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剪影


  和一個美麗的女人挽着手,拖着自己的怪長大的影子,穿過了一條小小的潮溼的狹巷,彎到霞飛路上了。夜色是那樣好,從馬路兩邊的綠油油的長青樹上飄下來的風,拂去了行路人面上的熱氣,汗,疲倦,以及一切熱天裏擔當不住的天氣的壓逼,拿涼快擲進你心窩裏,使你感到舒服。舉首看看天上的星星,正像挨在身邊的那女人的微笑的眼睛,顆顆都像漾在水裏面,沒有一點泥垢,沒有一顆不乾淨,不晶瑩。雲像深藍色的天鵝絨,軟軟的,軟軟的,鋪遍了這無邊涯的天。是這樣甜美的初夏夜!是這樣醉人的夜色!白日的辛苦和疲勞,此刻已飛出了他的肢體,越過了馬路上的整齊的列樹的軟語的枝梢,越過了瘦長的電線木,越過了高高矮矮的磚瓦的屋脊,像一縷柔軟的青煙,像一輪淡淡地盪開去的水暈,消失在夜的蒼茫裏,消失在繁多的燈光與人影裏了……僅有一種說不出的非憂鬱也非甜密的東西塞滿他的心;一隻嫩軟的白淨的手兒握在他粗黑的手裏;一陣醉人的脂粉的濃香刺進他鼻管裏。

  “你說,上那裏去呢?”女的偏過了臉,低聲問,同時又獻給他一個輕倩的微笑。

  “隨便吧。反正今晚沒有事,什麼地方都可以跟你去的。”男的冷冷地說。

  “那末,我想,還是到我旅館裏去談談吧。這許久不見你,真不知道有多少話語要向你傾吐呢。”

  “好的好的。”

  答應着,又看看身邊的女人。看到了一雙水汪汪的嬌羞的眼睛,兩顆三月裏的櫻桃似的姣豔的笑渦,於是,一種彷彿不能使人相信的記憶,突然地,像一幅浮雕似的,浮上他的腦海了。這四年來,老祖母死去了,父親也死去了,一切親戚都斷絕音聞了。朋友呢,有的是死了,失蹤了,不知下落了,有的是發跡了,顯貴了,有錢了。總之,一切都有了變化。然而她,在這四年之中,好像歲月沒有經過她身邊,依舊似當年一樣的年青,美麗,苗條,依舊有着當年的那一種醉人的純潔。啊啊,身邊這女人,難道真就是四年前,自己爲她沸過血,做過甜密的夢的婉芬嗎?那時候,從會場到會場,從朋友之家到朋友之家,從咖啡店到咖啡店,從宴會到宴會,沒有一天沒有她伴在身邊的。好像他,(而她也一樣,)無論那一天都缺少不了她的笑,她的低語,她的愛撫,她的擁抱,她的一切溫柔的動作的陶醉的。那時候,像今晚似的夜晚,他們時常躲開了朋友們的厭煩的訪問,兩人挽着手,踏着繁鬧的夜的街巷的泥路,慢慢地,踱到了江濱,離開那聚集着許多納涼的不相識者的碼頭,遠遠地,遠遠地,並坐在樹蔭下,江堤上,聽聽黑黢黢的江水的沈重的夜嘯,聽聽頭上綠油油的樹葉的軟軟的低語,聽聽挨在身邊那人兒的心臟的跳躍,一種說不出的甜密塞滿在各人的心裏。

  “芬,唱一隻歌給我聽吧,要快樂的,不許將苦惱的調子放進去。”

  “你唱,唱‘我們的歌’,這不是最雄壯,最合我們的時代的Tempo嗎?”

