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与中国文学

  历史的下一页尚未揭开,有一天,哥仑布忽然要去发现新世界,一片完完整整从未见过的大陆,从那时就走上了历史的新篇幅,不,是人类新的生命场。

  这片大陆,于土地是壮伟辽阔,于浩空是一望无垠,蕴藏着长林丰草,是深厚,是奇秘,是豪富伟大;它的空气未经污染,也不留障人眼目的渣滓;它的河流自腾自跃,自歌自啸。苍鹰不妨鹘击,燕子尽管啁啾,爱咀嚼磨嘴唇的耗子,弄精灵的小猫,乃至庄严雄猛、才美绝世的狮王,都在一片浩瀚的自然里,各自取得它应有的天分,各自施为这天分,以创造和荟萃新大陆的神奇。自然飘荡着,呼啸着,骑在风的背上,驾在雨的肩头,掠过峰巅,撞下悬崖,于海底猛击节奏,豪唱着波涛的自由、兽的自由、鸟的自由、人的自由、天地的自由、大宇宙完整的自由!

  接收了新大陆的人是有福的,多少生命,多少美,将充满他们的胸膛!发现和创造新大陆的人们更是有福,他们浩越壮伟的心胸,将是多少生命、多少美的创造者!创造之神临到了时,一场新鲜活生的完美在熔冶中,在炼制中。

  曾几何时,我们用慨叹塞满了自己的喉腔,用徬徨疑问领导我们的路程,我们的伟大文学在哪里呢?我们有伟大的作品没有呢?为什么我们还没有伟大的作品出现,本着我们三千年文学的遗产,二十年文学的醒觉?可是,不管慨叹,不管疑问,不管我们怎样面面相觑,奔走寻找伟大的作品,伟大的文学还是藏在那荆榛荒秽的新大陆后面。壮越的心被锁在亭子间里;敏锐的观察力被埋在书叶底下;高昂不屈的精神,渴求着浩空,营谋着海洋的自由魂,不是拌在烧饼屑中,便是将它自己灌入了枪管里面。当我们悲悲切切,唤取伟大文学的魂灵时,只有血在创造的园地里工作,而那工作是那么拘禁在地层底里,一块块、一角角,为高耸的围墙深深隔断。

  抗战!这是一声新大陆揭幕的号角,这是春日启蛰的第一声惊雷,震过野原。孩子们跳起来了。少年人挺起了胸膛,壮年人整队前进,老年则拖起犁锄,踉跄的跟着跑。女的男的卷起一阵风,从家家户户的窗口吹上街头,滚上市集,卷入人的潮,枪的潮,炮的潮,冲锋的潮,扫上一条新大陆的前线。五千年,我们不曾见过这样的雄伟;五千年,我们没听过这样的光荣;有五千个年数,我们被外敌的进逼鞭打得遍体血痕,几乎少有一年躲得掉。有几个朝代,将我们困在外人的锁链底下,难以翻身。伟大的心与灵魂,每每常在敌人刀头落下,要不就被收进他们的凤阁池馆,把心和神会的路切断了。可是到了这五千年的末了,我们到底有机会也有能力喊出了我们自己,我们到底向这长长的外来锁链挥起了斧头!有一个鲜艳的生命的旗子,也有一个庄严尊贵的理想的旗子。我们曾久久把它们折叠起来,抱在怀里,藏在胸头(记住,我们永不曾把它们弄掉过,无论在什么场合)。现在,看,在那新大陆的中心,我们鲜艳尊荣理想和生命的旗子,已经飞扬起来了!心灵正在浸润着开放,阳光正飞进了幽暗的角落。异象在郊原上,在城市里,在前线,在后方,层出不断,如霓虹满天的启示它自己。不可解的生命和理想的奇迹,鼓起长翼,飞遍了东西大陆的广原。生活有着奇特的壮伟与繁复感情,尝到空前的壮烈和激扬,想象出了匣,如新出于型的剑锋。创造的烈焰燃上了每一个争生命拒死亡的灵魂。我们看见多少敏锐的观察力,活泼玲珑的心,飞扬雄厚的感情,骑在它们长了翅膀的理想上,无拘无束的闯上前线,飞入村舍,用血,也用心,记录这一新大陆的创发。这不是一个地方的工作,这不是某一年,某一月的行为。地球在轴心上凭什么而回转,中国永生而伟大的文学也将凭什么而发扬而长在。正如十六世纪英国高昂创发的海上自由,如何造成伊利沙白时代文学的奇艳,中国的抗战自由,也将奠定中国文学伟大的根基,并且,说它会成为一个崭新深厚的传统,有谁能够反对呢?

  眼前勃起的报告文学,由各方各线汇聚起来的正是这一传统的征兆。人们集中于消灭个人的感慨。以整个生命的悲壮、伟烈、奇迹、精美,作为写述的对象。爱与恨、乐与忧、悲与喜,没有丝毫的掺合和折扣,整个的联接在一个总的生命与美的创造上面。在中间,我们新经验到无量的诚恳、切实、无我、极度的爱和恨,这是文学生命的祥征!

  不过,这不是说即将在抗战中,或抗战马上结束之后,便要产生出我们伟大的作品,那或许会,但不见是一般的可能。从战争的头脑恢复到文字的头脑,其间还得有一段路程。从飞越的心情沉入于融会静观,使生活的精美果实完全消化在远见、真知硕解,完全熔于文字一起,不是三年两载的工夫,这为了我们不可避免的必然要达到一个伟大永恒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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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杨刚
Type:散文
Total Words: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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