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未遂

  我签了字,盖了章之后就把开箱单递给那位管保险库的女职员。

  女职员并不怎么样美丽,白皙的脸貌现得她是高层建筑物的栖息病患者。阔的额角,紧合的唇,沉静的视线,迟钝的动作,一切表示着适合于处理写字间的繁杂的常务的能率者。她好像很爱穿橙黄的衣衫。好几次我看见她都是穿着橙黄色。也许是橙黄配她腻白的脸色,也许是它的感觉轻松,干起事务来便当一点,但我以为她最配穿绿衣衫,有一次我曾看见她穿着绿布衣的背影,觉得她真像牡丹花一般艳丽——也许那是衬托了那广大的办事场壁上的粉红调的关系。然而那只是一次而已,其后我就没有再看过了。她另有一个特长,就是不响,像哑巴一样。这并不能怪她,因为干那种事务根本用不着讲什么话。我有几回想找点话跟她说,但结果未曾开过口。一则我想不出什么话好说,二则我怕她也许出乎意外响出一种逆耳的声音来打散我的感觉。就这样,她在我终于一向是一尊飘渺的无名塑像,没有温的血,没有神经中枢,没有触角,只有机械般无情热的躯壳而已。

  她缄着口接了我的开箱单之后并不怎么样认真去对照印鉴,因为我那个印她足足看过好几十次的了,彼此脸都有点认得,人总是不会错的。她似乎只为形式上稍为翻一翻抽屉里的纸类,便提起钥匙向前领路了。我当然是跟上去。

  那条廊是那么狭又是那么长,我真猜不出他们为什么造成那么一条——也许是因为空间地位或设计上的关系——然而跟那位女职员走着那条长廊时的心地着实不能算坏。眼前望着她的背影——卷发旁边的油腻的颈部,两个圆圆的小肩头,一对腰身的曲线,从裙角时而露出来的穿着丝袜的脚,我内心似乎感觉着一种欢喜,好像两人已跳出了旋涡似的办事间,那喧哗的尘世,深深地探入了幽雅的境地,即将享受共同的秘密,共同的逸乐似的。

  到了廊的尽处,她把壁上的开关一捏,灯就一亮,一切的钢铁都闪烁了。这也是使我欢喜之一。因为黑暗的前途忽然变了光明,而且眼前现出了一间光彩夺目似乎跑进去很舒服的秘室。丁,铃,当——响了两三声铃声,铁栏的大门终于开了。这几个铃声,当局的用意也许是用以警醒人家,但在我却只显得是愉乐的前奏。我当然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似的毫不客气地跟着她进去。

  场内的空气是极静的,只有钢铁的感观,冰冷,森严,人和物都化石化了。就是那在头上旋转着的电风扇也只供给了一个对照,加强了周围的静寂的空气而已。当中一屏大镜反映一切金属的光辉,另外创出一种眩奇的感觉,好像有位神圣在那里头存在着,守护着每一个箱中的秘宝一样。

  在那里头唯一的温血动物恐怕就是我跟她了。有一点暖气,有一点腥味,两个人共同地相守着,真的我觉她是我唯一的腻友,使我对于她感到一种优雅崇高的爱着。两个人两只手提着两根钥匙向着两个并排的锁洞里插进去,同时地转,同时拉,于是把那个强固的箱门开了。这些机械的动物虽然只在沉默的一刹那间经过,但在我的脑筋中却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好像每一举一动都有着它的意义,没有她我丝毫都没办法去开了它,没有我她个人也是开不开的。一切是合作,是谐调,我对于她那只拿着钥匙的右手是特别感觉到慰藉的。腻媚的小小的白手,有几次我真想停下动作去抚摸它来表示我对于它的谢意。真的,在我家人里头,在我的朋友当中能有几个像这只小手的主人一样理会我的目的,理解我的心事,顺从我,帮助我,体贴入微地合作着使我成功?就是我的妻,她也只不过是近乎这么一个人而已。有时候她发起脾气来,那还要谈什么理解和合作,简直要把我从那温暖的卧房赶入外头的冷气。我的妻哪里及得到她这样“绝对”。这么一想我简直连我跑进去的目的都忘了,瞬间中只有一个冲动,想在跟前跪下来抱住她那娇小的腰身,提起乞怜的眼光向她求得一个爱怜的微笑,如果她愿意的话我整个箱内的珍宝都可以尽送给了她,我觉得那些东西根本就是我跟她两个人共有的。我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我的。

