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寒雨

  “经理……您说说……我干了五年……哪一天我不是早到晚归?……不能辞了我……公司的事又不是不好……就是,就是您给我减点薪我也得干——”

  这一个月里,几乎每天他都要这样地说着,有时候向了窗口,有时候朝着有霉湿气的墙角,有时候仰起头来向着天空,有时候对着他那只有三岁的茫不知事的孩子。每次说过之后都引起心中的悔恨,自已咬着自己的嘴唇,抓着自己的头发,喃喃着:

  “那时候为什么我不和他说呀?……为什么我要接过来那退职金呢?……我怎么会这样笨,……这样一点用也没有呵!”

  他只记起来那时候他像给丢到冷水里,打了一点寒战,一句话也不曾说,接过来一个半月的薪金,转身就朝外走了。还是好心的同事提醒他,他才记起来把用了五年的小茶壶包好,把钥匙放下,检点着自己零碎的物件。他留恋地看了看写字台,默想着台面上不知渗了他多少汗,他像亲人似的把台面摸了一过。破了的墨水瓶,前天才告诉要换过一个,他就任它残破的留在那里,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走回来了。

  “为什么我不去哀求他们呢?……五年间不会没有一点感情吧?……我和他说减点薪他就一定会留下我了,……为什么那时候我不去说呢?——”

  那时候他的嘴却未曾动一动,只是在离开那办公室的时节,把一口唾沫吐到痰盂里,随着像往常一样地,低下头去看看有没有血丝。……

  他放下了抓着头发的手,摸摸咬得发痛的嘴唇,他看到了缠绕在手指上的头发和指尖上的血渍。他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衬了凌乱的长发和胡须,他的脸显得愈是苍白了。上额像是禁不起头发的重压,挤得没有了,使每个看到他的人立刻就要说:“为什么不把头发掠上去呢,这样子有多么闷呀!”他那尖尖的鼻子,夏天总是冒着汗珠,冬天总是冰凉。整个的脸显然是不平匀,左面的一半有点歪斜,在眉梢那里,有块钱大的灰色的疤痕。比起右眼来,左眼是又圆又大,时常像是疲惫得睁不开。他的嘴唇显得短小了点,不整齐的牙齿就时时露到外面来;可是他时时记着把上嘴唇向下伸着,不使它们显出。

  他是瘦弱的,穿了一件肥大的棉袍,像罩了一口钟。他的背有些弯了,当着每次咳嗽的时候,他的背显得更弯一些。他时常欢喜用一只手拉着或是压着另一只手的骨节,使它咯咯地响,这样他的心才像爽朗一点。

  可是这几天,他的心更是一点也不能爽朗了。为了那个才只三岁的孩子发着高热。他曾抱了他走过半里路到医生那里去看,医生说是不大要紧的;可是他却记起来从前那个孩子就是得了没有什么要紧的病死了,这次那个医生却再三地说:

  “病是不要紧的,也不可着了风寒,怕转成了别的病。”

  “怎么,转成了别的病就要怎么样呢?”

  那时他像半狂了似的惊恐着。

  “也没有什么大关系,不过是治着麻烦点。”

  这样他的心才稍稍安下一点来。他知道得很清楚,来到医生这里和请到家中,诊金有多么大的差别。他只在心中盘算着:“下次的时候再盖得严点。”

  吃下药去的孩子显得安静一些了,他能安静地睡着。也不再有那么多的呓语和哭叫。

  初春的天,下着雨,只有小小的天井,楼下显得更阴暗了。随了斜飘的雨丝,是潮腻腻的寒冷,扑到人的身上,也像扑到人的心上,粘住了再也不移动。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缩着肩,两只手拢在袖筒里。一张当日的报纸放在身边,他早已把要闻,地方新闻,和广告仔仔细细看过了。其实当他买来了一张报,首先要读的就是征求广告,他留意什么地方会需要他这样的一个人手,也曾看到觉得对自己还适宜的位置,写了信去,从来就没有得着一封回信。他愤恨地咒骂着那些骗人的家伙们,可是每次报纸到了手,他还是自然而然地翻到了那一栏,看到了一则合宜的征求,就自己说:“再试这一次吧。”

  “我做些什么呢,我做些什么呢?”