  於是合着滾滾的長江的流水的雄渾的拍子,一種康健男性的低音,開始起伏在這夜的空間了。接着,在歌聲靜寂下去的時候,會傳來了一種女性的清脆的笑聲,讚美聲,以及火一般熱烈的親吻的聲音。

  ——啊啊,四年來,一切都起了變化,而這女人,和我分手後,大概也起了劇烈的變動吧?自己呢,倘使在從前,和這樣一個女人手挽着手在馬路上漫步,心臟將不知怎樣怦怦地跳躍呀!現在是,再沒有先前那樣小市民性的浪漫心情了,再不會顛倒在女人的夢想裏了,除了工作,再不會有其他可笑的妄想!他略帶感慨的在心裏自語着。

  “彬,你爲什麼這樣沈默着不說話呀?……”

  “我真不知道從何說起了。”

  對於這已經失去女性的迷戀狂的暗示,不知怎的,被女的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爲久別之後重逢到先前的情人,他心裏是充滿了沸騰的血,說不出的歡愉,劇烈的震動,因爲無從形容他所感到的一切,所以反而只好以沈默來表示了。得意之餘禁不住臉上浮出了歡樂的光輝,女的更緊緊地緊握着他的手兒。


  在亞細亞飯店五層樓的一間精緻的小房間裏坐下之後,女的向他飄送了一個春花般媚人的軟笑,接着,便彎進更衣室裏去了。

  他一個人寂寞地躺在一張沙發上,籠罩在藍色的電燈光裏,如同浴在海洋的暖水裏。因爲眼光沒有地方放,便左左右右隨便看看房間裏面的陳設;但映進眼簾裏來的,是華麗到使他起了一種不習慣的感覺:桃花心木的半截牀,高大的著衣鏡,沙發,安樂椅,鐫刻着細緻的花紋的梳裝臺,紅木的方桌,長背的也是紅木的椅子……還有,鋪在砑光的橘色地板上的波斯地毯,半掩在窗上的貴重的絲織物的窗簾,裝在方框子裏的宗教畫和風景畫……一切東西都噴發着一種使人反感的奢華的氣味。不知怎的,這時在彬生心裏忽然涌起了一種惶惑的,也許是痛苦的心情,覺得住在這房間裏決不會是當年的天真的婉芬,而自己也顯然已不是四年前的彬生了。像自己這樣忙碌於工作的人,今晚居然會跟了一個嬌貴的摩登女郎闖到這樣闊氣的旅館裏來話舊,且不說這種行動太浪漫,太可笑,就是單拿這裏的空氣來衡量自己現在的心境,也顯然可以看出其間的不適合,不調和,那又何苦勉強坐下來跟她扮一黃昏傀儡戲呢?

  於是,那陳設在他四周圍的東西,忽然間,全膨漲起來,東一件西一件的擠滿了房間,使他難於呼吸了。他痛苦地從沙發上站起身,蹀躞着,以憎惡的目光看看牆上的畫片,飄動在窗扉上的暗綠色的窗幃,淺笑在高腳瓶裏的緋紅的薔薇……他很想將這一切全拿來撕個粉碎。

  他又想即刻離開這房間,覺得走了一切都結束了,但同時,他又覺得有向她告別的必要,否則太對不起邀他的一番好意了,於是又懊惱地坐下在沙發上。

  但是,當她換上一件綠紗的霧似的薄薄的坎肩,擺動着兩隻雪藕般白嫩的手臂,桃紅色的腮頰上襯着笑,綠紗下跳躍着一對山兔似的乳房,跑似的,跳似的,蹬蹬地急響着高跟鞋迅速地移近他身邊的時候,像逢見一個驚人的奇蹟,他又迷失在另一種感情裏面了。

  擦過粉,新搽上胭脂,她更顯得像一個富有魔力的風韻的少婦。沒有一點躊躇,也沒有絲毫忸怩或羞怯,貼着他身邊她坐下了。微微地擡起頭,含着笑,稍稍露開了一點猩紅的嘴脣,好像等待他去親吻的樣子。

