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得虚幻
唐 超
初三毕业了,王廷宇同学给我送来了一份毕业礼物,一罐铁观音茶。不知怎的,这份真实的礼物,竟显得那么得虚幻。
王廷宇既不是老师们口中交口称赞的优等生,也不是大家闻之色变的那种调皮捣蛋的“匪头子”。他的成绩很差,属于班级倒数的水平。这样的成绩,在老师们私下拟定的可以培养升普高的人员名单中,显然不会上榜。在初三那种冲刺中考的紧张气氛的日甚一日的累积中,像他这样的同学,很快就成了被大家遗忘的对象。
握着这份沉甸甸的礼物,我的思绪回到了三年前。
那是开学的第一天上午。当时,大家初来乍到,彼此之间的陌生和新鲜感甚浓,再加之班干部队伍来不及组建,整个班级便处于一种真正的一盘散沙的“散兵游勇”的状态。号令出而无人听。统一的卫生扫除、新书搬运之类的集体劳动,颇费周章。有时候,欲临时抽调一两个、两三个人员突击某项事务,比如去食堂领取饮用水,去政教处领取扫帚、垃圾铲等清洁工具,去教务处领取板擦、多媒体钥匙等教学用具......却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合适的人选。大家见了我,不是愣着不动,就是脚底抹油溜号,一哄而散。我想发火,却如隔山打牛一般,毫无着力处施放。况且,此乃开学的第一天,新同学、新老师、新环境,我若贸然火冒三丈,必然令大家对这个刚刚组建的班级退避三舍,敬而远之,大家的集体归属感,此后便甚难培养。就是在这样一种尴尬中,我和这个胖小子在教室里来了一次意外的激烈对撞,在众目睽睽之中。
彼时,教室清扫毕,但一大堆垃圾却赫然堆放在教室后门处。虽然,大伙儿手持扫帚在垃圾周围围了一大圈,但面对最后的“战场清扫”任务,却没人肯再多做一点。眼看着小山丘般的垃圾就要被弃置于地,无人过问,情急之下,我走下讲台,几个箭步跨至众人面前。我眼瞅着当时还叫不出名字的王廷宇——一个大脸的高胖同学,大声命令其速去找垃圾筐揽垃圾。
他大概觉得很不公平,那么多袖手旁观者,为什么独独叫他去干,况且揽垃圾的筐子还说不定能不能找得见(原先存放在工具箱里的旧垃圾筐早已破烂不堪,无法使用,而当时派去政教处领清洁工具的同学还没回来)。如果找不到垃圾筐,显然他也无计可施。他好一阵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面对他的无动于衷,我武断地断定,他是“桀骜不驯”,故意不听我的号令。虽然,我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发火,以便不给大家留下一个“恶人”的糟糕第一印象,但同时却也觉得,不能对此视若无睹,听之任之,不然此后,大家会以为我这个班主任,是个“好欺”的主儿。有了这样的思想意识,接下来的举动,便不自觉地滑向了“杀鸡儆猴”的错误边缘。
见王廷宇原地不动,而且和另一个男生,欲从后门溜之大吉,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扯住他的一个衣角,往后拽了一拽,并且厉声喝道:
“马上去找垃圾筐揽垃圾!马上!!”
