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焦點


  “N姊!聞你與M家之約已成,甚慰。從此姊履佳途矣。不知姊亦容不幸人從姊友衆之後祝姊之幸福否也!吾因姊故,遠道來此,今目的既達——欲置姊於幸福之域之目的既達,可以歸矣。目前計劃以爲歸時必有爲我伴者,孰知吾仍須獨行此五十里山道耶!K村坦道本可行,唯L牧場是吾儕傷心地,何忍再睹?……尚有相片一枚存姊處,今M家之約既成,則相片徒爲姊日後之累耳。望擲交來人帶回……”

  她由樓上望着他和一個年輕的美麗的女孩兒在樓下過去之後,呆呆的出了一回神,然後慢慢的跑到她平日珍重的文篋前,打開篋蓋,尋出他五年前給她的那封信來讀。讀了之後,懶懶的倒在一張藤椅上,雙掌伸向肋後疊着,把頭枕在上面,那張半新不舊的信箋由她膝上被吹下來,她也不管——不是不管,她像沒有覺着——她只癡望着對面壁上掛着的她的丈夫的相片。

  “精神的愛和物質的欲是很難兩立的。”這個問題她研究了許多年,她終不敢把這個問題否定,因爲事實上她是給物質欲支配着,她思念他的心敵不住她原諒她自己——原諒她對他失信——的心!

  現在他把她五年前對他的態度演回給她看了!兩兩比較,她才領略到他五年前寫了這封信來的時候是怎麼樣的悲痛!

  論起社會上的名譽和位置,他果然趕不上她的丈夫,所以她就硬着心腸離開他了,但應當流的淚還是一樣的要流,就這一點,她想他該寬恕她的了!

  五年前她接到那封信的時候,她在客廳裏的風琴面前站着。送信的那女孩兒交了那封信給她後,望着她拆開那個信封,也望着她展開那張信箋,望着她朱脣微動的讀,也望着她讀完之後伏倚着牆壁咽淚。

  “你回去告訴……”她竭力忍着,不願給那送信的女孩子看的熱淚,像有意和她爲難,倒益發流得多了。

  她忙搖了幾次頭,想把這種追憶打斷,但她不知什麼緣故,今天像沒有這種力量。

  “我不該把相片寄回給他。把相片寄回給他是把他對我一縷之希望截斷了!所以他恨我到極點了!”她略一轉身,嘆口氣對自己說。

  “但是我怎能夠帶着他的相片到這家裏來?我不能不把那張相片還他!這是我對我的丈夫,也是對他應做的一件事!”她接着又自己辯護。

  她從她的女友那邊聽見他接到那張相片——他最得意的作拿破崙姿勢的相片——的時候,竟氣哭了。她又從她的女友那邊聽見他把相片後面“To my future wife.To my Lovin sister”幾個字塗抹掉了。她最後又從她的女友那邊聽見他恨得什麼似的,終於把那張相片燒掉了。

  她和她的丈夫同棲了一個多月,她愈覺得對她的丈夫不住。但她的丈夫終沒覺着。她從那時起決意再不思念他了。可是他的魔力很大,他的幻影不時的在她腦中出沒。她的丈夫把她抱着接吻的時候,她禁不住想到和他小學時代在教室內所行的間接交換接吻的方法——她和他在教室裏只隔着一個座位,常把口裏含過的鉛筆借給他,他接到後也把它往嘴裏送,然後交還她,教室裏教師監督着,他們也能夠偷着接吻。——她的丈夫稱讚她像埃及女王Cleopayra的時候,她又禁不住思念到他曾說她體重,不容易抱起她。她的丈夫愈愛她,她愈覺得對不住她的丈夫;她愈覺對不她的丈夫,他的影兒在她的眼前更幻現得厲害。

  人人都說是他失敗了,其實他何嘗失敗?

  記得有一次他要別她的前晚上,他在整理行李,她也在他旁邊幫忙,家裏用的老媽子只站在門首呆呆的望,因爲她不會整理。怕弄亂了他的行李。老媽子望倦了,打了幾個呵欠。

  “Q先生,我先去睡了,莫要見怪。”

  老媽子去後,他舉頭望望她,不期然的她也在偷望他,她臉紅了,她笑了,他也笑了。

  “媽媽睡着了麼?”

  “媽媽早睡着了!”

  “此刻多早了?”