  一面心中这样想着,一面就站起身来,在房子里踱着。他数着步子,一啊二啊三啊地,一直数到近两百的数目,突然咳嗽起来。他赶忙把衣袖掩了嘴,也没有来得及,睡着的孩子已经被这声音惊醒了。

  “妈……妈……”

  醒了就哭起来,他什么也不顾,赶着把孩子抱起来。

  “宝宝,爸爸在这儿呢。”

  “不,……不,……我不要爸爸,我要妈妈!”

  孩子摇着头扭着身躯,本来就不知道怎么样才抱得好,就更失措了,孩子险些从他的手臂中溜下来。

  “不要哭,不要哭。妈妈就要回来了。”

  尽情地哄着,孩子却爽性大声地哭起来,可是哭了一阵,就显得疲乏了。他不停地摇着,嘴里不知哼了些什么,孩子就在他手臂中睡着了。他轻轻地又把孩子放到床上,盖好了被,自己掏出手帕来擦去额上渗出来的汗珠。

  窗外的雨还在滴着,像是这一世也落不完似的,他想起妻说过她就厌烦这样的雨的话,他的心中起了无限的歉疚,因为她每天还要跑到五里外的一个小学校里去教书。

  看看钟,两只针都在两点那里,总还要过两个多钟头她才能回家。往常他的办公室到那里还顺路,有时他就到学校那里去接她,可是现在他只是在家里等待。有一次他特意抱了孩子去等她,当她走出来时,立刻就显得十分不安似的和他说这样远实在不必来,天又冷,孩子着了冷也不好。原想给她一点惊喜的,被她这几句话把什么兴致也打消了,就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相伴回到家里。

  “是的,也许她不愿意使人遇到她这丢丑的丈夫呵!”

  独自一个人的时节,他就会这样回想着,愈是这样想,心中愈觉得为烦愁扭结住了,气急地拍着自己的胸,大口的血就吐了出来。

  “这是何苦呢,这么多年了,你还这样——”

  当着妻知道了,就和他说着。也觉得自赧似的辩白着并不是把事情看成那么严重,实在是自己的身体过于不好了。

  缘于肺弱体质不良,各色的鱼肝油也不知道吃过多少瓶了,已经到了一闻见那气味就要呕吐的情形。爽性就不再用药品,妻说到的时候就这样问答:

  “总之这是一种贵族病,没有钱也没有法子治得好,不如等到发了财再去调养,算不了什么。”

  连小小的职业也失去了,怎么能想到将来的富有呢?为了没有路,就信起命运来,不只求问星卜,即是自己一个人,也时常猜着将来的运命。

  他又坐下来,捡起来落在地上的报纸,在心里想着:

  “若是第一版上的口,比第二版的多,我就会有好运气——”

  这样想过了就起始数着,他是那么用心,不放过去一个,遇到了一个器字,他像孩子般地喜悦,因为那一个字就有四个口。数过了第一版又数第二版,结果是第二版多了十五个。

  “完了,完了,这一下什么都完了!”

  他嗒然地把报纸放下,心灰意懒地伸直了身子。

  扭过头去望着钟,还只是两点半,卖白果粥的正拖了长长的叫卖声喊过去。楼上的人好像起床了,听得出杂沓的脚步。突然砰的一声,好像是一张木凳倒下来,睡着的孩子惊得两肩一抬,却没有醒。他的心也惊了一下,又平下去,巷里卖混沌的梆子起始不断地敲起来,许多叫卖声音都响着,要闷死人的低音,震破耳朵的高音,有的急得像从嘴里跳出来一个一个的字音,有的慢得使人不耐烦,想拉开嘴,替他快点掏出来。二楼的女人才起身就用破嗓子向着对面二楼的女人招呼,像用指甲抓着搪瓷脸盆那样的声音。这许许多多的声音,都像在他的耳边,朝着他的耳朵响。

  “滚,滚,都滚开!——”他掩着耳朵叫,“为什么你们都来吵我呵!”

