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的黃昏支配着場內,一層薄煙的輕紗罩住着人們的頭上,辨不大出他們的正體。人並不多,廳也不大。四面石竹色的粉壁上飛舞着一羣有翅膀的小愛神,向人們張着危險的弓箭。

  鏡秋跟着堂文坐下去時,覺得臀部下有了柔軟的反動力,舒服和安靜的意識,同時眼睛的面前就有了白的東西光閃着。巨大的圓背上,一個精光的禿頭顱。他的旁邊是一隻亞拉斯加的黑熊。熊是斷了頭髮的。褐色的絹絲的斷面下垂墮着一對動搖着的翡翠。

  ——不多幾分鐘了。

  堂文好像怕擾亂了場內沉靜的空氣似的,在鏡秋的耳朵邊輕輕地吹了幾個音。

  堂文和鏡秋是主僕的關係。鏡秋是被堂文的父親,一個大紡織業家,買去了腦筋和精力,做了他的紡織機的一部,替他生剩餘價值的。當初鏡秋也不過是他們工廠裏幾千僱用人員中的普通的一個,然而這剛離了學校裏的實驗室的青年,不知道哪一部分被老主人看中了,入廠後不幾時,竟被收用做祕藏人員,連住也搬到主人自己的宏大的家裏去了。老主人的意思好像是要把他留在自己的跟前,預備做一個現年十三歲的女兒的丈夫的後補,好令將來幫助着不大聰明的自己的兒子,顧護自己的事業的永遠的發展。實在這種事情在豪富的家庭裏是常有的。因爲豪家們的兒子大都逃不出遺傳原理的支配,成人之後,多具有怠懶,放蕩,發狂種種的危險性。鏡秋不用說是跌入了老廠主的女兒政策的一個。

  ——這兒本來是不應該兩個男人同來的,損失太多了。

  正苦着趕不出酒後的憂愁的鏡秋忽又聽見身邊的堂文少爺,指着貼在前列的椅背上的小白紙條,這樣說。紙條上是“開映中不許發奇聲,唯手足的實行不妨”幾個外國字。鏡秋覺得堂文嘴角邊一個猥邪的微笑射住了他。

  忽一會,不曉得從什麼地方出來的桃色的光線把場內的景色浮照出來了。左邊的幾個麗服的婦人急忙扭起有花紋的薄肩巾角來遮住了臉。人們好像走進了新婚的帳圍裏似的,桃色的感情一層層律動起來。這樣過了片刻,機械的聲音一響,場內變成黑暗,對面的白幕上就有了銀光的閃動。尖銳的視線一齊射上去。

  含有刺激性的好色的法文的長文一過,就現出一幅剛出了水的維那斯之圖。站在海邊的維那斯把身子hula(草裙舞)式地搖了幾搖,葡萄的香露水便滴下小丘的蔬草上去。冒犯規則了,嘻嘻的聲音忽在黑暗中發了兩個。其次是嫫娜凡娜,在敵將的行營內脫去了大衣的凡娜。敵將是忘了戰爭嗎,被花香魅倒了的黃蜂似的,只把鼻尖拿到花心間去旋轉着。過去是神經昏亂了的愛麗司小姐。但是在旅館的大餐廳上丟去了抹胸的她卻並不失神,登上嘻嘻地狡笑着的眼睛和牙齒齊射的酒臺上便跳起卻爾斯頓來。

  一瞬間,鏡秋前面的禿光頭傾斜了,同時他便看見黑熊的頭變了兩個。哈哈,這是所謂兩個男子同來的損失的理由嗎,他心裏想着,覺得剛纔多喝了點的Old Tom在他的血脈裏發作起來。手足只是發抖着桃色的興奮。

  然而銀幕上的風景又換了。這回是兩隻螳螂相鬥之圖。打了敗仗的雄的螳螂昏醉地,但是很滿足地一直等着雌的來把他漸漸地吞下去。誰說雌的是弱者呢?忽然Cloes-up來了。蓬亂的黃金絹絲,死去了而活着的眼睛,裂開的石榴,行空的足。又是long-shot。激情氾濫了。筋肉的吸引,反抗,骨節鳴動的聲音……眼都花了。

  紫色的黃昏忽又支配了場內,人們都回歸現實了。鏡秋覺得眼底裏發焰,腦筋像要破裂似的,急想走時,堂文緊扭住他細聲地說,

  ——忙什麼,還有哪,更妙的……喂,喂,鏡秋你瞧,那不是青雲嗎?

