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又到了,我却不能再把泪滴在酒中,再使酒麻醉了泪腺,我必须戒酒。去岁十月我去割治盲肠的时候,医生发现了我的胃也有毛病。他嘱咐我:“从此要滴酒莫饮!”
既不饮酒,就没法浇灭了忧思,那么,思前想后也就成为必不可免的了。不过,我们丢去的一寸光阴便成为一寸的历史;紧自想过去的事又有什么好处呢?把握住当时才能创造历史,失了创作的火力的才把自己浸沉在记忆中;即记忆都是甜美的,也不过只供我们自怜自慰而已。因此,我们还是勇敢的去想一想明天吧;失去明天便是死灭呀!
无论怎样说吧,我决定戒酒。从三十三年的元旦起,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我希望永远与酒绝缘。酒曾经是我的好友,而不是益友。我想,我若疏远了它,绝不是什么吃亏的事。酒和鸦片,据一般的推断,都能使文思茂发。可是我知道英国的大诗人辜拉累芝是断送在鸦片上的;因为他嗜烟,所以他后半世没有能写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烟是毁人的。它使人懒惰,因循,衰弱,怎能又教人辛勤的,竭尽心力的写文章呢?身体好的,脑子才健康,我不信鸦片烟鬼——就是鬼——会写出健康的作品来。
对于酒,我有亲身的经验。喝罢,闹酒疯,乱说话等等毛病,且不在话下;它最害人处是使脑子迟钝。它帮助我们变为愚蠢疯狂,而并不能给我们一百篇诗。喝了酒,我们不是瞎闹,便是闷睡,酒不使我们清醒细腻。也许偶然的在喝酒后,我们能得到一半句好得出奇的诗;可是我们绝不能在醉中写出有头有尾的一部小说或剧本来。酒使我的脑子混乱,而文艺作品须要极仔细的安排。酒能硬化了我们的血管,把神经变成一把钝刀。我们所需要的是脑子的充分活动,与神经的最细微的妙用。
从一个文艺工作者来设想,戒酒不能不算作一件重要的事。我希望能坚持到底,不教它再含着笑来毒害我!
去年夏初,家属有来渝之议,我随与燕京大学梅贻宝先生约定:假若家属路过成都,我便到成都去接他们。燕大帮我找房安家,我便给燕大教一点功课。家属在秋间果然来了,可是没有过成都,因为由宝鸡到重庆是有直达车的。我呢,又赶上刚刚割去盲肠,也不敢走远路;于是,到燕大教书之议遂难实现。
在家属来到以前,我已听说存在济南的书籍与东西,全被敌人劫去。家属到渝,证明此话不虚。我存的没有什么善本的珍贵书籍,可是它们很能帮助我去在大学教两三门功课,而不至在课堂上张不开口。既失去这些法宝,我也就无从显露神通,此后还只好凭写作挣饭吃。倘若我能有那点书籍在手中,即使不去教书,我也还能有差不多二百万元的财产——书籍在今天是多么贵重的东西呀!书籍既失,我成为真正的穷光蛋,连教书的路子也就断绝了。不过,也好!多诌些小说与剧本也还非坏事!打算从元旦起,开始写以北平为背景的一篇小说,至少要写二十万字以上了。字数多并不就是好,不过略以表现苦干的精神而已。在抗战中,忍得苦的,才算是好汉,别人怎样,我不敢乱说;我知道吃苦是当然的,就先由自己去作起!
在这里,我向发了财的人们敬祝,多多发财,而希望自己和儿女们也不至于饿死!一年之计在于春,咱穷人只好做个穷打算吧!
原载1944年1月1日重庆《扫荡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