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燕行

翩与归鸿共北征,登山临水黯愁生。


江南草长莺飞日,游子离邦去里情。


五夜壮心悲伏枥,百年左计负躬耕。


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


黄仲则——将之京师杂别


  在萧飒的秋声,归雁的哀鸣,慈母的泪光中,我离开故园的怀抱,踏上了古幽燕的征途。

  我的离邦去里,不同于黄诗人的壮志思飞,而同于亲老家贫的挣扎;我更不是个为了诗少幽燕气,而向冰天跃马的骚人,却是恋故园,不为故园所容,于是不得不离开故园的亡乡者!

  谁人不愿在家乡的温和日光下徘徊?谁愿作四海无家的流浪者?可是为了生活,如何能株守家园?你能不把脚一跺,喊声“别了!”而向他处去另开一条生路吗?

  从中学卒业后,为了家道中落,就作了高小教员。我虽然失了学,但对于文艺的兴趣,却有增无减。在事变前,凡是新出版书,都很快地传到吉林。

  当时遇有文学书,我差不多是每见必买的。事变一来,什么东西都被卷走了;不但失掉了自由与光明,就是在精神上要得一点消极的填补与安慰,也像梦一般渺茫了。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关了门,新书最多的世界文化书局也载书南返,剩下的几家小书局,只余下些经史与教科书。这变成一个多么荒凉枯寂的环境呵!

  在这样荒凉的环境中,并且还有几位朋友,因为不愿歌颂“王道”竟先后入狱了。我恐怕有同作楚仇的危险,于是在秋雨潇潇的十月,就离开了二十余年未曾离过的母亲和田园,奔向素所向往的幽燕。

  衰年的老母,怎忍舍开她的孤儿?当我每次谈起赴北平的希望时,她总是这么说:“你走我就该快死了。有点事先将就着吧,等我死后……”一听这话,再也不敢说了。后来我真把事情辞掉了,向妈妈哀求着:“妈,我非走不可了,北平还有几位师友可以帮助我,如果没有事,我就升学,北平已有青年救济处。没钱也许不要紧的。”这回,妈妈就不像从前那么说了:“不叫你走又怎样,没有事,难道在家里坐吃吗?我也觉得你在家是不相宜的,我如果总是把你留住,也许会害了你的前途和性命。走吧,我的孩子,但是你从小没有离开过我呀!”明明白白的,我出来的力量,不在于我哀求,而在于我的辞去职务;把我从母亲手里拉开的,不是我意志的坚定,而是生活的鞭子在驱策。唉!人间最伟大的不就是母爱吗?怎么临到生死关头,竟变得这般渺小呢?

  离家的前晚,母亲短吁长叹地终夜未眠。我醒来几次,她总是伏在枕上吸烟,一星儿的烟火,明亮亮地在床前闪耀着,黑暗暗的屋内,充满着现在痛别和将来思子的愁氛。那一星烟火,竟象征着母亲的心,或许母亲的心比这烟火燃烧得更强烈呢。当时我真想说:“妈,儿子不愿离开你了。” 但终于抑住了,只说:“妈,你还没睡吗?”

  “刚醒。”声音还和平常一样,但是我不得不设法来安慰她:“妈,你不必愁。儿这回出去,没有事定能读书,爹爹在世时,不是常说:‘一辈子不出马,小驹。’假如爹爹活着的话,也许早叫我到外面求学去了。”

  “妈愿意叫你出去!妈一点也没发愁!”妈一定想起爹爹来了,爹爹临死时,握着妈妈和叔叔的手:“即使穷,也得供孩子读书。”除此而外,并没有嘱咐第二件事,就闭目长逝了。现在一提起爹爹,妈一定更加愁苦了:“妈愿意叫你出去的,不过你从小也没有离开过我,日子长了,我怕要想你的。好,走吧,你要给妈常来信……”妈妈刚刚安稳入睡,晨鸡已啼过两次了。在旭日乍升的清早,我就和故园分手。临行时,妈妈把我送到门外,呆呆地瞧着我,像有许多话要说似的,我只向她行个鞠躬礼,就匆匆地跑了。我狠心?我不情?——不!良心也敢呼这个“不!”因为我不忍睹衰年慈母的腮边之泪!