  鏡秋忙坐下來睜大眼睛看時,果然坐在前幾列右方的柱邊一個少婦的朦朧的半面畫確實是青雲。青雲是堂文父親的第三房。但是雖在這地方發現了她的蹤跡,鏡秋卻並不覺得怎樣稀奇。因爲老太太逝世之後,主人再娶了第四房,家裏的幾個主婦中她就算是最空閒的了。家事有第二房料理着,小姐是家庭教師曉瑛看護着,老爺又還醉在第四次的新婚的夢裏不醒。有了吃,有了穿,天天只與無聊相對着,誰禁得住她不出來閒散一下。雖說這地方有點不妥,但是若不是老爺教示了她,她哪裏會曉得。鏡秋覺得堂文話裏似乎有刺,忍不住心頭的鬱憤,忙說:

  ——青雲是青雲,但是我們都來了,你叫她不要來呢。

  ——喂,你……不是來不來,你看看她的鄰席哪。

  堂文不滿足地用嘴角向那面撅了一撅說。

  鏡秋再擡頭看時,真的看見她跟鄰席的一個養着巧妙的考爾門式的鬍子的青年,肩膀相依靠着,不知道密切地在講些什麼。但是這時,忽見半面畫一轉,那面射過兩道眼光來。一瞬間,青雲臉上的一種很大的搖動,是鏡秋不能放過的。她也注意到這兒兩個人的存在了。

  這時幸虧壁面上的銀光再閃了。這一次是走出了原野的野獸。輪舞。互鬥。雌的變做雄的,雄的變做雌的。幾隻雄的鬥一隻雌的,幾隻雌的鬥一隻雄的。牙和牙的相砍,肢和肢的相擊……可是鏡秋覺得堂文的精神是不全在畫面上了的。他的興味似乎移到青雲的身上去了。

  映完之後,鏡秋便在微光中看見青雲匆匆地向身邊的青年私語了幾句,離開了他,走近堂文這兒來,眼底裏蓄着兩顆真珠。

  ——鬍子真漂亮呢?

  堂文把“捉住了”改了這樣說。

  瞬間,恐怖促住了她,但是隨後勉強的微笑卻從淚痕的臉上浮泛出來了。

  ——呃

  她不應而鉤上了堂文的手臂,拉着走了幾步,擡起笑臉央求地向他說,

  ——我們處面走一走好麼。

  跟着一叢人,下了石階,踏着碎石小路,經過中庭的菊花壇,就出了武裝的鐵柵門。再穿過幾所房屋,轉了兩轉,三個人就踏出了小巷的陰影,同時街道的鋪石上便印出了三個瘦長的影子。

  淡黃的光線還在透明的空氣底下亂舞着。被葉兒棄掉了的樹木從頭上向行人伸着乞憐的裸手足。有點冷。鏡秋跟着堂文和青雲的背後走着,緊把兩邊的肩膀聳起來,使寂寞的頭部縮進大衣的領襟裏去。

  鏡秋還按不住被刺激了的神經的跳動,默默地心裏想。哼,這就是堂文之所謂眼睛的diner de luxe嗎?花着工人們流了半年的苦汗都拿不到的洋錢,只得了一個多鐘頭的桃色的興奮。怪不得下層的人們常要鬧不平。富人們的優越感情我也有點懂得,可是他們對着舒服的生活,綢織的文化,還有多少時候可以留戀呢?就從今天來在那兒的觀客看,他們身雖裹着柔軟的呢絨,高價的毛皮,誰知他們的體內不是腐朽了的呢。他們多半不是歇斯底里的女人,不是性的不能的老頭兒嗎?他們能有多少力量再擔起以後的社會?

  羊毛的圍巾,兩條,裹着處女的酥胸迫近來了。劉海的疏陰下,碧青的眸子把未放的感情藏匿着。獨身者,攜着手杖當做妻子,摩着肩過去。鼻子和鬍子移進菸頭來了。披着青衣的郵筒在路旁,開着口,現出飢餓的神色。