  不比在馬路上,雖然挽着手,並着肩在一塊兒漫步,卻沒有拿閃閃的目光去逼視她的勇氣,此刻是,在強烈的燈光下,她全部的身體可以讓你儘量瞧,瞧個滿足,瞧個飽。是的,她是變化了,她決不再是當年的婉芬了。她的目光已是水蛇似的妖冶,她的微笑恰像一朵招引蜂蝶的春花似的嬌,她的眉毛是描到了這樣彎,又這樣勻整,如同三月柳梢上的嫩葉貼在她額上,她的肉,已沒有先前的枯黃的貧血的顏色,是肥嫩到,潔白到,如同浸在晨光的溫柔裏的山茶花一般了。從她身上,可以聞到一個摩登女郎所有的粉香,肉香,可以聞到那些沈溺在貴族環境裏的幸福女人的青春的氣息。被她那半裸體的肉的顏色誘惑着,被她那貴族婦人所特有的風騷,的妖豔,的魔力籠罩住,他剛纔決定立即向她告別的堅決的意志有點動搖起來了。

  “對的,她是從一個小市民性的女性的模型變成一個貴族婦人的模型了!對的,我是再不會迷戀她,其實是再不會有這樣空閒的時間和這樣可笑的浪漫心情去迷戀任何一個女人了!大家都已經從夢境中醒來,各人各走各的路,她是走進了沙龍(Saloon),我是走進了地下室。

  “不過根據她今晚的表情,卻可以證明她對於自己並沒有完全忘記:她向我笑,向我獻殷勤,向我表示相逢的快樂,向我做出種種嫵媚的樣子,雖然拿我的蹩腳西裝和她那華貴的衣裳相比,在一個貴婦人的眼光中是應該感到討厭的。當然,將初戀的印象永遠珍重地保留在記憶裏,在她也許是一種無聊的娛樂,消遣的辦法。這自是很可能的事情。但是,我既沒有想和她重敘當年的浪漫史的那一種可笑的癡,同時像今晚似的空閒的黃昏又是一年之中不容易碰到幾個的難得的機會,那我又何不拿她當作一個女人,一個富於肉的誘惑的女人,來和她開一個暫時的玩笑。這是於雙方都無有損失的事情。”

  這思想,作爲一把大蒲扇似的東西,趕散他剛纔的一切苦惱,疑慮了。他覺得剛纔對於她的那一種關念全可笑,他覺得她是不是當年的婉芬於自己全無關係,他覺得倘使現在突然跑開了,這情形,對方理解不理解倒不管它,只是太顯得自己還殘留着濃厚的小市民性,那種小市民纔有的封建道德上的傻氣。

  心定了。在電燈光下看看挨在身邊的女人,正像一杯意大利紅酒,它的顏色,它的香,它那一種使人心搖神惑的說不清的誘惑,逼得你急於想舉起杯來,一口喝個乾淨,才心裏舒服似的。他禁不住拉過了她的手兒,擱在自己膝上,輕輕地摩撫着,臉上露出了笑容,這當然不是屬於當年的那一種籠罩在青年人的糊塗的夢裏所謂“心靈的顫動”的微笑,而是感到或種滿足的表示了。

  但女的,看到他的笑,不覺回到四年以前那個時代去了。一朵甜密的花開放在她心窩裏,一種急促的呼吸起伏在她胸膛裏,眉梢,眼角,都似乎浮出一種幸福的光輝,正似當年一樣,她快要酩酊地醉在愛人的懷抱裏了。她羞怯怯地舉起一對愛嬌的眸子,像兩道清泉似的,穿過空間,向他面上涌過去。

  “你覺得我四年來有什麼改變嗎?”

  “你嗎,變得更美麗,更驕傲了。”他笑嘻嘻地說。

  “瞎說!我自己知道,我是變得更醜,更庸俗了。怕你再不會像那時的喜歡我吧。”她顯得像撒嬌,又像認真的樣子。

  “不喜歡嗎?誰還跟你到這裏來!你真像一隻孔雀呢。你想,看到孔雀誰不喜歡呢?”於是撫摩那擱在他膝上的白蠟塑成似的手兒,裝出一副玩皮的樣子。

  “呸!你在跟我開玩笑了。”她縮回手兒,帶嗔地說。但接着又噗的一聲笑出來了。這時,她忽然感到一個流亡到天涯地角,一去無消息的愛人,已從那冰天雪地的火線戰壕裏回到自己身邊了。一種強烈的慾望纏住她,她急於要想知道他這四年來的偉大的流浪生活的底細。