  “十一點又三個刮(粵人音譯Quarter爲刮打,又略稱曰刮)。”她看着她腕上的表說。

  “那末,N姊,你也該睡了!”他催她歇息。

  “你呢?”她歪着頭笑向他。

  “今晚上怕要通宵才整理得清楚。”

  “那末我也陪你。”

  “這個如何使得,不怕M和我決鬥麼?”他這句話半像對她的復仇,半又像對她的試探。

  “你又來了!你看前天他回家去,我曾替他清理行李麼?我曾送他行麼?”她半笑半惱的說。

  “未婚的,羞人……”他不是笑着說,是很正經的說。

  “你還說麼?”她真動怒了。

  “……”他很擔心說過分了,她會跑了去。

  “我恨不能把我的心挖出來給你看?”她把右腕枕着伏在案前。兩個眼睛角上懸着一對黃豆大的水晶珠,把案上的洋燈光反映過來照着他。

  他把行李丟開,跑了過來,隻手加在她肩上,低着頭俯瞰着她的圓臉兒的全景——長濃的眉,巨深的眼,隆直的鼻,兩條紅色小弧線圍着的口,豐腴的桃花的頰,漆黑的前發半把前額掩着。最後他們的臉遇着了,她允許了給他一個長時間的熱烈的接吻。

  “我怕一時難回來,我對你總是不放心的。如果你能夠把最後的表證給我,我就可以安心離開你……”他的聲音顫了。

  “望你深信我的心,這最後的表證望你留着罷。今晚上把它給了你,日後再把什麼給你看呢?我只堅守着待你回來……”她反泰然的說。

  她和他兩人中間暫時沉默了一刻,到後來她含着兩泡熱淚離開了他的書房。壁上掛鐘當的敲了一響送她出去。


  若在二十年前,在這村裏稍爲受了點新教育的女孩兒一回到她們家裏,就要給她們家裏的老婦女們——頑固得像我們屋後的幾株結大節瘤的古董鬆的老婦女們一同化去。她們在教會辦的女學校裏唸書時,學校的先生們明明教她們除敬事獨一無二的真神外,不要迷信無謂的鬼神,崇拜無謂的木偶石像;可是她們回到家裏來,偏又跟着她們的母親或祖母到寺廟裏去求籤祈福了。不單迷信,無謂的俗習,腐敗的禮節,她們也能一律代她們的前輩保存。

  現在和從前大不相同了,近幾年來的女學生們的思想竟跟着她們的服裝一天一天的變遷起來了;她們不單不會給頑老的前輩同化去,居然有了抵抗力,能夠漸把腐敗的,非科學的,不經濟的舊習慣改了去。

  她和他的關係或許算思想變遷的一種現象!

  她和他中間的愛,不單他們兩個都會自信,就連小學教師,西洋宣教師夫人也從旁守着他們倆的年齡和愛一天一天的增加,也很望他們倆的愛能全始全終的。

  由她們的家裏到宣教師的住宅只有三五分鐘的路程,月亮的時候宣教師夫妻一定着人請她和他到他們家裏的騎樓上合唱讚美詩。唱完讚美詩後他們就在樓上鬥棋,宣教師夫人和她做一班,他和宣教師也做一班,常很熱心的在鬥棋分勝負。

  有一天月亮的晚上,他們循例的到宣教師家裏去,在這晚上宣教師夫人竟把他們可以成夫妻的充分理由告訴他們了。宣教師大人舉的好例就是她自己和宣教師的關係。

  宣教師的祖父和宣教師夫人的祖父是同胞的兄弟,論血統關係。他們和宣教師夫妻是一樣的,不過有宣教師是女性生的,他是男性生的之差罷了。恐怕他和她的血統關係比宣教師夫婦的血統關係還要遠些,因爲他的祖父是庶出,她的祖父是嫡出的。

  那晚上的餘興是夫妻對話劇,宣教師夫婦要他和她學着他們演。

  “Oh! my husband! ……”宣教師夫人望着宣教師說。

  “Oh! my——”她望着他臉紅紅的不敢說下去。

  月亮在他們後面送他們倆回去,他跟在她後面,他們的影兒在地面竟連在一塊。

  “他們的家庭真幸福?”

  “只恨我們……”

  “……生在中國。”他嘆了一口氣。他們在朦朧的月色裏默默的行了一刻,他忽然想及什麼似的。

  “N姊,難道我們沒有革命的勇氣麼?”

