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這非常富於刺激性的年頭裏,我敢喘一口氣說,我相信一定有多數人成天裏爲觀察聽聞到的,牽動了神經,從跳動而有血裹着的心底下累積起各種的情感,直衝出嗓子,逼成了語言到舌頭上來。這自然豐富的累積,有時更會傾溢出少數人的脣舌,再奔進到筆尖上,另具形式變成在白紙上馳騁的文字。這種文字便全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出產,大家該千萬珍視它!
現在,無論在哪裏,假如有一個或多種的機會,我們能把許多這種自然觸發出來的文字,交出給同時代的大衆見面,因而或能激動起更多方面,更復雜的情感,和由這情感而形成更多方式的文字;一直造成了一大片豐富而且有力的創作的田壤,森林,江山……產生結結實實的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表情和文章;我們該不該誠懇的注意到這機會或能造出的事業,各人將各人的一點點心血獻出來嘗試?
假使,這裏又有了機會聯聚起許多人,爲要介紹許多方面的文字,更進而研討文章的質的方面;或指出以往文章的歷程,或講究到各種文章上比較的問題,進而無形的講究到程度和標準等問題。我又敢相信,在這種景況下定會發生更嚴重鼓勵寫作的主動力。使創作界增加問題,或許。惟其是增加了問題,才助益到創造界的活潑和健康。文藝絕不是蓬勃叢生的野草。
我們可否直爽的承認一樁事?創作的鼓動時常要靠着刊物把它的成績佈散出去吹風,曬太陽,和時代的讀者把晤的。被風吹冷了,太陽曬萎了,固常有的事。被讀者所歡迎,所冷淡,或誤會,或同情,歸根應該都是激動創造力的藥劑!至於,一來就高舉趾,二來就氣餒的作者,每個時代都免不了有他們起落蹤跡。這個與創作界主體的展動只成枝節問題。哪一個創作興旺的時代缺得了介紹散佈作品的刊物,同那或能同情,或不瞭解的讀衆?
創作品是不能不與時代見面的,雖然作者的名姓,則並不一定。偉大作品沒有和本時代見面,而被他時代發現珍視的固然有,但也只是偶然例外的事。希臘悲劇是在幾萬人前面唱演的;莎士比亞的戲更是街頭巷尾的粗人都看得到的。到有刊物時代的歐洲,更不用說,一首詩文出來人人爭買着看,就是中國在印刷艱難的時候,也是什麼“傳誦一時”;什麼“人手一抄”等……
創作的主力固在心底,但逼迫着這隻有時間性的情緒語言而留它在空間裏的,卻常是刊物這一類的鼓勵和努力所促成。
現走遍人間是能刺激起創作的主力。尤其在中國,這種日子,那一副眼睛看到了些什麼,舌頭底下不立刻緊急的想說話,乃至於歌泣!如果創作界仍然有點消沉寂寞的話——努力的少,嘗試的稀罕——那或是有別的緣故而使然。我們問:能鼓勵創作界的活躍性的是些什麼?刊物是否可以救濟這消沉的?努力過刊物的誕生的人們,一定知道刊物又時常會因爲別的複雜原因而夭折的。它常是極脆嫩的孩兒……那麼有創作衝動的筆鋒,努力於刊物的手臂,此刻何不聯在一起,再來一次合作逼着創造界又挺出一個新鮮的萌芽!管它將來能不能成田壤,成森林,成江山,一個萌芽是一個萌芽。脆嫩?惟其是脆嫩,我們大家才更要來愛護它。
這時代是我們特有的,結果我們單有情感而沒有表現這情緒的藝術,眼看着後代人笑我們是黑暗時代的啞子,沒有藝術,沒有文章,乃至於懷疑到我們有沒有情感!
回頭再看到祖宗傳流下那神氣的衣鉢,怎不覺得慚愧!說世亂,杜老頭子過的是什麼日子!辛稼軒當日的憤慨當使我們同情!……何必訴,訴不完。難道現在我們這時代沒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喜劇悲劇般的人生作題?難道我們現時沒有美麗,沒有風雅,沒有醜陋、恐慌,沒有感慨,沒有希望?!難道連經這些天災戰禍,我們都不會描述,身受這許多刺骨的辱痛,我們都不會憤慨高歌迸出一縷滾沸的血流?!
難道我們真麻木了不成?難道我們這時代的語辭真貧窮得不能達意?難道我們這時代真沒有學問真沒有文章?!朋友們努力挺出一根活的萌芽來,記着這個時代是我們的。
刊於1933年9月23日《大公報·文藝副刊》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