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怀友

  有许多朋友现在还在北平受苦。这些人之中,有的是因为听到卢沟桥的炮声,而以为事情必不会恶化,所以就不慌不忙,不作出走之计。及至北平陷落,他们还以为不久就能转危为安,依然不肯走动。等到战事延续下去,他们想走也走不脱了,于是低首为顺民。这类朋友吃了因循的亏。因循出于对国事的冷淡。他们不是不爱国,可是对国事总不愿抢在前面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使他们失去热烈与勇敢。他们今天必定很后悔,但已悔之晚矣。有一个因循的人,就多了一个顺民。今天在后方的茶馆、酒肆里,我依然看得到莫谈国事的红纸条。这可也就难怪大家不能不因循了,悲哉!

  有的朋友,我知道,完全是因为家庭之累,不敢跺脚走出北平。这个,使我深憎大家庭制度。挣钱的少,吃饭的多,于是老弱寄生,而壮者屈膝。家庭把好人,有用的人,拴在了敌人的屠案前,静候宰割。

  有的朋友是因为爱恋北平,不肯挪动,北平是地上的乐园,虽然变成地狱,他们也仍旧不忍离开。文化是可怕的东西,假若他是过熟了的。过熟了的文化使人沉溺,忘去个人生活起居以外的大事。这很可怕,穿长衫,摇绢扇,走慢步,来往于公园与琉璃厂之间者,也许是学者或艺术家。但是,他们因为生活的趣味而忘了亡国之耻。这真可惜,也可恨!

  有的人是故意留在北平,便得到升官的机会。他们看准了作官增光耀祖的事,只要高升,便应得意,不管赐给他们的官职的是猫是狗。“官”迷了他们的心窍。有这样迷了心窍的官,敌人才能任意宰割老百姓,此“官”之所以极可怕也。

  “七七”又到,颇忆故人。我想念他们,怜悯他们,也不能不憎恶他们。只盼哪,这一代的青年,别再走那条老路吧!

原载1945年7月7日重庆《大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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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老舍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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