  “此刻,告訴我,說給我聽,彬,這四年來你幹了些什麼事情?”說着,女的拿她那掩在濃密的黑髮裏的臉龐兒,慵慵地斜靠到他肩上去。

  一種說不清的,然而蕩人心魄的香氣,從她捲曲的發上,透進了他的鼻管裏。

  但他並沒有衝動,更沒有神魂顛倒,只冷靜地說:

  “這四年我都在糊塗中過去,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的。”

  “你說吧。”但她心裏卻好像看透了他的底細,這樣想,你不說我也知道的呢;於是在她眼前幻出一個寂寞地奮鬥着的英雄的姿態。

  他隨口編了個謊,說:

  “說嗎,那就告訴你,前年去年都在一個日本人的洋行裏當小夥計,近來是失業了好幾個月了。”

  接着,他心頭還涌起了一個小小的感慨:

  ——啊啊,遠了,舊日的一切都離我遠了!時代不僅劃分了昨日和今日,甚至也隔離了相愛的男女們的情熱與真誠!

  而女的,卻並無感慨,只覺得他真刁滑,居然想在自己面前玩把戲了。她不響,只拿眼光逼住他,看他真話說也不說。

  “那你呢?看你住着這樣闊氣的房間,想必一定有了可以驕人的驚人的生活罷?”他含了略帶譏刺的口吻反問她。

  “我嗎?”從他肩上昂起了頭兒,面上的表情忽然由愛嬌而變成嚴肅,眼光也從他身上移到橘色的鑲木地板了。她略一躊躇,接着說,“可以告訴你的。同時,望你能夠了解我,同情我。彬,聽我說,並不是爲了虛榮,也不爲了享樂,而是爲了黎明的到來太渺茫,我已沒有先前的勇氣與耐性,等待我們的世界的實現了。彬,自從那年和你分手後,我苦悶,彷徨,悲哀。但是最後的決定還是墮落。真的,現在我是墮落了,我已做了一個闊人的太太……”說到這裏,她突然停住話,痛苦地沈思着,呆了好一忽兒,接着又說:“聽我親口說出了這樣的話,你,一定感到很大的驚訝罷?我是真的,墮落了。現在我會笑,我會撒嬌,我會在一切無恥的人們中間,像煞有介事地周旋。但我……請你相信,我的靈魂仍然是純潔的,我仍舊感到痛苦和不安。……這回在南京住膩了,想來上海玩幾天,那知會無意中遇見了你……”

  對於婉芬已經變成一個闊人的太太的事實,全不如他所憶想,在他心中並沒有引起或種驚訝的感情。好像他是早已知道這回事,好像向他說話的並不是曾經和他有過接吻,有過擁抱,有過怪肉麻的山誓海盟的婉芬。他略帶滑稽的情趣這樣想,本來早就要走的,所以還留在這裏,並不是在等待你的牢騷,等到你的感情的發泄呀,而是想舐一舐你那罌粟花似的殷紅的嘴脣,醉一醉你的粉香和肉香。這你可明白?別要認錯了,以爲我是跟你來話舊情的,我的目的是頂簡單的,不過如此而已。

  於是在這女人身上,拿他的顫動的嘴脣親上去了。這男人,近四年來,被窮和繁忙的工作剝奪盡了一切性的享受的,此刻突然遇到這樣便當的機會,禁不住全身的血液全奔到他嘴脣上,好像要突出了薄薄的皮膚的包圍,染似的,拿血的鮮紅去塗遍她的白而柔軟的手臂。

  但是他的緊張又突然弛緩下來了,因爲聽到她在這樣問:

  “你近來還參加工作嗎?看看你的樣子,頭髮這樣長,西裝又這樣破舊,這樣不稱身,十足的正像那樣一個人物呢。”

  雖說沒有像遇到偵探的盤問似的感到吃驚,但他剛纔的熾熱的情焰卻被澆熄了。離開她的白手臂,擡起頭,像癡,又像失去心的平衡,這樣呆過了半分鐘。接着,他又恢復了鎮靜,打開喉嚨,故意用一種似開玩笑的口吻,勉強含笑說:

  “久別重逢,除了風月,今晚莫談國家大事。”

  “偏不依,偏要談呢。你知道這四年來我是多麼想念你?今晚一旦遇到了,爲什麼不讓我知道一些你的生活情形呢?而且,讓我知道了於你有什麼妨礙?”