  ——怎樣啦,鏡秋,快點跑。

  堂文和青雲停步在前頭叫着。他此時的臉上諷刺的神氣已經消沉。滿臉的春風早把青雲的短髮吹動起來了。

  ——天氣太好了,我們想再走幾步,你先回去吧。

  ——好的。你們可說定個地方我好叫阿榮開汽車來接。

  ——用不到了,你回去就是,我們晚餐或者不回來的。

  ——哼。

  鏡秋只從鼻子裏哼出半個聲音,這時他的輕蔑的臉色,他們並不曾注意到。

  鏡秋心裏充滿着無名的鬱悴,一個人坐了電車回到家裏來時已經上燈了。他經過書廳時聽見曉瑛還在教着小姐的書。他並不去驚動他們一徑回到隔院自己的房間。但是被強烈的酒,神經的刺激,和一種義憤喚了起來的他的心底的愛情,卻煩纏着他,使他一刻也不感覺安寧。他是愛着曉瑛的。但是問題卻是曉瑛對他不時都像是永久冰結着的炬火。曉瑛是今年的春天應着報上的徵求來在楊家裏專工教小姐的課外書的。她的履歷,鏡秋所知道的只是她曾在內地的大學念過兩年書,後來因爲鬧了風潮,被開除了而已。這半年來,她會完全佔領了鏡秋的心,使他顛狂欲倒似的,並不是她有了美麗的容姿,或是有了什麼動人的聲色。她可以說是一個近代的男性化了的女子。肌膚是淺黑的,發育了的四肢像是母獸的一樣地粗大而有彈力。當然斷了發,但是不曾見她搽過司丹康。黑白分明的眸子不時從那額角的散亂着的短髮陰下射着人們。可是鏡秋卻老是熱狂着她,不曉得感到了她的什麼魅力。

  鏡秋在房裏踱來踱去的走了半天,仍不能把發了性子的神經鎮靜下去,於是便拿出藤椅子來在階下輕煙似的殘光裏抽着香菸。東方的露空裏掛起土耳其的國旗來了。

  ——你不忙嗎?

  忽然曉瑛,手裏拿着一本書,微笑着,站在他的背後問。鏡秋不答而向後擡起頭來看着她想,又是問字了。曉瑛常常拿着英文的難的單語來問他。前一次曾拿了一本布哈林的英譯的《唯物史論》來,一定要他把“史論”的意義說明給她聽。

  ——你只在問書的時候,纔像個有感情的人呢。

  她並不想答應,手指着書上的一頁說。

  ——這是英文嗎?怎麼唸的,apriori?

  ——曉瑛,我愛着你哪,我這心你不懂嗎?

  鏡秋緊急捉住了她的手臂,眼睛圓睜睜地問着她。但是曉瑛卻只給了他一眼,脫了他的手,慢慢地拾起墮在地上的書來,不見有半點感情的變動。

  ——你不懂嗎,我要你做妻子?

  鏡秋再用力表明着說。

  然而曉瑛仍不答覆,自去坐在石頭上,默默地翻着着書。鏡秋滿身的血躍動着,不知道怎麼纔好。他覺得眼底一道熱水滾了出來,便去蹲在她腳邊的草地上,用柔聲,懇求地對她說着。

  ——曉瑛,我這心,你真的不懂嗎?我爲你弄得理性都昏亂了。我從來不是這樣的人……我這半年來對於你的崇拜,真是不能鼓起你心裏半點波紋嗎?你相信我吧,我要你做妻子哪。你好好的給我一個迴音,好嗎?

  ——你再繼續愛着吧,我很歡喜看你愛着哪,正像一隻可愛的狂獸!

  曉瑛半微笑着這樣地回答。

  鏡秋覺得好像被宣告了死刑一樣,站起來,點着了香菸急速地大嘴抽着。

  ——Good moring!

  ——Kou-m-o-o-o

  ——Prince of Wales has lost his hat!

  ——Cri……

  小姐在院子裏的燈下教着鸚鵡學英文。是愉快的晚飯後。鏡秋腋下夾着一根手杖想走過院子時,小姐忽叫住了他說,

  ——哪兒去,鏡秋!

  ——沒有,街上去散步。

  鏡秋沒精采地說。

  ——我也要去。

  黃色的聲音。鏡秋雖覺得不耐煩,但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好的理由。

  ——你要去,向二姨去說一聲。

  ——好,你等着,別走了。

  她飛也似的走了進去。一會,披着毛圍巾出來。於是兩個人便走出了大牆門。小姐的愛狗沙留基看見了追上去,一塊兒走。

  兩個人出了樹木路。四周是靜寂的,很少人影。遙遙的東面的黑空,受着熱鬧的區域的燈光的返照,布出一大片的紅彩。

  ——你歡喜倪先生嗎?我今天什麼都看見了。

  忽然小姐靠近鏡秋說。女子十三是半大人了。鏡秋不禁覺得一跳。

  ——沒有法子呢,她不喜歡你,她有點傻哪。她接着說。

  ——別講先生的壞話。

  ——怕什麼,我不喜歡她。

  ——你喜歡誰,那麼?