  她只點了一點頭,待要說話時,他們家裏畜的幾匹狗都走出門首狂吠着迎他們了。

  他早沒有父母了,她的母親把他當作自己生的看待。她們的家庭是很寂寞的,男性只有他一個,女性卻有三個,她的母親和從外邊僱進來幫忙的老媽子。此外有一匹貓,兩匹狗,一羣家禽。

  梅花落後,田圃間的麥苗在和暢的空氣中不時招展,牧場的枯草叢中隨處散見有些青芽了。M在這時候來訪他們,就在他們家裏做了長留之客——不是的,是他們家庭里加增一員了。

  M和她是嫡親的姨表兄妹,家在鄰縣,距他們的家有九十多裏,黎明動身,轎行到晚六七點時分纔得到。M未來之前先有信來,說他想習點英文,要來和表妹同學。因爲他縣裏找不出較良的英文學校。他聽見M要來和他們一塊兒生活,心裏就有點兒悶悶不樂,但不便形之於色,只好裝着表示歡迎的樣子;因爲他是認得M的,他知道M來是對他和她兩人間之愛情的一個致命傷!

  他不是怕M的姓族比他的大,也不是怕M的門第比他的高。也不是怕M的家財比他的富,也不是怕M的聰明比他的強,也不是怕M的年齡比他的大,也不是怕M的衣服比他的美麗,也不是怕M對她的血統關係比他對她的親密,他所怕的是M和她不同姓!

  她在M和他的中間,很像弱國介居二大國之間,真難處了!幸得村人都傳說M是她未來的丈夫,所以M對她常避嫌疑,不大說話,她因此也少受他的埋怨。

  他若看見M和她親親密密的說了半刻話,他定要十天不理他,不知要她來解說幾次,賠禮幾回纔回轉意來。他的低氣壓,不是她的靈敏的風雨計能夠預測出來的。她明知他的脾氣壞,妒性深,可是她對他的戀愛跟着他的低氣壓日益深刻。

  有一天是宣教師感冒,英文休課一點鐘,M不同級,庭園的一隅該是他和她兩個站在花前談笑了,他先跑到他們三人平日聚會的地點,料定她一定會跟出來就他。他的低氣壓的臉色像有催眠力,她果然出來了,她沒出來的時候,他盼她來就他,今見她出來了,他又當作沒看見,遠遠的走開。她看見他避她。馬上收了她的笑容,站在一株梧桐樹下,俯首沉思,不時也擡起頭來偷望他,察他的顏色,他們的視線碰着的時候,他又把臉翻了過去。

  別的學生都散了,她不忍再開她的低氣壓了,她就近他,把只腕加在他肩上,把臉湊前去問他:

  “你到底爲什麼生氣?你生氣也生得太無理由了!”

  “問你自己罷!”他輕推着她的肩膀,像叫她離開他。

  “他們要說,我禁得他們麼?”她接着說。

  他經她的剖辯,這次的低氣壓期間短縮了許多。

  他和M兩人間的戰鬥繼續了兩年,她十九歲,他也十八歲了。最後的勝利在他別她的前一晚上終歸給他了。


  他在日記裏有一節:

X月XX日,這是我再別N姊的一天!


人類像Sandwich——人類是給麪包夾逼着的一塊肉!我是爲麪包的緣故要和N姊作別!


兩個月前——學校長把出校證書給了我之後——我就想離開村的,N姊,我最愛的N姊,也最愛我的N姊——她不許我這麼快離開她。她哭着對我說,“你待M回家後去罷?”我的行程竟爲N姊遲了兩個月!


今早八點多鐘,吃了早飯,他們只讓N姊一個人伴我行數裏山道,往火車站。到車站時,大鐘告訴我再待九分鐘,她的兩針就要成直角,距開車的時刻還差一點又三十九分。


N姊在休息室裏的一隅暗哭,她太哭得不成樣子了!休息室中的人都望着她,望了她之後又望我,望得我很難爲情。


今天早上起牀得快,僅夠時間梳洗和裝飾。怎麼今天她沒把平日愛戴的,鑲有幾顆淡碧色珠兒的黑褐色壓髮梳兒戴上呢?她只胡亂把頭髮鬆鬆的編了根辮子。額前有好些短髮在晨風中拂動。她的口脣也沒有點血在流通,臉色也異常蒼白。


她明知我看見她哭了,但她總不把眼淚給我看。她想說什麼似的,沒說出口,便把臉翻了過去,過了一刻又翻過臉來笑向我!