  “那我不是剛纔已經對你說過,我是一個落魄潦倒的失業的小行員!”

  聽到他還是這樣固執地不肯認賬,她真有點氣憤和傷心了。爲什麼自己的真摯的關懷一點不被他理解呢?於是滿腔幽怨的牢騷不禁涌上她的心頭。

  “不相信!你在欺騙我!彬,我會被你這樣不信任,真使我多難過,多傷心?四年不見,我們難道真會隔離到了這個地步嗎?”

  男的打開了暗綠色窗幃,以手肘支撐在窗檻上,託着頭兒,獨個兒出神地站住那裏。但是,雖然俯伏在窗口,像在眺望夜的都市的幽靜的景色的樣子,而實際上,那闖進他視界裏來的高高矮矮的魚麟似地排列着的瓦屋,那星火似的零亂地散佈在屋與屋,樹梢與樹梢之間的電燈,那瘦得像筆桿似的直立在窗下的疏疏的電線木,和那奔進他耳朵裏來的隆隆的電車聲,嗚嗚的汽車聲,雜亂的叫喧聲,以及不知從何處飄來的蒼涼的音樂聲,他卻全不覺得。他只看見眼前躺着一個淚人兒似的女性。他看見,這女的,在起了痙攣的緊漲之後所遺留下來的苦痛的表情,像一陣風雨之後殘餘在樹梢上的水滴,依舊隱約在她臉龐上。他看見,她躺在沙發上,癡一般的凝視着裱有水綠色的德國花紙的壁牆,接着又移到天花板上,於是目光就呆在那兒不轉動了。他知道,這女人,有一種受欺騙,甚至類似受侮辱的委屈的感情,無從描寫也無從形容的,只有她自己痛切地感受到,像蛇一般的,蜿蜒在她心頭。

  “啊啊,婉芬,我是理解你的心境的。你想在官僚社會裏麻醉你自己,而終於又感到了寂寞。今晚遇到你舊日的愛人,你想拿你寂寞了四年的心獻給他,讓他用舊日溫柔的呼吸來醫治它的創傷,同時你也想取得他的心,整個的心,來滿足你的幻想的安慰。但是,你要明白,我們的隊伍裏現在已不需要,也不能信託像你這樣感傷的人,而我也早已變成一個失去了當年那種農村青年的樸實的心情,失去了愛人和被愛的資格的人了!”他向窗外茫然地嘆息着,心裏感到無邊的荒涼,也感到了無邊的煩燥,同時又忘記不了剛纔的情景。

  正是兩人緊緊地擁在沙發上,火焰奔騰在各人的心頭,微笑凝在各人的脣上,狂熱到快要溶成一體的時候。女的忽然又提了出問題:

  “彬,你真的還愛我嗎?”

  糊塗在興奮中,失去了平日的冷靜的彬生,這時毫不躊躇地回答:

  “自然愛你的。芬,讓我在你的兩臂間沉溺了我的身體吧。”

  女的回答他一個笑,一個吻,一種滿足的表情。

  “你知道,我今晚拿了整個心,整個的靈魂,將我的一切全獻給了你嗎?”女的認真地又熱情地問。

  “我不是也給了你同樣的酬報嗎?”

  “是的,我承認你也愛我的。但我終覺得你沒有我給你的多,完全,你掩去了一角不讓我看到。”回憶到他剛纔支吾的情形,雖然身體是焚在他的熾熱的情焰裏,她無法不感到一種不說出的缺陷。

  “我有什麼隱瞞了你呢?”男的多少有點意識到了。

  “呸!你剛纔也就誑了我,說你變成了一個什麼小行員!”她扮了一個歪臉,表示她並沒有真受騙。

  “芬,莫再懷疑我好麼?這話是真的。”

  “真的嗎?”略帶嘲笑的口氣問。

  “真的。”男的肯定地說,故意加重了語氣。

  “你這話真沒有誑我嗎?”