然而他先是身体一僵,接着便木杆子似的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只是瞪着双眼,十分生气地盯着我。
在一团压抑不住的怒气地裹挟之下,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头脑一片空白,——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右手掌,用力地朝他的胸脯推了过去——恍惚之中只觉后来自己的脚步往前跳动了几步,只觉他的身体紧接着摇晃了几下便往后倒退了几步。
但当他的身体被墙壁撑住,再次如木杆子似的直立着,一动也不动之后,我的声音、动作于他便不产生任何反应了,仿佛我是透明的,他的眼光全然看不见我的存在。
我们四目紧盯,僵硬地对峙了起来。
我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便一再地喝令于他,而且声音一次比一次高扬。然而他却打定了主意似的,无视我的存在,无论我怎么声色俱厉地大吼,甚至最后近乎歇斯底里,都无济于事。他始终如山巅的“顽石”一般岿然不动。别的同学眼见我脸上燃气怒火,大约是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便拿起扫帚,三下五去二地干起来,很快那堆赫然入目的垃圾便烟消云散了。
这场始料未及的冲突,看似我不胜而胜,但最后的结果却是相当糟糕,接下来的几周,在老师和同学们不断走近,班集体开始渐渐形成一定凝聚力、向心力的过程中,王廷宇却始终游离于集体之外,仿佛一滴不溶于水的油星一样,四处飘荡,任意东西。我无比后悔。却又毫无办法。
两周后的一个星期二的中午,在他身上又发生了另外一件棘手的事情。
那天午寝查寝后,我刚迈出男生503寝室门,还没来得及走下五楼,便在四楼与五楼连接处的楼梯拐角处,听见了寝管阿姨惊慌失措的大喊,“唐老师,快来一下!”那纷乱的高音分贝,如同被猎枪惊飞的野鸟群,在楼道的犄角旮旯里浑浑噩噩地四散起落,跌跌撞撞。我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寝室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但听那慌乱的声腔,便旋即折身往503寝室跑去。待三五步冲到五楼楼梯口,便一眼看见寝管阿姨和王廷宇正在寝室门口胳膊纠缠着胳膊,乱作一团,相互撕扯着。眼见着拽在寝管阿姨手里的王廷宇的一只手臂就要被他挣脱,他的双脚就要抢出寝室门外,我一个跨步冲上前去,双手推着他的身躯进了寝室门。虽然我还是不明就里,但看那架势分明是王廷宇欲夺门而出。而彼时正是午睡时刻,如果任由他如脱缰野马般冲寝室而出,势必会造成其离校出走,果真那般,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网络上曝出以及现实生活中所发生的一起又一起学生离校出走事件,最终给当事老师、学校领导以及学生的家庭所带去的不可承受之重,光是想想,就足够让人不寒而栗......
见了我,寝管阿姨嘈嘈切切地说开了:“......我让他把书包挂起来,他不挂,非要放在枕头旁边......我说放在枕头跟前,我就要给你甩到楼下去,政教处有规定......然后他就......”我示意寝管阿姨不要再说了,我已知道当时的情形八九分了。以我第一次跟他“交手”的经验来看,八成是当时他“犟牛”一般的脾气又犯了。但寝管阿姨边往门外走边还解释不停,“他听说我说要甩他的书包——其实我是吓唬他,便像蜂子蛰了一样,立马下床就往门外跑,说要回家去.......我莫法,才喊你回来......”想到第一次他对我的“无视”,此刻我那种班主任老师惯于居高临下的糟糕做派又冒了出来,我竟疾言厉色地对他施加起了命令,让他立即回床上睡觉。然而,熟料我的话音刚落,先前还被寝管阿姨拽住的他,一转眼便疯跑着下了楼,宛然一头遭猎人击杀受伤而发了狂的犀牛,我全然来不及也无计阻拦他......
后来发生的一切,并没有想象中的坏。他跑下宿舍后,却又气喘吁吁地往教学楼上冲去——在离校之前,他想带几本课本回家学习。就在这个稍纵即逝的当儿,几个有些力气的男生将他堵在了教学一楼的楼梯口。经过一番拉扯,终于将这头“犟牛”给硬生生拦了下来。见无法挣脱众人的合围,他便头抵楼梯转角一隅的墙壁,两手兀自胡乱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同时嘴里不停地呜哇嚎哭着。现在想来,当时我的做法委实有些“冰冷”:我并没有上前制止他胡乱挥动的手臂,只是摆出一副耐心十足的样子,事不关己、置身事外地冷漠旁观着,好像等待一个从炼钢炉里提出的烧红铁件,在空气中慢慢冷却一般。
现在,我从王廷宇送我的这罐铁观音茶盒中,取出一小包茶叶,撕开包装袋,将其缓缓倒入茶杯中,但伴随着袅袅茶香升腾飘荡的,却是一股壅人心扉的懊悔之情。窗口的暮色因这恼人的恶劣情绪的潜滋暗长而快速滞重地沉落着。