  随着他还推开门跑到小天井里,雨落在他的头上,他又很快地退回来。他关上门,还把窗子也关上,外面的声音真就小下一点去了。

  孩子睡足了醒转来,这一次没有哭,他俯身去亲着孩子的脸,孩子突然叫起来:

  “痛呀,……胡子……痛呀!”

  “呵呵,爸爸忘了,爸爸的错……”

  他一面喃喃的数说着,一面抱起孩子来,孩子极力把身子向后仰,生怕再碰上坚刺的须尖。

  “不要怕了,宝宝,爸爸不会再碰你,呵呵,你该……”

  他没有说下去,轻轻地把孩子放到床上,到桌上拿起药瓶,倒在杯里,用另一只杯装了开水,又走到床前,孩子预感地摇着头叫:

  “我不吃,不,苦,苦,我不要吃!”

  “好孩子,听爸爸的话,吃了药,病就好了。”

  “爸不好,——我不吃。”

  尽心地哄着也没有一点用,他就捏了鼻子,把药用小勺灌下去。吐出了一小半,咽下一大半;可是孩子又大声地哭起来。

  “爸不好,爸不好,———妈好,我告妈妈,爸不好!”

  孩子一面哭着一面这样说,他想再抱起他来,他也挣扎着挺着身子不要他来碰,他只得把被替他盖好,自己坐在椅子上。

  “是的,我不好,我不好……”

  他自己在心里想,眉尖紧紧地皱起来。等到孩子又睡着了,他走过去用手帕擦干孩子脸上残留的眼泪。

  雨还没有停,静静地听着数着,自己也沉沉地睡着了。

  醒转来,看看钟,差不多正是妻该回来的时候了。短短的睡眠之后,他的精神像是好起一些来,尽情地张开两臂伸了一个懒腰。

  雨仍是下着,想到妻这时候正在雨中行走,心就更觉得不安似的,一听到脚步声,就以为她来了,赶去开门,却没有人的影子。就这样两次三次地做过了,她还是没有回来,心中的不安更会重了。

  “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这样想了,他的心就更静不下去,在这个大城市里,每天总有几十起意外的事,难说就不落在她的身上?也许在穿一条街,两面的车都来了,前进后退没有打算好,突然就——

  正在这时候他清晰地听到敲门的声音,他去开了门,正是她走回来了。原想问一声为什么回来得晚了,可是没有说出口,只接过来她的雨伞,张开挂了起来。她用懒懒的声音问着他:

  “孩子好一点了么?”

  “好得多,好得多,大约再去看一次医生就不必去了。”

  她走到床前,看了看睡着的孩子,轻轻吻了一下,就坐到桌前的椅子上,用手支着头,眼睛闭起来。

  “怎么,不舒服么?”

  他担心地问着,她摇摇头,没有说出什么来。她也是很削瘦,而且她的脸,使人一看到就觉得她是十二分疲惫的样子。过了十分钟,她才张开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向他露出莫可奈何的笑容。

  “我时时都惦着孩子,惦着家,也——惦着你,……呵,房里的空气怎么这样坏?”

  她说完了就站起身打开窗子,随后又坐了下来。

  “这天真烦人,总是下,下,……”

  还是她在那里说,他只是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想着,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没有什么信么?”

  他像惊醒了似的,只摇摇头算是回答。

  “为什么你不——”她才说出了半句话就吞住了,“宝宝正病着,你在家里着实好得多,不然的话,我的心更放不下了。”

  他低着头,只是唔唔地应着,连眼睛也不抬一下。他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咬一口,他忍不住;可是他尽力地忍下去。

  “——还有你自己的身体也要好好养一下,不是么?”

  妻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语音变成十分温和;他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可是他的心里想着:

  “我就是这么一个没有用处的人,我就该守在家里,管管家里的大小事,照顾孩子,旁的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只是等着你把饭喂到我的嘴里……”

  他觉得从鼻子那里先凉起来,渐渐地整个的脸都凉了;他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他只觉得手指尖都微微地抖着。

  妻好像看出些什么来了,突然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近前,两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惊慌地问:

  “怎么了,怎么了,你?你?……”

  他不曾回答,只摇摇头,苦笑着,把她的两只手轻轻地拉开。

  “有什么话为什么不说呵,你知道,这样对你的身体多么不好呵!”