  ——爺我不喜歡,哥哥更不。二姨,三姨四姨都不喜歡。我最喜歡死去了的媽。她最疼愛我呢。第二,我……你。我歡喜你。

  她擡起頭來,微笑着羞怯怯地瞧着鏡秋。鏡秋真想不到會從這不懂什麼的小女的口裏聽出這種話。他可憐了被曉瑛戲弄的自己,同時感激這個小女對於自己的莫名其妙的羨慕的感情,即時覺得心裏有想把這弱小的身體緊抱入懷裏的衝動。他站住在街角的巨大的房子的陰影內,把那小小的鵝蛋臉扶在雙手裏,熱看了半晌,溫柔地說:

  ——你真可愛!

  這時她那小朱脣,尖縮着,向他湊上來,等着他的接吻。但是鏡秋卻躊躇了。他覺得不該在這黑暗的街頭偷小女的吻。而且她的愛狗沙留基不是蹲在鋪石上監視着他們嗎?它那大的木耳似的下垂的耳朵,金閃閃的眼睛,和挺起強健的,敏快的前腿,坐在鋪道上的樣子,現出好像是她的守護神。然而它卻動也不動,神氣彷彿要說“愛撫嗎?愛撫是我們看慣的,有什麼希奇。我們的祖先曾在Sphinx的腳邊的金飾的帳幕內天天看着Pharaon和他的美麗的妃子做着祕戲呢。”於是鏡秋便向下印下了一個強烈的吻,把向着曉瑛泄不出去的感情塞入這小小的朱脣內。

  他們兜了一個圈子,在一家美國人的咖啡店的爐邊吃了兩杯冰淇淋就回來了。

  鏡秋把小姐送回上房,回到自己的房門時,忽覺得裏面有燈光。他一進去,就看見曉瑛披着斗篷在桌上翻書。又是問書了,他想。

  ——回來了嗎,小姐呢?

  她不回顧着問。

  ——小姐上房去了,你問什麼字?

  ——沒有什麼字,你還是自由地睡了吧,我不敢請教你了。

  ——哼,在lady的當前睡覺?你想教把etiquette改作了嗎,是不是?

  ——用不到改,假如覺得一個人不高興,我可以陪你睡。

  哼,又來搬弄了,鏡秋想。可是她卻閉了看着的書站起來,把斗篷脫了,裏面只掛着的一層薄薄的睡衣露出了。鏡秋摸不着腦筋,當她一跳就想鑽入牀裏去的瞬間,他把她捉在腕裏,興奮着,問,

  ——別嚇人,你是不是認真要嫁我了?

  ——有什麼嫁不嫁。冷哪,讓我睡了吧。

  鏡秋覺得好像被狐精迷了的樣子,一時想不出什麼來,但是他的強大的手臂竟像得到了什麼不意的美餌似地,早咬入彈性的肌肉去了。

  上面是接吻的驟雨。

  翌晨,鏡秋口裏發着尖聲,吹着無名的小曲到工廠裏去。但是工廠的空氣卻不是他心裏那麼樣地晴朗。兩三天前工人的形勢,就變險惡了。紛亂的事件是工人們要求廠主實行前次廠主預約了他們的工作增漲期的工資的升加。在這工廠,工人和廠主的紛擾,調停的職役不時都是落到鏡秋一個人身上來的。因爲廠主知道他在工人間很有衆望。廠主對他的好遇大半也就是爲了這個。但是這一次卻不見得那麼簡單了。他在廠主和工人們的代表兩者間跑了好幾次還不見得有解決的曙光。在鏡秋看起來這事情完全是廠主的不對。約定,無論是哪一種,本來是應該踐行的。何況工作增漲了許多,而且是很苦的。然而廠主卻說,增資是增的,但是要待明春。照他這樣子推測,鏡秋疑心主人是要在這增漲期的過後,拿着沒有工作做理由把工人一個個漸漸地開除了的。他覺得很不快,這天不到放工的時候就先走了。

