,甚至充满戾气,与雅致的装扮颇为违和。
老妇人眼眶微红的向站在旁边的年青人轻声解释着:“孩子身体不好,请见谅啊”
“蓝制服”已适时出现,身边还站着女列车长。简单询问得知,年轻女子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因为是宿疾,以为已经痊愈,并未持续服药甚至并未随行携带药物。此番突然发作,不仅强占座位还踢踹别人的行李,对劝导的母亲出言不逊。
“让女子临窗坐,监护人守旁边,桌上杂物全部清理掉,周围乘客自行散开,两位邻座跟我走,给你们另行安排坐处。”女列车长有条不紊的处置完毕,转身离开前不忘嘱咐老妇,有情况随时联系乘务员。
那位母亲千恩万谢的合掌,抬起的眼中却是无尽的忧伤。
大家收回目光,尽量轻声细语,不去惊扰面色逐渐沉静下来的女子。
“刘哥,你得帮帮我。”逐渐安静的车箱里传来一声沙哑低沉的女中音,象是烟嗓声乐炫技的翻车现场,本应具有金属冰凉质感的撞击变成了金属的剐蹭。
“我只有一套住房,还不值钱,月收入两千,只够个生活费,查封房子和冻结资产,我就得饿死,对方还吓唬我要出诉讼费,这可是要命的呀。”
“嗯嗯,我不理睬他们就行吗?我没钱,反正不能逼我到绝路上。”
一身桔红色运动装,肩挎枣红色皮质单肩包,头发染成葡萄红,全身生动的表述着对红色的执念,活像一朵盛开的大丽花。
旁若无人的“大丽花”放下求救电话,马上换了另一幅语调,“小宋啊,上次你介绍的那个项目我很中意,准备投资,咱们安排时间见一面。”
不待旁听的人们跟上她角色转换的步调,“大丽花”已经拨打了第三通电话,这次换了一种殷殷切切的语气:“王哥,最近挖派币了吗?”
“没有啊,太可惜了。派币矿工分布在全球180多个国家,千万级粉丝,数字人民币马上就要通行,咱们的派币是金融前沿,将来换钱换房都可以,多挖早挖,后半辈子都不用奋斗了。”
“不会注册账号啊,等我回去帮你操作,你准备一部手机就成。以后你还可以推荐给亲朋好友,每介绍成一单都有佣金可拿。”
精彩的演绎让身旁的人瞠目结舌,侧座女孩强压住嘴角的笑意,了然的眼神却出卖了她当面撞见骗子的惊诧与新奇。
世相百态人间万象,纸上得来终觉浅,古人诚不我欺。
时近正午,“蓝制服”再一次清理垃圾擦拭地板,一边走一边笑眯眯吆喝:“借过借过,高抬贵脚”,途经之前求助的老妇身边,轻声嘱咐,“我马上交班,已经跟接班同事交待过,有情况随时联系他。”
有些人有些事,无需高光无需滤镜,却平凡真切的感人。旅途中有这么认真负责且温和细致的乘务员,真是一件幸事。前方到站是我旅途的终点,即将到站的人们开始清点行装做下车准备。
“谁看到一只银色行李箱?”身穿白T的年轻人一边走一边问,轻声慢气的问询在空气中消散开,仿佛镜面无波的湖面没起一丝涟漪。
人们不解地看着折了一个来回的小伙子,实在搞不清怎么会有人丢了行李还这么淡定。话说,行李放哪里,主人忘了?还是被人错拿带下车?
车箱尽头走来另一个“蓝制服”,显然是换了班次,嗓门比原先那位高着一个梯度。
“什么情况?你从哪里上车?行李放在哪儿?”
“始发站上车,放在车箱中段行李架上”
“行李架上确定没有?赶紧趴下看座位底下,各位乘客,劳烦看看自己座位下有没有陌生行李箱?”
列车马上就要进站,车箱里的人们配合着一通翻找,终于有人高呼,“这里有个箱子,好象放了很久。”
乘务员招呼小伙快去查看,得到肯定回答后,忍不住笑骂“你是真虎啊,从沈阳到这里十几个钟头,就没看过一眼行李。临下车整这一出,给我急的这一头汗。”
人们轻笑着拿起各自行囊,看小伙站在车箱中部左顾右盼,犹豫着该从哪头下车。
车外是高温预警天气,空气仿佛已被太阳烤焦,雾蒙蒙透着灰黄色。回望已然绝尘而去的列车,一路风雨一路星辰,背负着游子的乡愁,承载着旅人的远方,在车箱里演绎着一幕幕或欢喜或伤悲的人间短剧,莞尔一笑间带着悄然忍下的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