  “誰誑你來?”

  “我總信不過你的話。”

  “芬,那我可以在你懷裏宣誓,我今晚決沒有半個字誑過我的芬!”接着在她脣邊送上了一個熱烈的吻,好像要藉此來驅散她的疑團的樣子。

  “我總還是不相信,剛纔我問你的時候,你的神氣,舉動,不是都顯得很侷促嗎?”女的這回是疑信參半地問。

  “芬,讓我告訴你,這是有理由的。我脫離政治生活已有四年之久了,一旦突然聽到你這樣問,不是會令人感到驚愕麼?尤其是,在這個年頭。而且你剛纔問話的口吻又那樣固執,我說我是一個落魄潦倒的失業的小行員,而你又偏不肯相信,這真叫我不知怎樣回答纔好了。”

  他的口才,自己知道,別人也知道,是再笨拙沒有的,但此刻,居然變成了這樣流暢,一篇謊話居然編得這樣圓滑,真連說話的人自己感到驚訝了。他覺得,用了這麼誠懇,又這麼忠實的口吻來掩瞞她,大約總能夠將這女人的疑惑鎮壓下去吧。

  那知聽到這番話,女的兩臂忽然軟下來了。他很奇怪,舉起眼睛看看她時,兩道汪汪的淚水打溼了她的胭脂,淌滿了兩個美豔的腮頰。她剛纔的歡笑,愛嬌,溫柔,和一切迷人的動作,此刻全不見了影子。只見得是冰冷的,淒涼的。她蹙着眉峯,低垂着眼睛,緊閉着嘴脣,無力地垂着兩臂,面色也突然變成了很蒼白,顯然的,有一種無限哀怨交織成的傷心籠罩在她臉上了。她一句話也不說,身子軟得要倒下來的樣子。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他感到惶恐,感到窘,不知所措的呆住在那裏了。沒有一點根據可以推測這女人的眼淚的來源,她那剎那間的突變使旁人無法去摸捉到一句安慰她的話。

  “芬,我不懂你爲什麼傷心到這田地,難道我剛纔有什麼話觸犯了你的自尊心嗎?”

  “你走罷!你走罷!”她推開他,嚥着眼淚站起身來,拖着疲弱的無力的足步,走近另一張沙發旁,頹然地獨個兒倒在那裏了。

  一個英雄的幻象破滅了。她感到無限的空虛。正像一個孩子拆穿一面萬花鏡,證實千變萬化的神祕的美麗只不過是些可憐的碎紙時所感到的說不出的失望,她剛纔的興奮全瓦解了。

  “天哪,倒底怎麼一回事呀?”他自語着,同時又瞪着眼珠,發癡似地望望她。在他心裏,盤旋着那平時潛伏在他冷靜的理性下的複雜的同情心,好奇心,逼得他只好也站起身來了。

  但女的,卻不讓他走近去,伸出手臂擋住他。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再在這裏!”

  真是弄成一個僵局了。走過去,必然要碰到一個無趣味的釘子;離開她麼,先前是很有理由的,現在當然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總覺得,就是沒有方法安慰她,至少也要問個明白纔好意思走出去。

  他兩手插在褲袋裏,目光時而望望天花板,時而沉在鑲木地板上,連望望她的勇氣也消失了,只無意思地在一個小小範圍內的地板上反覆地蹀躞着。

  “芬,我可以即刻走的;但你必須告訴我,你到底爲什麼一定要叫我離開呢?”過了一忽,他忽然走近她身前,這樣問。

  女的擡起了淚水模糊的,緋紅地充滿了血也充滿了幽怨的眼睛,帶了一種說不出的輕蔑,淡然地射在他臉上。他不禁感到一種可怕的寒顫,流過他的骨脊。

  “爲什麼叫你走嗎?這理由很簡單,你自己也應該知道,你實在太使我失望了。”像在責備他,但她的每一個聲音又都含有一種幻滅的悲哀。

  聽到這話,覺得全出於意料外,茫茫然,簡直一點懂不得她的意思,於是他再問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有什麼使你感到了失望呢?”