  街上剛是rush hour。電車、汽車,黃包車的奔流沖洗着街道。鏡秋在許多人頭和肩膀的中間游泳着走去。兩匹黃狐跳過了,蹲在碧眼女兒肩上。然而鏡秋卻忽然走入神仙故事的國裏去了。玻璃櫥的裏面,洋囡囡正與老虎,大象,獅子和這些猢猻,大耳狗,黑貓,耗子的小動物嬉嬉地遊戲着。只是半臉黑,半臉白的比也魯卻站在櫥裏的一角,紅着眼圈,無故地流着淚。

  可是神仙故事的國裏卻也響着警醒的暴音,玻璃上映出來的是街頭的美利堅兵從車伕的頭上降了一身的銅貨的珠雨,足蹴了兩蹴,口裏亂罵着,揚揚得意地走了去的圖畫。對啦,鏡秋想,不是做着夢的。這是現實的國裏呢。這些做着苦馬的棕色的人們,和這輝煌的大商店裏的商品成山的堆積,是表示着什麼呢?這些車馬的潮流,這些人頭的泛濫?這個都市不是有了這些骯髒的棕色的人們才活着的嗎?是的,他們是這都市的血液,他們驅使着全身使機械活動,使人們吃着東西,穿着東西,使這都市有壽命,有活力。這都市的一切都是出於他們的手裏的,誰說這都市的全財產不是他們的呢。但是他們卻不時都像牛馬似的被人驅使。

  賣報的俄人在他的臉前提出一頁的外國文來了。頭號活字的標題報的是外國的皇帝即位祝賀式的盛況,但是外國的皇帝即位跟這國的這些人們有什麼關係呢,鏡秋想,哪用得到這麼大的報告。新聞記者的頭腦是昏亂了嗎?但是,不錯,外國的皇帝不是買服了他們的體力的主人嗎?

  ——啊,老爺,老爺!

  化子伸着長手在鏡秋臉前叫。恰巧他身邊沒有半個銅子。

  ——啊,老爺?啊?

  化子在後好像責着他。他並沒有半點乞憐神氣,態度很是不遜。然而鏡秋卻這樣想,是的,要討一點被人家掠奪了去的東西回來,何必客氣。

  啊,鏡秋!

  這一次卻是美麗的金屬聲從後面喚着。鏡秋回頭時看見是青雲一個人,手裏拿着一大堆物品,被大百貨店的築建的怪物吐出在大門口。

  ——快來給我幫忙一下。

  這是命令,鏡秋想着,走上去。

  於是鏡秋便跟着她橫斷了油滑的馬路再進對面的一間百貨店裏去。綢緞部哄聚着一切虛榮的女人們。這種好,這個也要,長三在狎客的臉前不顧他的眼睛變黑,變白,甜蜜地說着。全絲面的法國緞子是燈光下的鏡子。

  ——這好看嗎?

  青雲把緞子捲纏在腰身上,裝着體態,輕笑地問。

  ——啊,不錯!可是你穿起了這個到街上去跑,恐怕要嚇死了小膽的人們呢,正像一條出洞的青絲蛇!

  他們又在樓下買了一瓶“nuit espagnole”的香水便出來。

  ——你不覺得肚子餓嗎?我們吃點東西回去吧,晚飯還早呢。

  鏡秋從命跟她進了廣東面食店。她們覓了溫暖的一角的box,隔着條小臺子相對着坐下。僕歐走了之後她便拿出粉紙來搽着鼻子。

  ——怎麼,你累了是嗎?

  ——不。

  ——滿臉憂容,你不高興跟我同吃嗎?

  ——不,工廠裏的形勢你曉得嗎?

  ——工廠裏……又是要鬧工潮了,是嗎?那卻很有趣。

  ——人家拼命的問題,你只覺得有趣兩個字嗎?工廠不是又是你的主人的嗎?

  ——不,我對一切的現象都感覺到有趣。第一,我自己的辦法是很有趣的,你不曉得嗎?

  ——哼,怎麼樣子?

  ——主人不是很有錢的嗎?我們只須拿點溫柔的手段出來,是多少都可以得到的。穿有,用有……所以我要儘量地狂逛他個痛快。

  ——怎……

  ——有,有錢有時也是很無聊的。你知道他是那麼衰老了的。時常不找點刺激……新鮮的,有變化的。

  ——哼,新,變化,你好像很歡喜考爾門式的鬍子呢。

  ——考爾門式的鬍子?……啊,那天的那一個?我都忘了。可是不成功的呢,被堂文……你們吵鬧着。

  ——後來你們到什麼地方去散步,旅館?

  ——曉得了,還要問。

  她微笑着,拿起了僕歐和點心一塊搬來的湯匙。兩個吃着,再繼續會話下去。

  ——你歡喜他嗎?不怕主人知道?

