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我无意中从一家外国书店得到一册英译本的《铁流》。早就渴望着读读这本小说了,一旦到手,自然喜欢,便像一只蠹鱼似的,一头钻进书里去。又不敢大张旗鼓地读,只能在夜晚,反锁上门,拥着被看,常常直看到深更半夜,还舍不得放下。从小说里,我看见苏联人民在人类历史上那场翻天覆地的革命中,曾经走过多么艰苦的道路,阅历过多么激烈的战斗。他们离我那么远,却又那么近。我仿佛感觉得到他们的呼吸,摸得到他们跳动的心脏。要想象出苏联该是个什么样子,在我当时是不容易的。可是一想到这个国家在地球上的存在,想到苏联人替人类所开辟出来的道路,我的眼前便闪着亮光。夜黑得像墨,窗外正飘着大雪。一时间,我却觉得不再有风雪,不再是冬天,好像窗外满地正照耀着暖洋洋的太阳光,漫天正飞着软绵绵的柳絮——春天透进我的精神里了。
我在旧背包里曾经装过的《铁流》,并不是那册英译本,而是抗日战争期间,在河北敌后游击根据地一个干部家里得来的。书搓弄得像是烙糊的千层饼,边边角角都卷着。可是,久别的老朋友啊,有你在战争的年月里贴在身边,就是个鼓舞。我爱惜这本书,每每在游击战争的空隙里,夜晚挑亮小菜油灯,歪在农家的土炕上随意读几段。不想一天出了乱子。
当时跟我一起工作的有个饲养员,姓刘,叫老三。老三是四十以上的人了,生得矮矮的,脸上有几颗浅麻子。人极其忠实,又能吃苦耐劳,可就有一宗,最怕学习。闲常喂完牲口,总爱蹲在墙根晒太阳。嘴里咬着小旱烟袋,跟农民家长里短地谈些庄稼话。再就是爱跟马大声小气地说话。有一次,我听见他吆吆喝喝的,不知生了多大的气。去一看,原来他正替马梳啊,刮呀,还替马顺着脖子打了一溜光滑的小辫子,实在耐烦。
不记得确定的时间了,反正有那么一个白天,我有点空,从背包里抽出《铁流》,打算看几页,忽然听见老三在院里喊,跑出去一看:马卧在栏里,起不来了。得的是“瞽眼”症,最急,救的稍微一慢,会糟蹋牲口的。幸亏老三是内行,会治。我把《铁流》搁到牲口槽边上,急忙去借剪刀一类家伙。老三剪了马耳朵梢,又刺马的前胸,给马放血。血是黑的,流得到处都是。老三一转身抓到一团烂纸,替马擦着前胸,又擦自己的手。忙乱一阵,马算是不要紧了。我回头去拿书,却见书上沾着好大一片血,生生撕掉十来多页。
我急得说:“老三,你怎么把书撕啦?”
老三漫不经意说:“等纸用嘛!撕几页有什么关系?”
我说:“怎么没关系?你撕了,我看什么?”
老三见我生了气,咧开嘴笑着,搭讪着躲到一边去,悄悄对房东老大娘唧咕说:“一本破书,值个什么?饿了不能当饭吃,烧水还烧不开半壶水!牲口没出漏子,比什么都好。”
我也不耐烦再理他,弯着腰拾起那一团一团擦马血的书页,几乎都烂了,只剩三五页还能勉强认出字来。这晚间,我从房东找到点糨糊,动手把那三五页再贴到书上去。老三盘着腿坐在炕头上,闭着一只眼引上针,借着灯亮缝马褙子。忽然嗤地一声笑着问:“你那到底是本什么书?走到哪里背到哪里,也不嫌沉。”
我说:“哈,别看它破,又不能当饭吃,可敌得住十万支枪,能打击敌人。”
老三眨巴着眼睛问:“是真的么?你念一段咱听听好不好?”
我担心照着字句念,他未必能接受,便翻着书,简单扼要地从头讲起《铁流》的故事。起初,老三一面缝马褙子,一面听,听到后来,不觉抬起头,停下针线,聚精会神地望着我,完全叫故事迷住了。我有心逗他,讲着讲着,不讲了。老三急得催我,我说:“还讲什么?这有好几页都叫你撕啦。”
老三一听,懊悔地咕哝着:“真倒霉!前面不撕,后面不撕,偏在热闹的节骨眼上,撕啦!”
不要紧,撕了我也记得。打这天起,我算叫老三粘上了。本来老三最怕上文化、政治课,一上课头就晕忽忽的,不知怎的却对《铁流》那么着迷。无论白天黑夜,见我一空,准在我身边磨磨蹭蹭的,一会就揉搓着耳朵笑啦:“再来一小段好不好?”
我就陆陆续续接着讲。不料这时,河北平原上的军民对日寇展开一次反“扫荡”。部队的行动更飘忽,战斗更频繁。凡是多余的东西,都要“坚壁”起来,免得累赘。我收拾起一些笔记日记,连同那本《铁流》,还有点衣服,托一家可靠的老乡就地埋起来。不久,反“扫荡”胜利结束,部队重新转到先前那个村,一问老乡,谁知我埋的东西叫日伪军掘个精光。别的倒不要紧,唯独那本《铁流》,老三一听说丢了,你瞧他那个抱怨我吧,怪我为什么不把书交给他保管。要是交给他,他说命丢了,也有法儿叫书不丢。
我说:“别的都可惜,《铁流》丢了,倒好。”老三紧眨巴着眼望着我,我便破解说:“你不懂么?这本书如果落到伪军手里,比宣传弹都厉害,岂不正好?”
老三听了,噢噢地点着头笑,可总掩不住那种失望的神情。我摸得准他的心事。便根据自己记得的,终于把《铁流》的故事给他讲完。我也曾问过老三,为什么那样爱听。老三揉搓着耳朵,嘴里咝咝地笑着说:“谁知道呢。反正一听,就觉得特别够味,好像喝了四两白干,浑身上下都是力气,你叫我跳到火里去打鬼子,我也敢去。”
这就是《铁流》给我们战士的力量。
说到老三,这个勤劳朴素的饲养员,早在抗日战争末期便复员回家了。我只记得他是河北顺德人,家里还有个老哥哥。到底是顺德什么地方人,可惜记不清了。分别以后,十多年来,常想打听到他的消息。可是人海茫茫,又从哪儿打听得到呢。算起来,他现在也该是六十岁左右的人了。如果我能知道你在哪个农业合作社里当老饲养员或是干别的什么营生,我一定买一本新出的《铁流》,亲自去送给你。
一九五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