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上面所说的,我们的不大识字的百姓,能够见义勇为,为国牺牲,可见教化入人之深,虽不识字,而善恶分明,辨清是非。这是日本人万也没想到的,也是日本人万不能了解的——一个野兽是不能了解一个人的。日本人是怎样的浅薄愚蠢呀。
明白了这个,我们自然坚决的相信我们的最后胜利与永久胜利。想想看吧,若我们的好百姓都受了良好的教育,我们的力量将怎样的增强,我们的文化将怎么的灿烂光辉呢?
可是,在这几个月来,我也看到不少不好意思往外说的事。这些事无疑的是与那些可歌可泣的正相反。我不愿把它们写在这里;不是不肯踢开黑幕,而是据我看来,这次的神圣抗战将把中国变成个新国家,从原有的雄厚力量中产出无可伦比的伟大建设。在这过程里,民族复兴的光焰将烧残一切障碍,把些阴霾将一扫而空。这黑暗的方面不是不当去顾虑与设法扫除,但是激励鼓舞似乎更积极更有力;光明展开,黑暗自然后退;怎样放出万丈光芒倒是最紧要的。这就是说,我们须在民族复兴的信念,与驱击暴敌的努力中,造出一种新的风气,新的生活精神。旧的文化基础已使我们在风暴中稳立,给暴敌以意外的打击;在这时候,我们就该更进一步去踏入新的路途,使民族国家永远昌盛自由。
所以我先不去说那些使人头疼心灰的事,而愿指示出由我们的八九个月来抗战精神中该产出怎样的新生活。就是对这个题目,我也不愿从全面去讲,而只就一些小事来说,或者能更具体确实一些,我希望。
记得在北伐的时候,革命青年往往是把政治军事与恋爱是搀和在一处来讲的。那确是个大时代,一切都在动摇,灵肉同一解放。一个热吻与杀下一个人头是同样痛快的。在血肉拼搏之际,要求异性的热爱,其间有着忧郁,狂放,牺牲,嫉妒;它是伟大的,也是浪漫的。情绪生活在那时代是虹样的光华夺目,红的是血,黑的是枪,还有桃色的生活。
现在,我在各处又见到了一些这样的事实。有几位曾经参加过北伐的朋友,现在已差不多三十左右岁了,他们似乎又想起当年的蕴藉风流;结过婚,现在想离婚或正闹着离婚了。还有些位更年轻点的男女朋友,口里喊着大时代到了,而心中正为恋爱苦恼着。
就事论事,这并不算奇怪。不过,这里分明有把时代看错了的毛病,不可不指点出来:北伐是个动摇时期,现在是国家社会,经过这些年的建设与比较的安定,已呈稳定气象。假如国内还是乱七八糟,我们根本就不会抗战。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须看清。再说,北伐的时候是打倒军阀与腐败的政府,现在所遭遇的却是最残暴的强敌;北伐时期革命不碍恋爱,眼下的强敌却一点也不许我们干别的,迫着我们非全心全力的杀上去不可。那时候可因性爱而加强战斗的情志;如今,男女的纠缠只足误事。革命是有诗意的,而那些军阀又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抗日是真杀真砍,毫不留情的,我们的男子须个个成为武士,我们的女子也须变成男子。北伐时因客观的条件造成了浪漫生活,今日我们可必须极度的严肃,国家是我们今日的爱人,我们必须为她死,为她流血。假如我们必须浪漫,那就必得是这种浪漫——以国为爱的对象的一种刚毅英发的精神。
根据上面所说的而以为我反对恋爱,是个误解。我不过是以此为例,来说明我的心意。前面已经说过,我们的英勇战士与忠诚的民众是怀着一腔浩然的正气,和敌人死拼。这个浩气应当成为全民族的,最普遍的,人人以杀敌救国为光荣,个个把心窝子里的力量拿出来,不能有的在拼命,而有的去害相思病。
我们一向是重文轻武的,文人用他的智巧取得优越的地位,压倒了一切。智巧不就是智慧;反之,它往往在狡猾虚诈打成一气。因此,我们的高等人就似乎缺乏着刚毅宏大之气;要找华容道义释曹操,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类的侠风义胆,反倒须在民间的小说中去找。即在今日,“文”仍吃香,而舍身杀敌者也仍是粗莽的武士。这不是好现象,因为“文的”既在社会上层,负着领导的责任,就万不许在国家危亡之秋还吊儿啷当。
这倒并非是说,我们的教员学生与文官都应去当兵。虽然在欧战的时节,大学学生,甚至大学教授,都纷纷去投军效力,可是我们的教育落后,人才缺乏,万不许把壮丁藏起来,而把书生们全送到前线去。我们必须保存民族的元气,学问与知识不能也任敌人的炮火轰完。可是书生们也必须拿出应战的态度来,即使是不能去实地作战。每个人须就他所能的,把全部的精神放在抗战上,度着富有抗战的情绪生活。在这种情绪生活里,不管他是作什么,他必须宏毅严肃,决不该把热泪洒在一张桃色的纸上,或任何无聊的事上。他必须爱惜他的身,他的心,不作无聊的事,不作无聊的思索。他当简朴爽直,宽大沉毅,有大将的风度。假如这要是能成为一种风气,社会上就必会登时改观,以精诚严肃代替了唧唧咕咕与闹闹吵吵。有了这新的生活与气象,我们将来的发展,才能胜而不骄,埋头苦干,以英武开朗的心怀,建起为人道与和平而努力的新中国。反之,我们只顾目前的享受,而自居浪漫,则是等于汉奸的只图眼前便宜,而自居聪明;卖国不卖国不一定由伸手接钱与否而定,而是在精神上有别,心理上不同也。瞎闹的人无助于抗战,亦无益于将来之建国,虽非卖国,犹卖国也。
我们不要学日本的褊狭爱国,或什么铁血主义。斯巴达克式的教育能使人成为武士,也能使人成为强盗。不,我们不必奖励学生须脸上带着刀伤,才算光荣。我们要的只是严肃而英明的气度与心怀,见义勇为,虽不故意去冒险,而到时候有死的胆气与决心。不去故意的作英雄,而磊落光明有作英雄的底气。我们转败为胜,转弱为强,端在今日;假若今日我们不能自证个个是爱国的好汉,我们便没有了明日。我们必须马上创造起新的生活来;有骨气,有胆量,英武大方,把国事当作自己的事看待,把热情放在卫国建国上去。这个我就呼之为浪漫生活。
自伤没落而放浪形骸之外,是浪漫;理想崇高而自尊自强,也是浪漫。颓衰诗人是浪漫的,救世大哲人也是浪漫的。苏格拉底有最强壮的身体,最简朴的生活,最宽大的胸怀,与最崇高的理想。上阵,他是勇士;家居,他是哲人。我说,我们须成为这样浪漫的人。
在炮声血光中,我们还不挺起腰板来?期待着明日的捷音,与最后胜利,我们还不勇敢的,脚踏实地的,去预备下铁的身子与哲人的心?由文弱而英武,由褊狭而宏大,由落泪而咬定牙根,由情人而英雄,由放浪而严肃,由享乐而艰苦,这是个理想;在这理想里去提高自己的生活,热情的自信自励,就是我所谓的浪漫。也许我把“浪漫”的意思弄错了,但是那并无伤于我所要说的真意。
原载1938年4月13日《民意》第十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