  然而箱开了之后她总是冷冰冰地一点不睬我。她抽出自己的钥匙就跑了出来,让我一个人在那里被强抢去了什么似的老发呆。她未免太残酷,她不知道我为此多么失望。

  本来事情是很简单,所要的东西一拿就可以出来了。但因为她对我这么一个态度,我内心总有些不满,有时真欲哭出来似的,长久,长久停在那里,大发痴呆,不晓得一个动作怎么样才好。我明知我没有权利要她怎么样做,但我着实觉得她的心肠比常把我从温和的床里踢出去的妻还要残忍。极端的寂寞揪住了我老不放,有时竟驱使我跑去站在那大镜的前头照照我消沉了的脸孔。几时爬出来的黑圈两个,虽然把我两只眼珠子显得更大更怪一点,但这一幅长形的面貌,隆直的希腊式的鼻子,和两画劲健的眉毛,确实曾被几个漂亮的女子包围过,谁敢说是不美。阔大的肩膀,多有力气呢,她竟没注意到。她的大损失呵!越想眼底越晕了,罩上了薄膜似的什么也看不见。那时我只有一个愿念,想把身上一切污秽的衣衫脱光了,在那金属性的闪烁的眩气中自渎了一下。然而那是不可能的事,我只好在光滑的地板上吐了几口口沫,便叫她进来共同上锁。这个工作恰同开锁相反,虽然,同样地麻烦,但却不能怎么引起我的兴趣。我只觉得我旁边是一架与钢铁同化了的鲁保特(英语“机器人”的音译)。留着两三个铃声的余音在背后,我终于跳出了那个眩怪的小世界。

  一见了外光,我总是像从一个恐怖的白日梦被救了出来似的,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不一会就完全被街头的噪音唤回现实中了。我重新想起许多要干的事,许多约会,许多非打不可的电话。于是我在脑袋内的一角留着一个轻度的不满,一种被侮辱了的憎恨,举开大步来向人堆中混进。

  有一天中午我正和一个友人在金融区域内一家洋馆子吃中饭。因为晒在街头的冬初的阳光显得太妩媚了,我的视线差不多不绝地注向玻璃外一幅忙的行人交织映像。当我正欲翻头过来同友人说话,忽的背景内好像有什么东西招动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女人的远影。觉得面很熟时我已经记起来了,就是那个管保险箱的女职员,并且带了一位男性。我似乎有点兴奋,所以我的朋友问了我一声什么事,我不答,只摇摇头,但心内着实起了一起像轻微的嫉妒似的不安感。那时他们已经凑近在眼前了。而且很巧很巧也跑进了我们这一家菜馆。

  他们就在离我们比较远一点的对角占了位子。虽然时常有了些白衣的仆欧出来遮断我的视线,但在棕蓝的叶荫下他们的一切情形我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她善说善笑,大不像我所知道她的样子。这在我确是一个惊异,是一个新的发现。并且她的说,她的笑都带点做作的痕迹。这证明了她是一个普通的都会产的摩登女,决非天真,更决不是我所知道的机械般的dumb(沉默、木讷)。对方的男子口边上蓄着一丛卓别林式的小胡子。西装穿得那么漂亮,外观上显得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的同事,要么就是她的Boss(上司)或者是patron(监护人)。然而若从说话的热情上来判断却又像是新交的情人。她一面吃一面说着,笑着,做着媚态,撒着娇,装痴,假哭,还有一两次竟用台子下的脚去碰他的脚。也许四只腿已经在那里玩着堆叠沙丁鱼的把戏也说不定。总之好像是一出闺房的密戏搬上菜馆里来做给你看就对了。哈哈,出乎意外真想不出她是这样一个柔软的creature(尤物)。我虽一面觉得我的笨,但一面却像冲击着了她的软处一角似的高兴起来。她已经除掉了机械性的假面具,脱落了神圣的躯壳了——至少在我的意识,哈,哈!这么一想,我不觉就握起刀子和肉叉来把仆欧刚放在我脸前的熏牛大吃特吃起了。

  水汀的温室内时间的经过特别快。不一会我已经同我的朋友两个人各扶着一个高胀的肚皮,隔着台上的白巾,银杯闪光,一盆青果,一朵红花对坐着,出神地微闻着巴西咖啡的香气。街头的噪音都听不入耳,玻璃外的Panorama(风景、景致)都消灭了。我只觉得一道暖气在体内到处滚。那时她们已经走了,人也散了,只剩我们俩及零星的几个客人。