如今想来,我觉得甚是愧疚。我必须实事求是地承认,初中三年,我都把他视为了可能会随时蜇人的“马蜂”。为了不被他的犟脾气弄得下不来台,就像远离蜇人的马蜂一样,退避三舍,时时处处提防着他突然“爆发”。但,自那次寝室的“爆发”后,他一直没再闹过什么执拗脾气,一直到毕业。特别是,初三一学年,虽然课堂上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却能挺挺拔拔地坐端正,工工整整地写笔记,从不给老师找麻烦(而到初三,一些破罐子破摔的同学,时常在课堂打瞌睡、搞小动作,甚或跟身边的同学讲话,影响课堂秩序)。虽然,好多同学都不怎么跟他交往,有意无意疏远他,但他却能心无芥蒂,乐于助人。经常可以看见他抱着一摞碗,帮别人洗,或者是提着垃圾铲在寝室或者教室,帮别人扫地倒垃圾,与初一开学第一天我让他揽垃圾而他却无动于衷的身影,判若两人。相较于对那些有可能升普高的同学的特殊关注关怀,我付诸在他身上的,更多的是蜻蜓点水、浮光掠影式的“虚与委蛇”。凡他上交的作业,我往往画个日期了事。我深知,无论我怎样努力,他的成绩都不会有任何的起色,在他身上花再多的精力,都不会使我的教学业绩在校内外的各种考核评比当中,有任何实质性地提升;每当他生病了,我大多不咸不淡地问询几句,然后给他批假条,让其自己前往诊所看病,少有陪同;而他情绪低落,愁眉紧缩的时候,我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探问探问,并没有试图从内心深处走近他......
现在看来,他是一个标准的“问题学生”。而大凡“问题学生”,大多都有一个“问题家庭”。我是从后来跟他奶奶的交谈中,才明白了他那些起初看起来显得有些乖戾的行为产生的内在根由。
由于父母亲多年闹离婚,缺乏家庭温暖氛围之包裹,从小学中高年级开始,长期饱受抑郁情绪折磨的他,便在学业日甚一日的重荷下,逐渐滑向了与班级同学隔膜,少与人交往,孤僻倔强的不良个性心理特征孤岛。上初一后,他彻底变成了单亲家庭孩子,母亲的决绝离去(并将父亲辛苦打工多年攒下的积蓄卷款而去),在其敏感脆弱的心灵上所造成的永久的伤痕,更是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母亲跟他父亲刚离婚的那段时间,他奶奶让我多关心一下他,见他精神状态萎靡,好似霜打的茄子,我倒是跟他谈得比较多。但那些看似入情入理的说教,至多不过是隔靴搔痒式的胡挠挠,毕竟我不是他,他的苦痛哀怨,我更多的是当成了求解方程式的纯理性难题,而事实上,对于父母的分开在他心灵上所造成的创伤,又岂止是我这个口若悬河的老师心目中的一道数学难题?
临毕业时,他来问我毕业去向。我依然只是例行公事地跟他讲了些“大道理”,并没有站在他的角度,设身处地为其思谋,进而提出一些具有一定参考价值的建议。
“......360行行出状元......考不上普高,人生还有别的路可也走嘛!......”
“......嗯!”
“......重要的是你要努力......一直拼搏!”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嗯!”
......
后来,我在铁观音茶盒中,发现了一封他写给我的信:
“......唐老师,记得初一开学第一天,您叫我倒垃圾,我却站着不动。那是我第一次惹您生气......我知道自己不是您的好学生。不仅学习不好,没能为您争光,还给您惹了不少麻烦。但您是唯一一个真正关心关怀我的好老师......”
王廷宇在信中称我为一个“好老师”,不过是一个长期遭受忽视的学生,沉浸在了一个算不上称职的班主任老师的一次次虚与委蛇的拙劣表演之中不能自拔,以至于产生了虚幻的美好观感的结果。这样的观感,在那些难以得到老师真正关爱、长期处于班级边缘的学生心目中,是极容易产生的。就像阴暗角落的小草难以得到太阳晖光的普照,而阳光偶尔的一次眷顾,便会让他们感激不尽,长久铭记,然后冲破重重阻挠,奋不顾身,不断拔节成长。
这一切是那么得真实,并不虚幻。
茶叶满口生津,唇齿留香。
我在真实得虚幻的茶香氤氲中,整个人仿佛飘荡在窗棂的上空,一忽儿上,一忽儿下,应和着窗外的苍茫暮色,不断地浮腾升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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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唐超(广元市教育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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