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了什么野心敢这样装饰呢?蹂躏够了的身子固然乐得在森严的禁令中休养休养,可是自从她失了那个“业”以后,有种种的要求却不容她把自己荒芜下去。她仅擅长接客的技能,未来的幸福,全家的生命,全凭这技能去开创,去维系,抛却这已熟练了的技能再绕弯儿从新干起,不独犯不上,也没有什么大好处。她们格于禁令,由秦淮河附近拆下牌子,躲在这儿已一星期多了,偃旗息鼓,门前车马绝迹,这隐居的生活,正同在深山古寺中苦修的僧尼,和尘世绝了缘一般。
她装饰好,躺了等着;坐了想着;想做点杂事,又像把自己糟蹋了似的,便在房间徘徊。究竟等着什么,想着什么,连她自己也觉茫然。她正同她母亲一样,享乐之后,心中反而开裂了一个无底洞,这黑魆魆的洞凶险的要陷落她母亲,她弟妹,她自己以及她的全世界。两次三番她跨出房门想避开这可怕的局面,然而那没有陈设的小客堂,污暗的母亲的卧室,荒漠的灶间,一切,总使她见了不舒服;向大门隙里一张望,门外有时是阁阁的响着查街的巡警的皮鞋声,有时是闪着官厅人员的皮带的伟影,她就赶快缩进房,躺着,坐着,徬徨着。这怯弱的“居民”就如笼中的小雀子,如离群的雁,真不知要怎样“居”才好。
她立在衣镜前端详着自己,粉纸在鼻头上,额角上又精细的擦了一遍,觉着实在是毫无遗憾的了;按一按头顶,鸭屁股光溜溜的也犯不上再敷司丹康了;于是袅袅婷婷的侧转身,这姿态正同荡漾的微波,正同融融的温柔的海,她斜睨着整个的海面,斜睨着沿海的曲线,且轻飘而袅娜的踱了几步这样对镜卖弄着风情,同时也咨嗟的给予自己以同情的慰藉。
母亲并非没有关心这打扮齐全女儿的,她心中除温习着已经付出的三十元房金,二元木柴,三元米等的大事情而外,也留神到女儿之所以要装得那末妖艳的意义的。她想:只须女儿一出门,个把客人定能拉到手的,住夜十元,八元;打茶围,一元,二元,这是不用愁的。晚餐更应该丰盛点,是啊,我现在就该盘算买什么菜——她出门不会给人识破吧,不会给人告发吧,倘是触霉头给警察破获了,天啦,她会被送进济良所,我还得罚钱,往后我凭什么养活自己,凭什么养活儿女呢?孩子也得读几年书,学一门职业,小女儿也得读几年书,要到十七八岁才能正式上捐,呵,我老昏了,明的暗的全都禁止的啊!……总之,她平常把翠花尊重得同什么似的,与其她在外出乱子,宁肯暂时忍耐着饥饿。她划算好了,对女儿说:
“你不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吧,姑娘?”
“想是自然想出去走走啊,——我们不是也要吃晚饭吗?菜呢?——妈,一礼拜一礼拜呆坐下去,我真不知会弄成什么样子的。”
“你还是在家歇歇的好,我什么都已打好算盘的,我还有两个金戒指,足金的,总值二十来块钱,几天不出门难道真的饿死了不成?”
“吃完了首饰又吃什么呢。九九归一,我们横直是要靠捞野食吃饭的,我想只要小心点就是,出去溜溜有什么要紧。”
“我看是不妥当,姑娘,像你这样的打扮!外面的风声还紧得很呢!听说,呵,是啊,我还忘记把一件新闻说给你听呢,——今早我出去买菜,碰见红菱的妈子,是她告诉我的,说是市长近来亲自出来查呢。昨天晚上还在龙门西街二号把小鸭子连客人都捉了去,押在公安局里,晓得是谁告发的啦,你看可怕不?客人还是挂金牌的官儿呢,像是小官见了大官,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起初认是小鸭子男人的朋友,来玩玩的,等到巡警在他身上搜出风流套,才没有话说了。还是多歇几天的好,姑娘,实在这地方将来登不下,我们还好到上海去混的啊!”