  在门口同友人分了手之后,我仍觉得有点懒洋洋,不大想走动。但因冬秋的太阳显得那么美丽可爱,我终于舍不得即刻跑入车库里去。我吩咐车夫把车开走了之后,便慢慢地放开步子泅向阳光中去。

  然而当我走近写字楼大门口的时候,我猛想起一桩紧要的事,觉得两本重要书类非拿不可。我看看手上的表恰好是两点。于是我就转了步走往银行街去了。

  我一跨进去就看见那位女职员已经在那里,依然紧闭着口,那么样地dumb,森严严冰冷冷。你是没法辨得出她就是刚才在洋馆子里头说说笑笑的那个摩登女。我虽觉得好气,但同时又觉得好笑。无论你怎么装假,你的一切我看透了,我得抓住你的心底,我有了这么一个优越感。

  我照样签字盖章,把单递给了她。一切情形是用不着侈述的,什么都跟每次一样。我默默地跟她跑进那条长廊里去。灯亮了,铃也响,里头又出现一个眩奇的世界。恰与她的钢铁般冷静的态度相反,我的热的幻想又一朵朵活现了,真是莫名其妙。我真不能相信只隔着一层厚厚的硬壁,外头就有着一个现实的世界。我稍为有点不安。有点怕。

  当我拿出钥匙,弯下腰正想插进去时我的热血沸腾了。我满身战栗着手头更加发着抖。于是钥匙就插不进去了。我一连试了好几次但终于没有用。那时她那一只小白手已不动地停在我朦胧的眼帘内老等着我。我怕她见笑,心越慌手越是不中用。她也觉得我奇怪,似乎翻头看着我。她的视线恰好同我跟之翻起头来的视线相碰了。当我像求她的理解似的给她一个辩白的微笑时,她竟然,是的竟然也在唇边崩了钢铁建筑似的来了一个眯笑。这才现出了她的本色本相。但,因她这一笑,我的灵魂却脱羁了。我觉得我的血管热滚着。我瞬间只有一个欲:把她紧抱在怀里。我开始实行了。我先拉住她的小白手,继而一手去缠住她的腰,一手抱住她的颈,狞猛地狂笑着,吻,吻,吻了。因为这些动作都在一刹那时间陆续继起,所以她来不及同意不同意。她变了脸色,起先似乎由被我的嘴压住的唇内哼出一两个呻吟,但挣扎后终于脱开了,叫出了尖锐的一声似撕破了绢似的。我制止她不住,好,随她吧,我只管吻,吻下巴,吻颈部,吻肩膀,找着乳房。她仍是挣扎着振动着喉头高声叫。真气煞我。不得已我只得用双手绑住她雪白的喉头,用力绞,绞……她停止了挣扎,软下来,再也叫不出声,苦喘着,眼睛渐渐闭,像要蹲下去。这时我仿佛听得见长廊内的快速的跫音,笛声,喧声,很快地迫近。而她已经软绵绵地仰倒在钢板上,我站在她的脚边,出神,不动。蓬勃的短发,雪白的脸,红的唇,绿色的衣衫,撕开的胸襟,凌乱的裙角,裸露的大腿,离开高跟鞋的足尖,一把被抛掷的钥匙,一切的一切都闪光的映在我朦胧的网目里。同时觉得好几只强壮的铁手按住在我肩膀腕上。我眼一花,膝盖一软,什么都不知道了……我醒来时才知道我是在这铁栏里。

  以上是我以辩护律师的资格,跑到本市地方法院去访探我的朋友罗君时,他告诉我的一段长的自述。他讲时神气并不坏,他似不觉得他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他没有悔恨,也没有露出犯过罪的人常有的形状。他讲完时,眼光仍闪着,似乎极度兴奋。我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抚慰着他,告诉他,我当尽力为他辩护营救。我并且告诉了他,女的并没有死,地方检察官或将以强盗,暴行,杀人未遂之罪合并论告。他听着,眼光一闪,嘴边挣出一朵轻云似的微笑在栏边握了握手,我终于步出了那阴森森的监房。

  恶梦初醒般地,我举头在天际望见了一些在秋阳中闪烁的白云。

廿二,十一,四(原载1934年12月上海《文艺画报》第1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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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刘呐鸥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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