  我寫給她的信——別她後的幾封信,可以當作我的筆記,都抄在下面:

這封信是在火車中寫的,N姊!你去之後,等到十點半鐘纔開車!


我再違你的命令了,我在車中睡不着,取出你給我的那本書來讀,讀了半頁,再讀不下去,我無聊萬分,所以寫了這封信。


火車震動得很利害,你看我寫的字多潦草,我怕你看不明白。我後來想,我所寫的,我所說的,你都不會明白,不會了解,再有人會明白我,瞭解我麼?


N姊!現在我們離開了不知何時才得會面,我們不要再把我們所熱望的收藏着,只把反對的來相探試!我已經把胸腹剖開給你看了!N姊你還在躊躇麼?


不時有幾個小山岡在我兩邊走過去,我才曉得火車早過了L平原。L平原是我們倆的紀念地,我竟把她忽略過去了,可惜,真可惜,N姊!你以後還去採雁來紅花麼?採得的時候,望寄我幾枝,採的時候.也望你思念及我!


火車現在蜿蜒的在深山道中進行。兩面高岡如飛的向後面退去。


隧道在前,我暫停筆。


黑暗繼續了十一分鐘。


到了F車站了,我忙翻看旅程表,我知道我已離開K村兩百多裏了——不是離開K村,是離開你兩百多裏了!


火車的輪不住的輾轉前進,我的心也跟住他們不住的思念你。火車在F車站休息十分鐘,我在這十分鐘思念你更切!


可恨的汽笛!可恨的汽笛!她只管催着我遠離你!


N姊!我的哀愁,我的苦楚,都跟着離開你的路程成正比例!


我頭痛得很,我的腦殼像快要破了,我的心房像快要裂了,我想睡,除了睡再沒有辦法。


我每枕在你腕上,我就安心睡下去。你以前每天晚上看見我想睡,你不許我睡,你要我睜開眼睛,你說我們快要離開了,有限的光陰不要睡過去了。我沒有聽你的話,我睡了,你就哭了。此刻你若在這車裏,和前晚上一樣的對我說,我一定不會叫你哭,你也一定不會哭!


K村兩月前早沒有雪了,北地比K村地方高,也比K村的氣候寒,夾線路的兩面高山上的積雪還沒有融解,由車外吹來的小風也很冷。


你近這幾晚上說的話像活動影戲,現在又在我腦膜上重演出來了。


我早就想哭了,我此刻很想哭了,無奈同車的搭客都守着我,禁止我哭!N姊!你不是說,我們太深進了麼?我們太冒險了麼?我想我們再沒有第二條路走,我們既然深進就要深進到底!我們既然冒險,就要把這冒險事業幹到底!


車外下雨了,車窗都給看車的關閉了。我更要悶死了!車裏黑得很,我暫把信箋和鉛筆收藏起。


到了S市,天也黑了,我這封信由S車站寄的。


除寫信寄你之外,我像不會幹別種事了!N姊!我現在旅館的一間很狹窄很寂寞的房子裏,一個人坐着沒事幹,我又想寫信了,你不會說太多寫信討厭的吧?


我想不到我會有這樣寂寞的一晚!


我還有很要緊的話早就想說,還沒有說,我現在對你說罷!你允許說麼?你不答應,我也可以不說,不過,不過,萬一,萬一,萬一,……是真的……我的胸裏,像給什麼填滿了,我不能再寫!你等我下一次的信罷!


這封信和前一封信,你或者會同時收到。


  隔一天的日記裏,還有下面的一篇筆記,說明了是那一天寄給她的信:

我今天早上要搭小汽船向H城進發,以後我要在那邊和人爭麪包吃了,也要在那邊思慕K村了——有你住在那邊的K村,我思慕得更要親切。


我昨晚在旅館裏夢見你睡在我腕上,我夢見你伏在我胸上,我夢見……!到後來我又夢見他,我在夢中失望極了,我在夢中哭了。


我初想不該寫,也不敢寫,現又覺得想寫的不妨寫。他們有他們的真理,我們有我們的真理。他們要把你屬他,不屬我。這不是以五十步笑百步麼?不是的,竟以百步笑五十步了!N姊!你說我們犯罪麼?我說他們都是猶太的祭司和長老們,他們是胡亂把聖者定罪!N姊!你不要卑怯,你不要灰心!你要忍耐着等我!你不要忘記我!待我把愚昧的義理剷除去,把迂腐社會的束縛解了去!