  ——因爲怕知道,所以……他以前有機會就鬧着我。但你曉得他只是皮和骨造成的,誰要他。那天是無奈何,不然,他一告訴了,我不知道怎麼好呢。我在女學生時有個青年很愛慕着我。他的樣子很可愛,又溫善。我也很愛着他,可惜他家裏不大好。我畢業後,就到楊家來了,我不喜歡工作,怕餓死。不曉得他以後怎麼了……可是堂文呢,我看他不敢再來胡亂了。我已經教示了他。他那種身軀是太無理的。第二期,你知道嗎,胸膛。我想教他個後來不敢,種種地搬弄着他,用盡我全身的氣力,像這樣的……

  臺子下的鏡秋的腿上感到了別的兩條腿的軟肉的強緊的壓力,急忙放下剛拿起來的湯匙,迴避了對面一對發焰似的視線。

  ——鏡秋,你這腿多麼強大有力呢?我從未曾看見過的。

  這時青雲已經吃完了碗裏的東西,揩過嘴,拿出粉紙來專搽着臉。她裝着魅人的體態說:

  ——我覺得很累了,買東西,東跑西跑,你要不要陪我找個地方去休息一下?

  鏡秋只對她點了點頭,給她表示個多謝,於是便站起來,替她給了錢,把她扭也似的帶着走出街上來。但是一到小巷口,他卻忽然叫住了一輛黃汽車,把那捉不着頭緒的她和她的許多物品,一塊兒推進車裏去。

  鏡秋重又一個人走着,覺得好像看完了一部資本主義掠奪史一樣,心底裏很不愉快。

  回到家裏一看,曉瑛跟小姐應該在着的書廳上卻靜寂寂地一個人也不在。問了問丫頭,才說倪先生早上有兩個女人來叫了她出去,中飯也沒有回來吃過。小姐是到愛文義路姨母家裏去了。

  這晚上他焦急地等了好幾個鐘頭,卻並不見曉瑛半個影子回來。

  第二天早晨是微雨。鏡秋因爲起得慢一點,簡單地吃了碗麪,便奔到工廠去。工廠內工人們螞蟻似的一堆堆在細雨中的空地上私私地議論着,不聽見有機械的聲音。真的罷了,鏡秋想着,正要走進總務處時,忽然從旁邊出來的兩個工人代表看見了是他,急忙湊近去說,

  ——吳先生,你再來替我們出力一下。廠主對你好一點。雖然我們的陣容是已經預備好了的。

  ——鏡秋,一腳踏着石階上,停了半響,咬了一會牙根,方纔堅決地說,

  ——好,算在我身上。你們稍等一下。

  總務處裏面,老廠主正集着幹部的人員,討論着對付方法,老廠主一看是鏡秋,便說,

  ——來了嗎,鏡秋。你再來展個手段。叫他們只再等兩三個月。

  ——不成的,廠主。我看還是承諾了他們的要求吧。這一次不比前回,他們的戰鬥力是充足的。要由罷工而損失巨大的利益,不如一個人一天加了他二十個銅子兒。

  ——傻子,吃什麼飯!一個人二十,一個月多三千多塊錢,你曉得嗎?此刻就給我滾出去。可惜了我的米。

  鏡秋覺得好像看見了一隻老了的野獸,爭吃着半隻小兔肉雷吼着一樣,並不覺得可怕,只覺得好笑。廠主的頑迷,可惡,他老早就吃不消了。

  ——哼哼,三千塊還是拿去買串珠送給幾房的太太去分送她們的情人吧!

  他並不想紛爭,只這樣留了幾句利刺刺的話,走出外面來。

  但,忽然看見曉瑛在一羣正在廠內示威的女工們的前頭,手裏拿着面小紅旗,高聲叫喚着。哈,就在這兒幹着這種事情嗎,他想,忙湊近去,似乎要說,好久不見了,我多麼焦急着要看你呢。可是曉瑛卻把他上下看了一會,一話不講,神氣似乎要說,你以爲我愛上了你了嗎?前晚上那是一時的閒散,工作正多呢,哪裏有工夫愛着你。

  對啦!鏡秋一瞬間想,臭老頭,你打算開除了我就沒有工作嗎?真的工作在這兒剛要起手呢。我不是活着要被人家使用的,我是爲要工作生出來的呢!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他便挺起他那澎湃然有風的身體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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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劉吶鷗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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