  “可是我说又有什么用?说出来我也不会爽快,还惹得你不高兴,我说它干什么呢?”

  “为什么这样子呵,我不是你的妻么,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出来吧,好不好?”

  “我可不是你的丈夫,——”他说出了这句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只是一个没有用的家伙,我靠你吃饭,怎么还配做你的丈夫呢?”

  “你说这样古怪的话做些什么呵?你太闷了,你该去散散步了……”

  “等一下我是要出去的,可是我得先说完这些古怪的话,不是你要我说的么,那你一定得让我说完才是呵!——”他顿了顿,用手掌抹去鼻间和前额渗出的冷汗,就抹在长衫上,继续地说下去:“其实这些古怪的话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自然你不曾说出口来,在你的心里老早就这样说了,有时候我听见你的心里说:‘看这个废物呵,’或是‘这个不知羞耻的家伙!’不只你的心里说,我走在街上别人也都说:‘看看这个依赖老婆吃饭的人呵!' ‘多么可耻的人呀!’你想想,谁能忍得下去呢?所以我不出去,我总是守在家里,每次你回到家都是愁眉苦脸的,我知道你在外边是多么快乐。而且你看不起我,你骂我,——”

  他说得口水多了,站起来吐到痰盂里,仍然俯下身去看了看。

  “唉,都是你一个人在那里这样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我们不比别的夫妻,我们是从患难里经过的,不要说这些话吧!”

  她边说着,边走到他的身前,正待把手指插到他的发中为他梳理,他突然站起来了。

  “不要骗我吧,我都知道,我又不是一个小孩子。好了,我想我要说的话差不多也说了,你不是要我去散散步么,我就听你的话,我出去走走。”

  “就要吃饭了,吃过饭再出去不好么?”

  “不,不,我不饿,……”

  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推开门出去了,妻却三步并两步地赶着送出一把雨伞来,还和他说:

  “不要淋了雨,天还这么冷,……快点回来,……”

  只是这两句话,像是拨软了他的心,有两颗泪珠从他的眼角滚下来,他低下头接过雨伞强自忍住了,一句什么也不说,还是朝着外边走。

  巷里残破的路面,积着雨水,一不小心踏上去,不只溅湿了衣襟,还从鞋的破洞浸到脚心。是那么冷,几乎像冰一样,可是他一点也不怕,匆匆地就走到街上。

  骤然间有那么多事物来到他的眼前,都使他感到一点晕眩了。他站在那里,呆了一般地,眼前只是晃来晃去大的小的黑点。他都像分不清哪一个是人,哪一个是马,哪一个是车。他们都是急匆匆地忙着,没有一个像他那样闲在。站在街旁,他自己像具有和别人迥然不同的异点。车响着,马叫着,每个人看了他都笑,然后像不屑似的转过头去,继续他们的路。

  他气愤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还是去看了看,然后就匆匆走过桥,转过一条小径,向着郊外去了。

  天渐渐地暗下来,雨是一阵大些一阵小些,他背了这个城市走着,厌恶似的从也不回一下头,市声一点一点轻下去,他的心也松下一些来,伞上的雨声伴着他孤寂的漫行,当他走到近郊公园,天已经黑了。

  “就到里边去吧,——”

  这样想了之后,他就顺着正中的石径笔直地走进去。那条路一直引他登上了一座假山,到了最高的顶上,他停住脚,喘了一口气,转过身,城市中点点的灯火迎了他的脸。黑夜已经沉下来了,看不见那钻天的高楼,只看见高楼上星星般的火亮。

  “家里想来已经吃晚饭了,——”

  才这样想着,立刻就改了念头:

  “为什么我要想到家?那不是我的家,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孩子不要我,女人也不要我,我就是一个人,我没有家的。”