  他在以後的日子裏,還抄下了以下幾封信:

我常在H城公園的樹蔭下,追憶我們倆的戀愛史的最得意的幾段。


自他來之後,我恨你對我的態度太尋常。到後來你把不理我的苦衷告訴了我,我又自恨太愚滷了,我又自恨愛你的心趕不上你愛我的了!


我上學去,你也上學去,他也上學去,我們三個一同上學去。最初我們三個的學生生活算很平和也算幸福。


他很愛你,他應當愛你,他自然的愛你。他或也知道我愛你,也知道不是像他一樣的愛你。但他不知道我們倆的愛比他對你的愛還要正當,還要自然!


不知什麼緣故,從那時起,我很恨他了!


我恨他之後,我只讓他伴你同走,每天我一個人先到學校去,我不和他說話,也不和你說話。你看見我不理你,你偏向他多說話來氣我,我恨你不過,我再和他講和,只不理你!


我在這時解剖了你一半了,你一個人跑來和我講和,我知道我戰勝了他了!他是死守舊道的先生,他是舊樊籠裏面的囚徒,他那裏知道我們倆的神聖的戀愛!


我不放心離開你,我要求你給我個憑據——愛我的憑證,你給了我,你並不遲疑的給了我,以後我很安心讓你們並着肩走。


接姊來信,令人失望!N姊!這是我們倆中間的創作!


N姊!你莫卑怯!你莫躊躇!你只管把你的心交付我!我在準備戰鬥了!準備向M宣戰!準備向你的母親宣戰!準備向戚族宣戰!準備向社會宣戰!


N姊!到了此刻,你不能信賴我,也要盲從我!你不要把無罪弄成有罪!我們可以去家,可以去國!我們只不願做懦弱的妥協者!我們爲堅持我們的主義,爲圖盡我們的責任,我們什麼都情願犧牲!


教會中人的顛倒是非不足以證我們的創作爲有罪!一班全無根據,瞎評我們,嫉妒我們的人說的話,不足以證我們的創作爲淺薄無聊!他們都是徒潔杯盤外面的僞善者?他們是專爲自己隱惡揚善的假道學先生!


我信教會,我信真的良好的教會,因爲良好的教會一定認我們倆的創作!你本無罪,何用懺悔!應盡之責任不盡、借懺悔爲名,遁入教會;像這種僞善的教會簡直是養成罪惡的地方罷了!


這種創作,是我們倆的最神聖的,最純潔的事業!慈愛的,良善的教會也忍心破壞我們倆的神聖的純潔的事業麼?


他們要恨惡我們,由他們恨惡。他們要反對我們的結合,由他們反對,我並不因爲他們的恨惡和反對而生恐懼!我們要替未來的青年男女——不是的,不獨未來,是現在和未來——倡個先例!我們的結合能成功,不單是我們的再生,也是一班青年男女的幸福!N姊!我們倆的責任很重大,我們要徹底的主張我們所抱的主義!我們若中途放棄我們的責任,使我們倆的創作有功虧一簣之嘆;那末一班熱烈的青年男女們會誤解戀愛是可以不負責任的東西!他們也要誤解戀愛是稍遇困難就可以消滅的東西!他們也要誤解戀愛是受一種無意味的習慣支配的東西!他們也要誤解戀愛是必適合於規矩方圓形式的東西!他們也要誤解戀愛是必先預測其對外界所生的影響如何而後可以成立的東西!他們也要誤解戀愛是必得一班愚衆的同意始能成立的東西!


N姊我寂寞的時候,你是我的安慰。我頹唐的時候,你是我的希望。我黑暗的時候,你是我的光明。我愚昧的時候,你是我的智慧。K村傳來的消息果真,我這些寶貴的東西都要失掉了。他們也會在嘲笑我了?


……我夢見他,我夢見他擁抱着你。我夢見他和你接吻!我又夢見他們來對我說,你已有了未婚夫,未婚夫不是別人,是他!我所恨惡的他!如果這夢兆是真,我可憐我自己,我更可憐你,尤其可憐他!


  他的懷疑終成了事實。不知道他和她的關係的人不消說個個都贊成欣羨,就連知道他和她的關係的人也因陋就簡,以爲這纔是善後方法,不然K村少就要發生一種與禮教相牴觸的大罪案!

