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蘿園

  莽莽蒼蒼的西非洲大陸又擺在我的眼前。我覺得這不是大陸,簡直是個望不見頭腳的巨人,黑凜凜的,橫躺在大西洋邊上。瞧那肥壯的黑土,不就是巨人渾身疙疙瘩瘩的怪肉?那綠森森的密林叢莽就是渾身的毛髮,而那縱橫的急流大河正是一些隆起的血管,裏面流着掀騰翻滾的熱血。誰知道在那漆黑髮亮的皮膚下,潛藏着多麼旺盛的生命。我已經三到西非,這是第二次到幾內亞了。我卻不能完全認出幾內亞的面目來。非洲巨人正在成長,每時每刻都在往高裏拔,往壯里長,改變着自己的形景神態。幾內亞自然也在展翅飛騰,長得越發雄健了。可惜我沒有那種手筆,能把幾內亞整個嶄新的面貌勾畫出來。勾幾筆淡墨側影也許還可以。現在試試看。

  離科納克里五十公里左右有座城鎮叫高雅,圍着城鎮多是高大的芒果樹,葉子密得不透縫,熱風一吹,好像一片翻騰起伏的綠雲。芒果正熟,一顆一顆,金黃鮮美,熟透了自落下來,不小心能打傷人。我們到高雅卻不是來看芒果,是來看菠蘿園的。從高雅橫插出去,眼前展開一片荒野無邊的棕櫚林,間雜着各種叫不出名兒的野樹,看樣子,還很少有人類的手觸動過的痕跡。偶然間也會在棕櫚樹下露出一個黑蘑菇似的圓頂小草屋,當地蘇蘇語叫做“塞海邦赫”,是很適合熱帶氣候的房屋,住在裏邊,多毒的太陽,多大的暴雨,也不怎麼覺得。漸漸進入山地,棕櫚林忽然間一刀斬斷,我們的車子突出森林的重圍,來到一片豁朗開闊的盆地,一眼望不到頭。這景象,着實使我一愣。

  一輛吉普車剛巧對面開來,一下子煞住,有人揚了揚手高聲說:“歡迎啊,中國朋友。”接着跳下車來。

  這是個不滿三十歲的人,戴着頂淺褐色絲絨小帽,昂着頭,模樣兒很精幹,也很自信。他叫董卡拉,是菠蘿園的主任,特意來迎我們的。

  董卡拉伸手朝前面指着說:“請看看吧,這就是我們的菠蘿園,是我們自己用雙手開闢出來的。如果兩年前你到這裏來啊……”

  這裏原是險惡荒野的叢莽,不見人煙,盤踞着猴子一類的野獸。一九六〇年七月起,來了一批人,又來了一批人……使用着斧子、鐮刀等類簡單的工具,動手開闢森林。他們砍倒棕櫚,斬斷荊棘,燒燬野林,翻掘着黑紅色的肥土。荊棘刺破他們的手腳,滴着血水;烈日燒焦他們的皮肉,流着汗水。血汗滲進土裏,終於培養出今天來。

  今天啊,請看看吧,一抹平川,足有幾百公頃新開墾出來的土地,栽滿千叢萬叢肥壯的菠蘿。菠蘿叢裏,處處閃動着大紅大紫的人影,在做什麼呢?

  都是工人,多半是男的,也有女的,一律喜歡穿顏色濃豔的衣裳。他們揹着中國造的噴霧器,前身繫着條粗麻布圍裙,穿插在葉子尖得像劍的菠蘿棵子裏,挨着棵往菠蘿心裏注進一種灰藥水。

  董卡拉解釋說:“這是催花。一灌藥,花兒開得快,結果也結得早。”

  慚愧得很,我還從來沒見過菠蘿花呢。很想看看。董卡拉合攏兩手比了比,比得有繡球花那麼大,說花色是黃的,一會兒指給我看。可是轉來轉去,始終不見一朵花。我想:剛催花,也許還不到花期。

  其實菠蘿並沒有十分固定的花期。這邊催花,另一處卻在收成。我們來到一片棕櫚樹下,樹蔭裏堆着小山似的鮮菠蘿,金煌煌的,好一股噴鼻子的香味。近處田野裏飄着彩色的衣衫,閃着月牙般的鐮刀,不少人正在收割果實。

  一個穿着火紅襯衫的青年削好一個菠蘿,硬塞到我手裏,笑着說:“好吧,好朋友,你嚐嚐有多甜。要知道,這是我們頭一次的收成啊。”

  那菠蘿又大又鮮,咬一口,真甜,濃汁順着我的嘴角往下淌。我笑,圍着我的工人笑得更甜。請想想,前年開闢,去年栽種,經歷過多少艱難勞苦,今年終於結了果,還是頭一批果實。他們怎能不樂?我吃着菠蘿,分享到他們心裏的甜味,自然也樂。

  不知怎的,我卻覺得這許多青年不是在收成,是在催花,像那些揹着噴霧器的人一樣在催花。不僅這樣。我走到一座小型水庫前,許多人正在修壩蓄水,準備乾旱時澆灌菠蘿。我覺得,他們也是在催花。我又走到正在修建當中的工人城,看着工人砌磚,我又想起那些催花的人。我走得更遠,望見另一些人在繼續開墾荒地,擴大菠蘿田。地裏燒着砍倒的棕櫚斷木,冒着帶點辣味的青煙。這煙,好像也在催花。難道不是這樣麼?這許許多多人,以及幾內亞整個人民,他們艱苦奮鬥,辛勤勞動,豈不都是催花使者,正在催動自己的祖國開出更豔的花,結出更鮮的果。

  菠蘿園四圍是山。有一座山峯十分峭拔,跟刀削的一樣,叫“鋼鋼山”。據說很古很古以前,幾內亞人民的祖先剛從內地來到大西洋沿岸時,一個叫“鋼鋼狄”的勇士首先爬上這山的頂峯,因此山便得了名。勇敢的祖先便有勇敢的子孫。今天在幾內亞,誰能數得清究竟有多少“鋼鋼狄”,胸懷壯志,正從四面八方攀登頂峯呢。

一九六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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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楊朔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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