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丈高樓平地起

  山東半島和遼東半島遙遙對峙,形成渤海海峽,正是兵書上所說的咽喉地帶,無怪乎都稱這兒是京都的門戶。1959年初夏,我來到海峽,爬上一座高山,想瞭望瞭望海山的形勢。山上是一座陣地,只有守衛京都門戶的戰士,沒有人家。一到山頂,卻聽見幾聲清亮的雞叫,使人想起溫暖的鄉村生活。接着便看見一隻蘆花大公雞,冠子火紅,昂然立在山頭,旁邊是隻母雞,帶着一大羣唧唧喳喳的小雞,四處覓食吃。

  我感到怪有趣的,便對同來的趙團長說:“你們在陣地上還養雞,真有意思。”

  趙團長笑着說:“也不光養雞,還有別的呢。”

  還有羊。有山羊,也有綿羊,它們白天由着意滿山遊蕩,揀最鮮嫩的青草吃。天一黑,自己便回到戰士們砌的羊圈去,倒也省心。在背風的山窪裏,戰士們栽上蘋果樹,結的蘋果已經有小孩拳頭大。又在陣地前面種滿黃花,一到傍晚,滿山香噴噴的。戰士們下山順便總採一包半開的黃花,帶下山去,曬乾了,可以當菜吃。至於在近海養海帶,出海捕魚,更是戰士們出力經營的事業。

  我對趙團長說:“我們的戰士不僅是兵,倒更像瓦工,手兒巧得很。”

  趙團長說:“是啊,這是咱們軍隊的老傳統,不光會打仗,還會建設——走到哪裏建設到哪裏。”

  趙團長的話並不錯。我們不會忘記,抗日戰爭時期,戰士們在陝北南泥灣開出了大片大片的稻田,把一向乾旱的西北高原變成陝北江南。我們也不會忘記在朝鮮戰場上,炮兵經過一場激烈的戰鬥後,立時又栽花植樹,把陣地調理得跟花園差不多。

  可是趙團長並未完全理會我的意思。戰士們平時自然是在建設,其實,即使在衝鋒陷陣,斬將奪旗的當兒,又何嘗不是在建設呢。我覺得,自從解放軍的前身紅軍誕生那一天起,戰士們一直在進行着莊嚴無比的建設——建設我們的理想,建設我們的生活。

  這是一個最普通的戰士給我的啓示。那個戰士姓什麼,叫什麼,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的模樣兒卻一直刻在我的心上:長方臉,紅紅的,聰俊的大眼,一見人就笑。我是在解放戰爭當中北出長城,路過紫荊關時碰見他的。當時軍隊翻到紫荊關頂,都坐着休息。那個年輕的戰士坐的離我不遠,兩手捧着一個搪瓷碗喝開水,一面喝,一面嘻嘻嘻不住嘴地笑。

  另一個臉色陰沉的老戰士說:“瞧你!咧着個嘴,光會笑,有什麼好笑的!”

  那小戰士說:“我就是笑你——你的臉怎麼總像老陰天,一輩子不帶笑的?”

  我看得出這個青年參軍不久,渾身帶着股可愛的稚氣,便問他先前在家幹什麼。

  那老戰士哼了一聲說:“種地唄!他還能幹什麼。”

  青年戰士搶着辯解說:“你知道啥?我跟我爹學過瓦工,我還會蓋房子呢!”

  那老戰士說:“你歇着去吧!現在咱們是打仗,誰用你蓋房子!”

  小戰士急得說:“怎麼不用我蓋房子?往後,都住大高樓,你瞧是怎麼蓋起來的吧!”

  老戰士說:“可眼下我就瞧不見什麼大樓。”

  小戰士笑起來說:“那算你是睜眼瞎子。萬丈高樓平地起——現在正在打地基呢。明兒就要蓋起一百層的高樓,你想來住,怕沒有你的份兒。”

  我聽了,心裏一動。這雖是幾句半開玩笑的話,卻含着耐人尋味的思想。從這個青年身上,我看出了戰士們那種遠大的理想。於是,我眼前彷彿現出一座正在修建的大廈,大得看不見邊。在建築者的行列裏,有工人、農民,也有戰士。他們每個人都在一剷土、一滴汗、一滴血地勞動着。爲着這座大廈,他們還有什麼代價不肯付出去呢?回想一下,有多少戰士,勇敢地付出自己的生命,用整個身體當基石,爲大廈打基礎。如果要在這座大廈上題字,那就應當是:“社會主義大廈。”

  這段插話,相隔已經十年多。自從紫荊關分手後,我也再沒有碰見過那個叫人喜歡的青年。不想十幾年以後,在渤海海峽上,當我看見戰士們是那樣熱情地建設着自己的生活,忽然間又想起了他的話來。他的話給我的啓示那樣深,今天想起來,還像昨天一樣新鮮。我不知道那青年現時在哪兒。如果他還健在,算來也是將近三十的人了,也許會對人說:“你瞧,大樓不是蓋起來啦!”

  是初步蓋起來了。比起天安門,比起天安門前新修的“人民大會堂”和“革命歷史博物館”,這座祖國大廈不知要大多少倍。可是這座大廈還遠遠沒有完工,還得付出更大的勞力,才能建築得更美、更高,高得一直頂着太陽。

  今天,當我們慶祝建國十週年的時候,我願意記下我在渤海海峽上所深切感到的,獻給那無數曾經爲這座“社會主義大廈”奠基的戰士,也獻給那無數正在繼續建設這座大廈的同志。

一九五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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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楊朔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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