以翠花平日的势力,是足够左右母亲的主张的,但这时只须记一记在秦淮河附近未拆牌子时的风声鹤唳的可怖情状,再推一推被破获之后是怎么个情形,她实在没有勇气来反对母亲的话,只皱着眉,低着头,在房里来回的踱。最后,她心中忽然发现了一线光明,她脱去那件淡红色旗袍,长丝袜,漆皮靴,换上浅蓝国布的长衣,穿着麻纱袜,青布鞋,只让脸子照旧的漂亮,整理好了,她走到母亲前说:
“妈,你看这种土里土气的打扮怎样?”
“唔!——穿大布的好得多啦!——倒像个学堂里的小姐!”
“阿富他们两个小鬼不知道到什么地方玩去了?我去看看他们噢,妈!”
她微笑着,几步跑到大门外,倚门立着,母亲钉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大门外,各色的人来来往往,她起首拣好的看,没有好的,就连听差之类的人也垂青起来;为着救急,全部可以抛弃爱憎去行事儿的。她远远的注意他们的姿态,注意他们的装饰,然后注意他们的脸子。自然,人们的眼睛是绝没有把她放过的,当他们走近了,瞅着她转着念头的时候,她娇羞的低了头,眼瞧着别处。这时,阿富和阿妹还在门前玩,她故意和他们打趣,借此遮掩遮掩。有时发觉人们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她,甚至停步对她看,她就连手也不知怎么搁,脚也不知怎么站,正正经经的不给人颜色看,可是那人将要走了,她却又会把眉眼丢了去;那人再回头来看她了,她使他知道自己也在看他了,则偏又回复那不睬不理的样子。她做得很规矩,完全是女学生的庄严样子,一点儿也显不出是营着“业”的。总之,这少女只将兜揽的广告在一双闪烁的妙目里登着而已,正是春天,谁不说这闺秀在怀着春呢?然而一点钟一点钟过去,始终没有一个仁人君子下决心肯破费几文来把她弄上手的。
辰光渐渐晚下来了,她依旧立在门前;人们依旧在门前络绎;依旧和她互相注视;来了又过去了;头回转了,又终于去了,远了,没有新的变化。她关照阿富和妹妹当心车马的推撞,吩咐他们别离家太远,自己便转身进去;不久又站在门外,一刻儿又进去了,在房里照过镜子了,夕阳将西下了,她毕竟还立在门外,且决了心大胆的离开了家门,向热闹地方姗姗的走去。
她算得胜回朝了,不久,在回家的路子,她带着她的俘虏,是个中年的瘦子,脸色苍白,头发蓬松,看样子,恐怕他也没有热忱和兴致在她身上图报效的,或者他是一时的好奇,寻寻开心,或者他是闲着没事做,尽在马路上巡阅,或者他是个描写恋爱的小说家,是个抄袭派的文坛健将,为文学,才老在妇女里去经验人生的。他不即不离的时而走过她,掉过头来瞧,时而落在她后面,咕噜着听不清的情语。她把苦闷的微笑应酬着,口里虽没说出半句亲昵的话,然而流盼的眉眼,却是富于情谊的把那瘦子勾着走。
走到家门口,阿富和妹妹正从母亲那里要了三四个铜子冲了出来,向她们瞧了一眼,就奔到糖担子那里去了。瘦子踌躇的站住了。她即刻返身向他点点头,走进门,隐藏了半个身子在门后,嫣然的低声说:
“请进来呀,不要紧的!”
瘦子大胆走进去了,门关了,里面是欢欢喜喜的,外面是太太平平的,然而不久,来了一个维持治安的警察。他是附近的站岗的,他早已看清楚了这幕剧,然而这对于官厅是违禁的。他耐得烦在这家人家周围逡巡着,向门隙里张望着,在屋后的窗下倾听着。
“妈,客人来啦。”翠花婉转地欢呼着把瘦子引进房。
瘦子是长于跟女人游戏的。这样的溜进女人房里也不是破题儿第一遭,女人,他很欢喜的,至于赔本跟女人去周旋,却为他所不喜。在翠花的大方的呼唤声中,他早已分晓这女人是不是属于他所欢喜的一类的,但是既来了,也只得瞧着办。
母亲端了一杯茶和一盘瓜子进房,便走开了。翠花陪瘦子坐在梳妆台两边,彼此互看了一眼,她开始问:
“先生贵姓?”