  女的不作聲,只拿一塊淡黃色的手絹,拭拭那停在她腮頰,停在她眼角,停在她細細的睫毛上的淚珠;再透了一口長長的吸呼,像要從喉嚨下面,扯出無限的怨氣來。於是,她無力地搖搖頭,表示出一種不勝悲切的樣子。

  在默思似的呆了一忽兒之後,眼淚又淌下來了,但她又拿手絹去拭乾它。後來,經過他屢次的催問:她才迸着眼淚,用一種顫抖的聲音和他說:

  “彬,這是我最後的一次這樣稱呼你了。在先前,雖然見不到你,不知道你的行蹤,但你的聲音笑貌,是永遠鎖在我心裏的。你是我感到悲苦時的一服最有效的鎮痛劑。你知道,我在南京,雖然物質上的享受不使我感到絲毫的不滿足,但我的靈魂是孤寂的。我的丈夫是一個只知道應酬,只知道成天奔走於權貴的廳堂的魯男子。他不懂得這時代和愛情的享受。雖然有時他也帶了我去參加那些盛大的跳舞會和宴會,帶了我去和那些權貴們和權貴們的太太小姐們會面,但是,這個你總知道,我和她們是談不上的。她們只知道吃得講究,穿得漂亮,她們是不懂得人生的真意義的。所以就是這樣,也沒有給我絲毫的快樂,只更其增加我的傷心,我覺得,他的帶我去,只是拿我去做一個裝飾品罷了。在高大的洋房裏我感到非常寂寞。寂寞啊,我幾乎哭出來了。是在這樣寂寞的包圍中,我就時常想起你,想起你所給我的熱烈的甜密的初戀的禮物。於是我就再也放不下你了。但我又沒有方法可以見到你。我只能暗地裏祈禱着,祝福你,沒有落在敵人的毒手裏,祝福你,康健,勇敢,百折不回的前進。因爲我相信,自己雖然墮落了,你是決不會像我的,我知道,你有你的堅決的意志。當然,我自己很明白,我是最軟弱的,我明知道那個社會的齷齪,我仍舊沒有勇氣離開它;我深恐離開了之後,自己會吃不了苦,受不了經濟的壓迫,反而弄得比現在更糟。但我想,自己雖然在時代的暴風雨裏跌倒了,然而起這暴風雨來的不就是我從前的愛人和我愛人同樣艱苦地工作着的那些偉大的工作者嗎?這樣一想時,就有這勇氣正視自己被輾死在巨輪下了……。”說到了這裏,一腔說不出的辛酸涌起她心頭,她又重新浸在淚水裏了;但她還是勉強振作着精神說下去:“今晚無意中遇見你,那時,真是又快樂,又悲涼,你知道,那時我的心臟真是多麼劇烈地跳動啊!我看看你的憔悴的顏色,看看你的破舊的西裝,看看你的沈默的態度,我覺得你真是一個在貧窮和繁忙裏,默默地挑着時代的重擔掙扎着前進的我理想的愛人!我不怕你對於我的墮落會發生反感,我終於留你到旅館裏,我終於告白了我的身世。我希望,你會給我力,給我鼓勵。給我勇氣。那知你……比我更墮落了!比我更墮落了!……我雖然混在官僚社會裏,但我心並沒有死呀,我的眼睛仍舊遙望那遼遠的明朝的。而你,卻變成一個無恥的,我說,無恥的小商人,你怕人家提到你是工作者了,……現在,我不需要一個小商人的卑鄙的愛情,你出去吧,我不願意見你再在這裏……”

