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家

  一個春天的下午,雨聲滴瀝滴瀝的打窗外的樹。那雨已經是下了好幾天了,連那屋子裏面的地,都水汪汪的要津上水來。這一間草蓋的房子,在一棵老槐樹的旁邊;房子上面的草,已是很薄的了,還有幾處露出土來;在一個屋角的上面,蓋的一塊破席子。那屋子裏面的牆,被雨水潤透,一塊一塊的往下落泥。那窗上的紙,經雨一洗,被風都吹破,上面塞的一些破衣裳。所以,那屋子裏面十分滲淡黑暗的了。

  屋子的牆角,放着一鋪破牀,牀上坐的一個女人,有三十多歲,正修補一架打魚的破網。旁邊坐着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子,給她理線。牀頭上還躺着一個小孩子,不過有一歲的光景,仰着黃黃的臉兒睡覺。那女人織了一回網,用手支着腮兒出一回神。回身取一件破襖,給那睡覺的小孩子蓋好,又皺着眉兒出神。

  那女孩子擡頭望見她母親的樣子,便說道:“媽媽!爸爸出去借米,怎麼還不回來?我的肚子餓……痛……哎喲!”說着便用手去捧肚子。

  那女人接着說道:“好孩子!你彆着急,你爸爸快回來了。”

  那女孩子又接着問道:“爸爸是上張家去借米的麼?”

  那女人道:“是的,上次借了他家的米,尚未還他,這次還不知道他借……”

  那女孩子道:“那一天我到張家去玩,他家的蓉姐姐拿饃饃喂狗,我從她要一塊吃,她倒不給我。”

  她母親道:“罷呀!人家有錢!命好!”

  那女孩子道:“咱們因爲什麼沒有錢?怎麼就命不好?”正說着,一陣雨水從那屋頂上淋了下來。淋了那女孩子一身,那女孩子不覺的打了個寒噤,說道:“不好了!屋子上面的席教風吹掀了。快把牀挪一挪罷。”說完,便同她母親來拉牀。正忙着,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打着一把破傘,通身的衣裳都溼了,走了進來。那女孩子叫道:“爸爸來了!爸爸!你借了米回來了麼?”那男人夾着肩膊,顫聲說道:“沒……沒……”

  那女人急道:“我們兩天沒有動火了,又沒處再去借米,這不得等着餓……”這句話倒說的那女孩子想起餓來了,哭道:“爸爸,餓……餓死……我了!”

  那男人拭眼說道:“你乖,別哭,等到好了天,我打魚賣了錢,就有的吃了,不捱餓了!”說着,只聽哇的一聲,牀上睡覺的小孩子也醒了。那女人忙的抱了起來,給他奶子吃。但是那小孩子啣着奶子在口裏,只是不住的哭。那女人拿下奶子看了一看,道:“哎喲!這奶子是沒得湯了!怪不得他哭呢,這怎麼……”說着,便用袖子去拭眼。那女孩子看見她母親哭了,越發哭個不住。那男子包着眼淚,轉了臉,往上望那房子上面的窟洞。

  那時已是黃昏了,雨漸漸的住了,但是還沒開晴。忽聽門外叫道:“王茂,你的漁旗子稅還不快納麼?”說着,一聲門響,進來了一個穿藍軍衣的人,手裏拉着一根馬棒,嘴裏吸着紙菸,挺着胸腹,甩着個大辮子,一搖一擺的走進來。王茂見是一位水上警察,就帶了幾分怕,忙賠笑道:“老爺!我這裏連飯都沒得吃,那裏有錢上稅。再等幾天我給你送去罷。”那警察從鼻子裏出來兩道煙,慢慢的說道:“你有沒有的吃我不管,這漁旗子稅總是要納的;難道你說沒有飯吃,就不納稅了麼?沒有飯吃的人多着呢,那一個敢不納稅來。快點!我若回去稟了老爺,辦你個抗稅的罪,你就擔不了兜着走!快點罷!”

  王茂道:“我前些日子預備了兩塊大洋,這幾天沒的吃,還沒敢動用。等着再借三塊,一遭兒給你送去,不是……你先拿這兩塊去。”

  那警察道:“不成,得一塊兒交齊。”

  王茂道:“老爺!我今年時氣不好,上一次下了網,又教旁人把魚偷了去,連網都割去了,所以我……”

  那警察不等他說完,便接口道:“胡說,有我們水上警察,哪一個還敢偷魚。難道我們偷了你的魚不成!你分明抗稅,還要胡說,非帶你見我們老爺去不成。……快走……不成。”說着,拉了他就要走。

  那女孩子原是哭着的,後來看見那警察來了,她便嚇的跑到她母親的背後,一聲也不敢哭了。今見那警察要帶她父親,她怕的又哭起來了。那女人也急了,把小孩放在牀上,跑來求那警察道:“老爺饒了他罷!你若把他帶……我們一家……都要餓……死了!”那警察仰了臉,只作不理,說道:“走!走!別廢話啦。”說着,拉了王茂就走,嚇的那女人孩子一齊哭起來。那時雨又下大了,澎湃之聲與哭聲相和。

  忽聽譁喇的一聲,接着那小孩子哭了一聲,就無動靜了。那女孩子哭叫道:“後牆教雨衝倒了,弟弟……”

  王茂聽了,哀告那警察道:“你放了手!我看看我的孩子再走!”那警察哪裏聽他,拉着就走了。那女孩子還在後面哭着叫:“爸爸……爸爸……媽媽暈過去了……哎呀!”那時天已昏黑,王茂走的遠了,猶聽得他的女孩子叫哭之聲,被風送到他的耳朵裏,時斷時續的。
Previous
Author:楊振聲
Type:短篇
Total Words:1800
Read Count: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