  于是他拣了一块石头坐下来,雨水透湿了他的衣裤,打了一个寒战忍住了。他想来磨炼自己,看看如果真的没有了家,是不是还能活下去。他就那样茫然地望着,望着那个夜城。

  到他站起身来,突然想到回去的时候,天像是已经很晚了。还是看到一列飞驰来的夜车,机车的烟囱里喷出来的火焰,在暗中劈开一条路,一长串的车,就像疯狂了似的奔着。他望着它,一直随了它奔跑,到再也看不到它的时候,他也站起身来想到回去了。

  脚下的水声,应和着伞上的雨声,伴了孤寂的他回到他的家。门窗都是黑的,灯火早已熄了,已经安下些去的心,突然又为愤怒挑动起来。

  “——是呵,我只是一个没有用的丈夫,还有谁来等我,谁来关心我呢?……”

  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用钥匙轻轻地开门,真是没有一星火的黑暗,他仔细地摸索。

  “——没有人来关心我,她用不着我了。就是我死在街上也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怜恤我,像一条没有用的老狗!……”

  这样地想着,胸中怨愤急剧地起伏。好像只等一碰一摸,立刻就要爆发。他开了灯,黯黄的微光照出了房中凄惨的景象,看看钟,已经过了午夜。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怎么会这样晚了?……”

  他的心才又静下些去,急急地放下伞,脱去长衣,关了灯,在暗黑中他摸上了床,还没有睡下去,妻就用清楚的声音问着:

  “你才回来么?”

  “是的,你——你还没有睡着?”

  “嗐,我怎么能睡得着呢?你到哪儿去了?”

  “我没有到哪儿去,我只蹓了个弯。”

  “吃晚饭了没有?”

  “没有。”

  “我给你留好了,在食柜里,还是吃点吧,我起来给你去弄。”

  “不,我不饿,我一点也不饿。”

  他把手按住正要起来的妻的身躯,她就转过身来把脸转到向着他了。随着,一只瘦弱,细柔的手伸近他的身子,他就把手紧紧地抓了。

  沉默着,窗外的风声雨声更听得清了。隐隐中他听见了妻的啜泣,显得一点张惶地问着:

  “你,……你,为什么呀?”

  妻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身躯更移向了他,他就觉出来她整个身子的颤抖。他也知道妻近来的身体是一天一天地瘦下去,只是妻能活下去,两个人早就该到乡下去过几个月清静的日子。可是他自己呢,也许是气候的关系吧,一下就成为那样暴躁易怒了。

  “——为什么自己这样缺少人性呢?为什么自己这样残酷呢?——”他苦恼地想着,他想按按手上的骨节,可是他不忍放下她的手,他就用另一只手使力地抓着头发。“——她只是那么一个可怜的妻,她需要我的温情,可是我只会折磨她,我只是一个对妻强暴的男人?”

  一阵疼痛的感觉使他松了手,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他喃喃地说着:

  “都是我不好!我不好,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一个人在家里太闷了。”

  “我想,我想也许是的,这天气又不好.我的身体,——唔,唔,我的身体你是知道的,又是那么不好,这就使我的性情坏到这样,……”

  “噢,我还忘记告诉你,我给你买来了药,要不怎么会回来得晚了呢?——”

  “药?买给我的?——”下面几乎他要嚷出来:“你,你还有这样的好心——”可是他没有说。只是心一缩,眼睛就湿润了。

  “新发明的一种鱼肝油丸。”

  “怎么,鱼肝油,我受不住那气味。”

  “不,这一种一点气味也没有,只像药丸一样,……”

  “你怎么会知道?”

  “校医王先生告诉我的,他说这种真有实效。——”

  “多少钱买的?”

  “没有多少钱,只要能使你的身体好起来,问到钱做什么?你的身体好了,再——”

  “是的,再有个机会,那时候我们就该都好了。”

  她温顺地偎到他的怀里,两个人的心中都升上了异样的欣忭。

  窗外的雨兀自不曾停止。曳了凄冷尾音的叫卖声,颤抖着,巧妙地钻过了雨脚,渐渐地消失了。巷中夜行人溅着雨水的脚步,一下一下的都清晰可闻。

  “我还想着明天该睛了。”妻这样说。

  “我也这样想,太阳该出来了,春天——呵,春天说是早已到了。”

一九三六年春
(选自1953年9月平明出版社出版的《靳以短篇散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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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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