  嚥着眼淚說完話,她竟高聲號淘的大哭起來了,他呢,也同樣地被捲入這一幕喜劇的漩渦裏。好像被擊襲似的,他那沈靜了多年的理性受到感情的激動了。他覺得眼前這女人,真是一匹受難在暴風雨裏的可憐的小羔羊。自己沒有前進的勇氣,卻希望愛人不像她,成爲一個衝鋒殺敵的戰士,這是一種多麼頹廢的,也是多麼典型的知識份子的心境呀!安慰她嗎?只有將自己這四年的經過坦白地告訴她。但是,像她那樣一個不中用的同路人,你何必囉囉嗦嗦地向她說那一套話呢?而且,解釋了她的誤會,獲得了她的瞭解,又於你有什麼幫助呢?至多,不過得到了她那真摯的愛情而已。但是,所謂愛,這不是很明白,你現在不需要它,同時客觀上,你也沒有時間去接受像她那樣奢侈的愛情嗎?……在反覆的沈思裏,他走近窗畔去,呆呆地靠在那裏了。

  涼爽的夜風從遼遠的郊外飄進都市來,爬過那馬路上的列樹的枝梢,撲近窗畔,在輕輕地摩撫着她的蓬亂的頭髮。但夜風,並吹不散他那煩亂的心緒,更無法撲滅他那一種無邊蒼涼的感覺。他看到一個牡丹花似的嬌傲的貴婦人,凋零在一個風雨之夜了。此後,她將再不會有半分幸福的幻想,她已失去她的最後的寄託了。一定的,在自己離開這房間之後,她將拿濃烈的酒精來毀壞她的健康吧,或者以狂笑,狂歌,狂哭來麻痹她的痛苦吧!……但他又有什麼辦法呢?單是同情她那寂寞的悲哀於她既沒有絲毫的幫助,然而要他現在再重新去向她解釋這四年來的經過並沒有使她失望,那他一定要經過許多說不盡的麻煩和困難和苦口的勸誘的,而且像她那樣一個脆弱的,感傷的婦人,一個悲慘的印象既已留下在她腦海裏,也許任你說穿了脣皮,她還是將你的話當作一種虛僞的安慰,在她的眼光裏你還是一個爲她所瞧不起的無恥的小商人而她的理想中的英雄的幻滅的悲哀也還是沒有方法可以挽回的。即使這一切都不管它,但是像他那樣一個笨於口才的人,在這樣嚴重的情形下,叫他拿一句什麼話去開始,去逗她開口呢?

  各人都說不出話來,讓沈默籠罩着。只有悽慘的嗚咽顫動在房內的藍色的空氣裏,和幾聲曼長的嘆息消散在窗外的幽暗的夜色裏。

  是在這樣緊漲的氛圍氣裏,時間卻悄悄地逝去了……

  後來,那沙發上的哭聲終於慢慢地由號淘變成嚶嚶的細泣,而他的心境也終於慢慢的由複雜而單純,由紊亂而平靜了。好像另有一種力奔進他身內,將他從糊塗中救出來,同時還擊死了那個盤據在他心裏的猙獰的怪獸——他的衝突。於是,如從昏醉中清醒過來,他覺得剛纔那種矛盾的心境真是全可笑了。他覺得,這不是很明白,像她那樣一個不敢向前進,又不願意向後退的徘徊岐路的女性,像她那樣一個在無可奈何之中想拿英雄的夢想來填補自己的空虛的女性,在這年頭,遲早會有幻滅的一天的。讓她拿悲哀作爲她的嬌貴的屍衣,伴着她的生命一同走進墳墓裏去吧。別人是,不會有,也不該有,這樣閒暇的心情,會拿什麼同情來顧憐到一個知識份子的女性的幻滅的。

  這樣一想時,他發現自己再沒有勇氣留戀在這裏了,再沒有勇氣在這裏繼續扮演這滑稽的悲劇了。說到安慰她嗎?這不是很明白,此刻已成爲麻煩而又不必要的,同時事實上也決不會有效果的。

  他透了一口氣,將剛纔的苦惱全吐散在寒涼的夜氣中。於是他從窗邊回過頭來了。看看沙發上的女人還在嗚咽地啼泣着,面上的脂粉已零落到不堪一瞥的地步,正像一朵雨後的殘花。

  “再見!”他枯燥地說。

  她沒有答腔,也沒有擡起頭來。

  但是,當他跨出房門之後,那哭聲又突然淒厲起來。這一回,卻沒有給他或種不安的刺激或騷擾。他沒有回過頭來,迅速地走下樓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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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姚蓬子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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