“吴。”
“在那里得意?”
“没有得意过,打流,吓吓,你贵姓?”
“客气!客气!——我姓刘。”
“你的芳名是——?”
“翠花。”
“呵,翠花——好漂亮的名字!——人更漂亮呢!今年几岁?”
“十九,怕不相信吧?”
“不相信,还不到呢!——你的先生……”
“我还没有——”
“那末,你是在学校里读书的吗?”
“书是读过的。”她红着脸,低了头弄衣角,立即又抬了一下头,眼睛瞧着梳妆台,手在台上画着,一壁说:“原先我在初等毕过业,到十三岁,父亲死了,没有法子,后来就跑到这条路上来啦。家里有母亲,有弟妹,要吃饭啊,先生!要是肯帮忙,能够留在这里,真是感激不尽!”
“那倒也无所谓帮忙,只是——”瘦子吞了下半句,瞧着翠花苦笑着,随即伸了伸懒腰。
“请到床上歇歇吧。”静默了一会之后,翠花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颇有点过意不去。她走出房,让他去考虑一下。她走到母亲那里,将情形报告了,两人脸上浮出欢笑来。总之,瘦子即令不留在家里,只须给一二元茶围钱,目前就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瘦子横躺在床上,心中也不算很冷静。原先是只想怎样能开脱,只想怎样使他那皮匣的四五块没有丝毫的损失,然而现在觉得绷子床还柔软芬芳,屋子还干净华丽,女的脸子也不错,也读过书,穿着还雅素,娇小伶俐,怎见得比女学生少奶奶减色?玩玩女学生,吊吊少奶奶怎见得不花费分文?况且那全是享乐,这则除享乐之外而对于某一方面还有所谓“帮忙”的性质的,花两块钱他是已经决定的了,但也不情愿白送掉。当翠花进房坐在床沿了,他开始握住她的手,摩抚着,渐渐的由浅入深的逗她,将她攀倒,做出各种的游戏,且交谈着。
“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三四年了,原先在秦淮河夫子庙一带住,是一礼拜前搬过来的。”
“听说干你们这种事的近来不大方便啊,为什么不到妇女习艺所里学一门正当职业,或是到落子馆里去唱唱?”
“还讲得到方便,唉,不准登在南京末,简直,连暗的都得查禁呢!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要养活一家人,进习艺所能养我一家吗?能使我的弟妹上学吗?如果能,再好没有,我进习艺所就是。至于落子馆,我嗓子不好。像她们,唱完了落子,还不是依然干我们这样的事?我以为如今当官的也真有点奇怪,把我们赶走,不准挂牌子,罚钱,拘押,那向真吓得够了,可是唱落子的那种办法他们倒赞成,哈哈哈!真奇怪!”
“落子馆里姑娘们是在那里说书劝世,不准穿着得奇形怪状,不准唱淫词浪调,究竟和你们两样一点的。”
“什么两样,一个模子,我到过那里,她们说的什么书,简直在那里唱戏,有些戏还是客人点的,一块钱一出。”
“你的话固然不错,但那究是官厅许可的娱乐机关呵!”
“所以我说如今当官的就有些奇怪啦。——如今我也什么不埋怨,我只埋怨我父亲死得太早。要是他能够使我在高等里毕过业,学了三民主义,那我也就用不着干如今这个路。我同乡的一个姑娘和我在初等里同过学的,年纪比我大两岁,可是她在高等毕过业又进过年把中学,听说她在湖北干过宣传科呢!百几十块钱一月,多惬意!不过名声也不大好,听说她在外面姘了数不清的同志,这和我们又高超了多少?”