  从家走出来,并非立刻西行,我必得先赴省城;携带行李,辞别友人,盘桓一次龙山与松水。

  清冷冷的秋朝,遍地凝着浓霜,我一步步地踏出了屯前的柳林,登上高河的小桥,回头瞻望一下高树丛中炊烟下的故居,当时我竟成为一个失掉一切凭藉的漂流的人了。

  到省城只留连了一天,那山,那水,那些朋友,那些相识和不相识的乡人,我对他们虽不会像别妈妈那样苦楚,可是同情的意识,扩大在惜别的情感中,较之亲子的别情,更有不可言喻的辛味。“饶恕我这自私的人吧,留下你们饱受的凌辱和压迫,我却离你们而远去了。”第二天上午,登上西行的车,当车将开时,P君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祝你在漂泊的途中,永远是高高兴兴的奔驰着。”当时我只用含泪的微笑来回答他。

  到长春换车,停一小时,为了时间短促和心绪不宁,我只在车站附近走了一遭。长春已经什么都变了,甚至连空气都不是从前那样了,当时我起了无名的嫌恶的心情,恨不得把它整个地一脚踏碎!

  冒雨登进“大连行”的车中,偶然遇见了两个同赴北平的熟人。我们刚一握手,我腋下夹着的一本《陶诗》,忽然脱落。后面的旅客,走得很匆忙,当书刚和地板接触时,他一脚就把它踢到左侧一个八九岁的日本女孩的凳下。她急忙跳下凳去拾起来,双手捧着,带着微笑还给我。在她那微笑内,我瞥见了人类的天国,在那里,无人我之别,无贵贱之分,无国界种族畛域,只有一片无涯涘的真挚,欢乐与和平,——呵,为什么这种至高无上的美德,竟因年龄和知识的增加而逐渐消失呢。

  车开后,淅沥的冷雨还在继续下着,车窗像离人的脸儿一样,流着一行行的清泪,灰色的心对着灰色的天,无情的车,拖着万钧的愁。雨越下越大,一层灰迷迷的雾帘,掩住了相识的家山,这却省得我许多瞻顾惆怅了。

  约经一小时,天放晴了,远处的景色都从模糊的迷雾中露了出来;那苍茫的云树,那沉沉的暮霭,都陆续向眼帘映入。绯红的霜叶,三簇五簇地在路旁的小山上点缀着, “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又未免陷入愁思中了。

  路旁所见最多的,除了电线杆外,就是汽车公路,公路是强迫农民无代价修成的!每家要出一个人,每有几亩地要多出几个人。家里没有男人,或有人而在外乡做事的,必得雇人代做。公路修成,洋货就可以流入穷乡僻壤。公路像网络般在四处纵横交错着,它像一条长线,把所有的村、镇、县、驿,鱼一样穿在一起,挂在都市的身上!

  过了朝阳镇,就是双轨铁路。车行非常快,响声也非常大。在转弯处,伸首向车窗探望,四根铁轨,闪着明亮亮的白光,长迢迢望不见尽头。它们是一道永不能毁的铁箍,箍在大地上,锁住了我们地下的富源和心头的生气。这种震耳欲聋的机轮声,是它们胜利的歌声吧。

  晚八时到了辽宁,车只停十五分钟就开行了。在红雾朦胧下的辽宁,比长春更觉得紊乱黑暗些。经过几站以后,人们愈下愈少,我就用皮包当枕头,睡在坐椅上。当我正睡得熟的时候,忽然我放在坐椅上的腿被人从上面攀下,因为他用力过猛,整个身子几乎给他攀下坐椅,猛然醒来,在昏迷的灯光中,已看清他是哪国人了,唉,能说什么?只好坐在一边生闷气了。

  一夜工夫,飞过了辽宁和大连中间的道路,到天明时,窗外的景色,就焕然一新。近处是草木青青,并未透露出残秋的色相,远处是淼淼茫茫的海影,日光在明灭的烟波上动荡着。

  因为不久就要跨入一个新奇伟大的世界,所以当时很觉兴奋。

  下车到“中华栈”候船,因为母亲告诉我:到大连登船时,须给她写信。于是我就利用这时间把一路的经过报告给她,当我的笔在纸上只划出“妈妈”两个字,不知为什么眼泪竟止不住地流了。当时对坐的客人很惊讶,我只好装作构思般把头伏在袖上,润去眼上的泪痕。

  大连倚山傍海,商业非常繁荣。伸入海内的阜头,庄严整齐,蜃楼般矗立在海波上。港内各色各样的汽船,在启碇,入港,停泊,叫嚣而纷乱,目睹那壮丽的阜头,我认识了人类建设的本能;同时却加深了国耻的惨痛!