  這時候M和她是村人所羨妒的目標,是村中的King和Queen,只有他——一個逃罪的囚徒在H城流淚。

  她竟和M在K村的小禮拜堂成了禮,她算懺悔了!她算得救了!可是他呢?

  M和她結婚後還接到一封信,像他寫的又不像他寫的:

M夫人!聽說你做了M家的女王了,早已即位了,我聽見之下,歡慰得很。


不知道可以問麼?怕夫人要罵我失禮。不過我很想知道夫人是什麼時候行了加冕式的!我想夫人在未即位之前,和他別後沒有多久,就給性的衝動屈服了,是麼?


夫人一個人在沉醉物質的享樂,肉的享樂,把一切應紀念的事都忘掉了。他一個人在無情的人海中爲夫人痛哭,夫人有一秒鐘的工夫念及他麼?


他因爲想始終愛護夫人,才離開夫人到H市去圖活。他和夫人堅約了一定回來看夫人,夫人也對他發了誓說一定不會對不住他。他信愛夫人,像信愛他的祖國,他像爲國出征的軍人一般的很喜歡踊躍的去了。


夫人不愛他了,儘可當他是夫人穿破了不堪再穿的靴子,置之不理。何必又像誇示給人看似的帶了他所恨惡的M到車站來呢,這不是一種難堪的諷刺麼?


夫人對他的態度,雖然冷酷,但他還始終一貫的不忘夫人,因爲夫人從前的熱血在他血管中還循環着不容易冷息。


他在H市像被水圍着的螞蟻,到這邊去不妥,到那邊去也不妥,總找不着一所安身的地點,每天只覺得失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似的。


滯在H市這兩星期,每天不管天氣熱,流着汗上二三百段的石級到有名的H市公園去的是誰?在國內的棕櫚樹下坐者,從衣袋裏取出張相片流着淚看的是誰!看了之後把相片送到嘴邊去的又是誰?世間像這種癡人很多,不算什麼奇事,不過這也得報告夫人知道……



  她的丈夫死後三個月,她聽見他和一位H市的女文藝家L訂了婚約。這個消息給了她一個大大的失望。

  “我不信她會把我的王位佔了去!”

  他是H市Q病院的院長了。他雖然業醫,但他在文藝家的發表,不在醫學家的發表之下。她去年跟M來H市,才發見了他的作品。她把前事忘了似的不時和M來Q病院看他,他反有些不願意會她了。

  “愛情是怎麼一種東西?我今知道了?”他常一人嘆息着說。

  “院長!M夫人又來了。”一個年輕的穿着護婦裝的帶了一位穿黑衣服的女人進來。

  “快九點多鐘了,這麼晚還來做什麼?”看護婦出去後,他把室門關上,走近她,替她除去外衣。兩個人低首站在室隅的大爐前。有一種許久不聞,耐人尋味的香氣不時撲進他鼻孔裏來。兩個人沉默了許久她才擡起頭來:

  “怎的許久不到我家裏來?”

  “不得空。”他還是低着頭。

  “婚約真的麼?”

  “真的!”

  “爲什麼不先告訴我?”

  “爲愛你的緣故!”

  “不能再革命麼?”

  “時期不同從前了!”

  “血還循環着麼?”

  “早冷息了!”他走近案前,從書堆裏取出原稿本一冊交給她,她翻看首頁來讀這篇序文,序文的後五節有一段:

  “……本書原稿之抄寫悉出吾之愛友——未婚妻——L之手,且……得伊資助者,亦復不少,特志之以表謝忱……”她氣得幾乎要把這本原稿撕個粉碎。

  再翻內容的一段:

  “他對他所愛的說……”

  “你還在追憶我們的過去麼?”她讀了一句,微笑着翻過頭來問他。

  “請再讀下去。”

  “我到H市以後寫了多少信,給X夫人,求X夫人要恢復從前對我的愛,因爲我的靈魂早給夫人收藏在胸坎裏,離開夫人怕不容易活着……但X夫人只只給了我一封比嚼棉花還要無味的信……”

  “他對他所愛的總不說X夫人對他不好。他只說X夫人從前如何的愛他,如何的看護他,如何的安慰他……”

  “‘你不當犯這種罪!’他所愛的凜然的對他說……他和X夫人的關係,他完全告訴他的所愛了……他所愛的也就恕了他從前的一切罪惡!”

  她像死人一般的蒼白,也像死人一般的冰冷。他在醫院門首望着她所乘的手車在黑暗中消滅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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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張資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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