“那是恋爱啊,恋爱是很神圣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的,一个男人勾搭上一个女人,这就叫恋爱,勾搭不上女人,就去找窑子,这就叫做嫖,比如客人爱了那窑子,窑子也爱了那客人,这也还是叫做嫖,因为窑子是要钱的。但是他勾搭上的那个女人多半是有钱的,有饭吃,当然她不要钱,甚至倒贴钱都可以,但也得请她吃大菜,看电影。若是那女人境遇不好,你得供给她的衣食,若是和她正式结了婚,还得养她一世,这就不算嫖吗?——先生,您今天肯上我这儿来,总算看得起我,而且我是很爱你这种人的,你很爽气,我求求你把我们这回事也看成恋爱吧,犹如你和没有钱用没有饭吃的女人恋爱了吧,你也不必把它看成神圣,只须把它看成慈善事业就得了吧。——你晓得我们当窑子也不是没有一点骨气的,我们不像那些已经嫁了的女人,背了男人跟姘头跑,一辈子不见自己男人的面,我们只要那客人认识我,随他那时欢喜我,他就可以来满足了去,只要他每次给我们袁世凯。——我晓得你先生就是为着这一点看不起我们喽!但是,在从前孙传芳坐南京时,我们生意好,很好混,我们也晓得摆臭架子,呃,不是知心的客人,我们也不轻易留住的,可是如今不同了,不准挂牌子,又什么都贵了几倍,所以,我们很苦楚,先生,只要您愿意,我总不会忘记您请帮帮忙留在这里吧!”
“无所谓帮忙,我曾对你说过的,我也不是不愿意,我听了你一番话,我不但喜欢你,还很佩服你,可是我对你说过的,我在打流,我没有许多袁世凯,我身上只有五块钱,我赌咒都可以的,等明天设了法再来吧,对不起得很,明天准来就是!”
“你真的有五块钱吗?先生,哈,哈,哈,这就够了,你打流,我知道你不是连晚饭米都没有的;我们要吃饭,你也要吃饭,全都要吃饭,你没有多少钱,我们也不会剥你的皮,是不是?好!我们不讲钱多少,你就留在这里吧!”
她嬉笑颜开的说,一手搭在瘦子肩上,把脸凑近他的脸,亲密的和他吻了一吻。
这时大门忽然有人重重的敲了二下,他母亲去开了门,进来的却是个警察,接连又一个,还有一个在门外,是原先那个站岗的。
“有什么吩咐我们吗,巡官?”
“我们是调查户口的,你们家里有几个人?这里就只你一家吗?”
“就只一家,我有二个女儿,一个孩子,连我自己四个。”
“你的女儿多大?孩子多大?”
“大女儿十九,孩子十二,小女儿才八岁。”
“那末,刚才进来的男子是谁?”
“是——没有,没有男子进来啊!”
“瞎说,明明有男子进来的,跟在一个女子后面。”
翠花给房外的盘查声惊骇了,从床上跳起来了,向房外偷看了一下,即刻脸色苍白了,战栗的轻轻奔到瘦子前嗫嚅的说:
“见鬼,巡警来了,真倒霉,我们还是大大方方走出房吧,免得他们搜,你答应是我哥哥就是。”
瘦子昂然走出房,不久翠花也走出房,于是巡警走近瘦子说:
“你是谁?”
“我是我。”
“呵,你是你。这女子是谁?”
“是我妹妹。”
“这太太是你什么人?”
“是我母亲,怎么样?”
“不怎么样。”
巡警忍耐着,回头对翠花的母亲说:
“你不是说你的孩子十二岁吗,”说着,用手指着那瘦子“看他的样子,就连二十三十也有啦,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
“十二也好,二十三十也好,这全是我们自己的事,大概也不妨害公安吧?”
“什么?不妨害公安?你说的!可是公安局里不能由你这末说,你们应该明白你们干的是什么?不必费话啦,走,走,一起走,一起走。”
这屋里登时起了一阵无谓的纷乱:母亲作出下贱的样子,噜噜嗦嗦哀恳着;瘦子换了柔和的态度,镇静的分辩着;翠花两手捧着脸,低声的饮泣着。但不由人噜嗦,不由人分辩,更不在乎那低声的饮泣,全都应该走,留了一个警察守着门,其余两个押着她们走。
正要回家的阿富和妹妹在门外的微光中瞧见了这一队,阿富奔着喊:
“姆妈——阿姐——你们还到什么地方去啊,这时候,——我们饿透了,晚饭呢?”
他抢过警察前,拖住母亲的手,嬉皮娇赣的纠缠着,那赶不上阿哥的小女孩却哇的一声哭倒在远处的街旁,尽在那里放赖。
一九二九,五,三十,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