  我趁的这只船叫长平丸。当那庞大的船身一点点离开码头的时候,我用力瞅着那将离的海岸,恨不把它抱住,伏在它上面亲亲地吻着,同时又来了一种莫名的愤恨,这愤恨更使我增加了矛盾的痛苦。

  满腹辛酸,幸被壮阔的海景渐渐地把它缓和下去。绿水铺就的光明无际的道路,船儿到处,激起数尺高的泡沫。沫下的水色,翠玉般地翻腾着。蓝色的水鸟,飞行在泡沫上面,翩翩然随波上下。向晚的海风,渐渐地吹得有力了,无边无际的滟滟潋潋的金色鳞波上,浮着一轮欲沉的夕阳,无数渔帆,浮沉在残照之间:两帆的船,一帆的船,海波起处只有帆顶留在我的眼前,波儿一落,才又全身涌现。这是多么危险的生活呀。

  海风凛冽,透骨生寒,站在甲板上面,只有我们四个人。两个是在长春同车来的熟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一个美国青年。他很爱谈话,说得一口很好的中国话。上船不久,我们已知道他是天津的青年会的学生,到大连来看他的叔父。这时,他指着渔船,向两位同来的长春人问道:“你们会驶船吗?”“不会。”“会游泳吗?”他俩还是摇头说:“不会。”你道他又说个什么,“你们只会吃,只会拉,只会侍奉××人!”听了这话,连我也脸红了。

  在海中的夜之世界,是怎样一个不可思议,不能描写的东西呀!四周只有冷酷的黑,深邃的黑,空虚而神秘的黑,若不是听觉中有水声,感觉中有海风,我真以为自己是消没在黑暗之内了。

  卧在舱中,身子随着船的振荡而动摇着,闭目假寐,长时间不能入睡。偶然一个意识闯入:“哦,今晚竟在海中度夜了。”当时觉得“人生”实如落叶般,被狂风任意飘拂着;两年之前,并没有想到会有今日的海行,两年以后,又不知将漂泊到何处。同时,就联想起四五年来的生活,思儿的老母,恶浊的故乡中的种种遭遇,将来的低昂难测的前路,已死未死的受难的朋友和落日前美国青年的嘲骂……最后想到快到故国的怀抱了,听人说,一切抗敌的计划都已预备得很充实,政治已相当地上了轨道;希望故国吧,相信故国吧,皈依故国吧,只要故国抬起头,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有了这种希望的安慰就不知不觉地入梦了。

  海上的日出,比陆地要早些,当我五时半披着大衣走上甲板时,隐隐约约的一片淡色朝霞,已布在东面的海天尽处了。空洞洞的四周,只有天和水,还腾着一颗孤星在闪闪放光。夜风已息,波平如镜,船像一只极细小的虫儿,在一张宽大无边的灰纸上面爬行。

  奇丽而多变的彩色,呈露在天海之间。当初的一片淡色朝霞,刹那间现出了难于分辨的五光十色,像大自然运着美妙手腕,精心织就的一层面模;来故意遮住那红日的娇颜。与海面相接处是绛紫,高一些是绯红,再高一些是耦色。和红霞相连的南北两侧,靠近处是娇艳艳的粉红色,稍远些是亮晶晶的银灰色,再远些是冷怯怯的鱼肚白色。一会儿,变了,在绯红绛紫的中间,突然破出了一道如火的明霞,海面和四周的颜色也顷刻万变。那道明霞一点点的向两旁扩张,一点点的向海上涌来,最后,从海底涌出一个璀璨的红球。

  “到浑水了。”“看见塘沽了!”大家全愉快地呼着,走出舱外一看,可不是,在西面的海岸线上,已露出一条朦胧的地影。

  “要到故国的怀抱了,要到故国的怀抱了!”我当时的欢喜,恰像受了长时间虐待的孩子,猛然看见了慈爱的母亲一样!

  在未入埠以前,我预料着,一定有着一个像大连那样埠头在等待我们的,不料经过了许多盐滩,绕进一条小港,竟停在一个木造的黑而且朽的码头旁面。如果船拢得猛一些,就会把它立刻撞得粉碎的。

  那两个码头,恰恰表现出两个国家的物质与精神的差异。而且塘沽,也与我的想象相反,那灰颓、龌龊的现象,和我那新离开的日趋破落的家庭很相像。

  这一点轻微的失望,尚不至把我整个的喜悦完全消失。当我到车站买了一份大公报时,像见了知友般紧紧地握着; “长时不见的故国的面目哟!”但是,看到报纸上的几个标题,我惊讶了,什么水灾呀,剿匪呀,暴动呀……满纸都是。我深深地失望了。

  在塘沽上车,天就起了大风,在风中经过黄沙蔽天,动乱四伏的天津。过天津后,车又行了约末二十分钟的水程:小屋在水中浸着,农人们有的牵着驴涉水而行,有的坐着小船,但是还得用人来拉纤。我看见一个老人坐在小船头的蓬草上,一个小姑娘背着纤绳,瘦瘦的腿儿,已冻成了酱紫色……

  “长时间盼望的祖国,依然还是这样呵!长时间……”心内酸酸的,只反复着这句话。

  就在这样的风雨声中,我跑到了素所向往的幽燕,当火车停在前门车站时,已经是满街灯火了。

——原载《中学生文艺季刊》1935年第二卷第三号秋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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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刘澍德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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