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度中

  三個人肩上各挑着黃色,有“美豐樓”字號大圓簍的,用着六個滿是泥濘凝結的布鞋,走完一條被太陽曬得滾燙的馬路之後,轉彎進了一個衚衕裏去。

  “勞駕,借光——三十四號甲在哪一頭?”在酸梅湯的攤子前面,讓過一輛正在飛奔的家車——鋼絲輪子亮得晃眼的——又向蹲在牆角影子底下的老頭兒,問清了張宅方向後,這三個流汗的挑夫便又努力地往前走。那六隻泥濘布履的腳,無條件地,繼續着他們機械式的展動。

  在那輕快的一瞥中,坐在洋車上的盧二爺看到黃簍上飯莊的字號,完全明白裏面裝的是豐盛的筵席,自然地,他估計到他自己午飯的問題。家裏飯乏味,菜蔬缺乏個性,太太的臉難看,你簡直就不能對她提到那廚子問題。這幾天天太熱,太熱,並且今天已經二十二,什麼事她都能夠牽扯到薪水問題上,孩子們再一吵,誰能夠在家裏吃中飯!

  “美豐樓飯莊”黃簍上黑字寫得很笨大,方纔第三個挑夫挑得特別吃勁,搖搖擺擺地使那黃簍左右的晃……

  美豐樓的菜不能算壞,義永居的湯麪實在也不錯……於是義永居的湯麪?還是市場萬花齋的點心?東城或西城?找誰同去聊天?逸九新從南邊來的住在哪裏?或許老孟知道,何不到和記理髮館借個電話?盧二爺估計着,猶豫着,隨着洋車的起落。他又好像已經決定了在和記借電話,聽到夥計們的招呼:“……二爺您好早?……用電話,這邊您哪!……”

  伸出手臂,他睨一眼金錶上所指示的時間,細小的兩針分停在兩個鐘點上,但是分明的都在掙扎着到達十二點上邊。在這時間中,車伕感覺到主人在車上翻動不安,便更抓穩了車把,彎下一點背,勇猛地狂跑。二爺心裏仍然疑問着面或點心;東城或西城;車已趕過前面的幾輛。一個女人騎着自行車,由他左側衝過去,快鏡似的一瞥鮮豔的顏色,腳與腿,腰與背,側臉、眼和頭髮,全映進老盧的眼裏,那又是誰說過的……老盧就是愛看女人!女人誰又不愛?難道你在街上真閉上眼不瞧那過路的漂亮的!

  “到市場,快點。”老盧吩咐他車伕奔馳的終點,於是主人和車伕戴着兩頂價格極不相同的草帽,便同在一個太陽底下,向東安市場奔去。

  很多好看的碟子和鮮果點心,全都在大廚房院裏,從黃色層簍中檢點出來。立着監視的有飯莊的“二掌櫃”和張宅的“大師傅”;兩人都因爲胖的緣故,手裏都有把大蒲扇。大師傅舉着扇,撲一下進來湊熱鬧的大黃狗。

  “這東西最討嫌不過!”這句話大師傅一半拿來罵狗,一半也是來權作和掌櫃的寒暄。

  “可不是?他×的,這東西最可惡。”二掌櫃好脾氣地用粗話也罵起狗。

  狗無聊地轉過頭到垃圾堆邊聞嗅隔夜的肉骨。

  奶媽抱着孫少爺進來,七少奶每月用六元現洋僱她,抱孫少爺到廚房,門房,大門口,街上一些地方餵奶連遊玩的。今天的廚房又是這樣的不同;飯莊的“頭把刀”帶着幾個夥計在竈邊手忙腳亂地炒菜切肉絲,奶媽覺得孫少爺是更不能不來看:果然看到了生人,看到狗,看到廚房桌上全是好看的乾果,鮮果,糕餅,點心,孫少爺格外高興,在奶媽懷裏跳,手指着要吃。奶媽隨手趕開了幾隻蒼蠅,揀一塊山楂糕放到孩子口裏,一面和夥計們打招呼。

  忽然看到陳昇走到院子裏找趙奶奶,奶媽對他擠了擠眼,含笑地問:“什麼事值得這麼忙?”同時她打開衣襟露出前胸喂孩子奶吃。

  “外邊挑擔子的要酒錢。”陳昇沒有平時的溫和,或許是太忙了的緣故。老太太這次做壽,比上個月四少奶小孫少爺的滿月酒的確忙多了。

  此刻那三個粗蠢的挑夫蹲在外院槐樹蔭下,用黯黑的毛巾擦他們的腦袋,等候着他們這滿身淋汗的代價。一個探首到裏院偷偷看院內華麗的景象。

  裏院和廚房所呈的紛亂固然完全不同,但是它們紛亂的主要原因則是同樣的,爲着六十九年前的今天。六十九年前的今天,江南一個富家裏又添了一個綢緞金銀裹託着的小生命。經過六十九個像今年這樣流汗天氣的夏天,又產生過另十一個同樣需要綢緞金銀的生命以後,那個生命乃被稱爲長壽而又有福氣的婦人。這個婦人,今早由兩個老媽扶着,坐在牀前,攏一下斑白稀疏的鬢髮,對着半碗火腿稀飯搖頭:

  “趙媽,我哪裏吃得下這許多?你把鍋裏的拿去給七少奶的雲乖乖吃罷……”

  七十年的穿插,已經卷在歷史的章頁裏,在今天的院裏能呈露出多少,誰也不敢說,事實是今天,將有很多打扮得極體面的男女來慶祝,慶祝能夠維持這樣長久壽命的女人,並且爲這一慶祝,飯莊裏已將許多生物的壽命裁削了,拿它們的肌肉來補充這慶祝者的腸胃。

  前兩天這院子就爲了這事改變了模樣,簇新的喜棚支出瓦檐丈餘尺高。兩旁紅喜字玻璃方窗,由衚衕的東頭,和順車廠的院裏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的。前晚上六點左右,小三和環子,兩個洋車伕的兒子,倒土筐的時候看到了,就告訴他們嬤:“張家喜棚都搭好了,是哪一個孫少爺娶新娘子?”他們嬤爲這事,還拿了鞋樣到陳大嫂家說個話兒。正看到她在包餃子,笑嘻嘻的得意得很,說老太太做整壽,——多好福氣——她當家的跟了張老太爺多少年。昨天張家三少奶還叫她進去,說到日子要她去幫個忙兒。

  喜棚底下圓桌面就有七八張,方凳更是成疊地堆在一邊;幾個伕役持着雞毛帚,忙了半早上才排好五桌。小孩子又多,什麼孫少爺,侄孫少爺,姑太太們帶來的那幾位都夠淘氣的。李貴這邊排好幾張,那邊小爺們又扯走了排火車玩。天熱得厲害,蒼蠅是免不了多,點心乾果都不敢先往桌子上擺。冰化得也快,簍子底下冰水化了滿地!汽水瓶子擠滿了廂房的廊上,五少奶看見了只嚷不行,全要冰起來。

  全要冰起來!真是的,今天的食品全擺起來夠像個菜市,四個冰箱也騰不出一點空隙。這新買來的冰又放在哪裏好?李貴手裏捧着兩個綠瓦盆,私下裏咕嚕着爲這筵席所發生的難題。

  趙媽走到外院傳話,聽到陳昇很不高興地在問三個挑夫要多少酒錢。

  “瞅着給罷。”一個說。

  “怪熱天多賞點吧。”又一個抿了抿乾燥的口脣,想到方纔衚衕口的酸梅湯攤子,嘴裏覺着渴。

  就是這嘴裏渴得難受,楊三把盧二爺拉到東安市場西門口,心想方纔在那個“喜什麼堂”門首,明明看到王康坐在洋車腳鐙上睡午覺。王康上月底欠了楊三十四吊錢,到現在仍不肯還;只顧着躲他。今天債主遇到賒債的賭鬼,心頭起了各種的計算——楊三到餓的時候,脾氣常常要比平時壞一點。天本來就太熱,太陽簡直是冒火,誰又受得了!方纔二爺坐在車上,儘管用勁踩鈴,金魚衚衕走道的學生們又多,你撞我闖的,擠得真可以的。楊三擦了汗一手抓住車把,拉了空車轉回頭去找王康要賬。

  “要不着八吊要六吊,再要不着,要他×的幾個混蛋嘴巴!”楊三脖乾兒上太陽燙得像火燒。“四吊多錢我買點羊肉,吃一頓好的。蔥花烙餅也不壞——誰又說大熱天不能喝酒?喝點又怕什麼——睡得更香。盧二爺到市場吃飯,進去少不了好幾個鐘頭……”

  喜燕堂門口掛着彩,幾個樂隊里人穿着紅色制服,坐在門口喝茶——他們把大銅鼓撂在一旁,銅喇叭夾在兩膝中間。楊三知道這又是哪一家辦喜事。反正一禮拜短不了有兩天好日子,就在這喜燕堂,哪一個禮拜沒有一輛花馬車,裏面攙出花溜溜的新娘?今天的花車還停在一旁……

  “王康,可不是他!”楊三看到王康在小挑子的擔裏買香瓜吃。

  “有錢的娶媳婦,和咱們沒有錢的娶媳婦,還不是一樣?花多少錢娶了她,她也短不了要這個那個的——這年頭!好媳婦,好!你瞧怎麼着?更惹不起!管你要錢,氣你喝酒!再有了孩子,又得顧他們吃,顧他們穿。……”

  王康說話就是要“逗個樂兒”,人家不敢說的話他敢說,一羣車伕聽到他的話,各各高興地湊點尾聲。李榮手裏捧着大餅,用着他最現成的粗話引着那幾個年輕的笑。李榮從前是拉過家車的——可惜東家回南,把事情就擱下來了——他認得字,會看報,他會用新名詞來發議論:“文明結婚可不同了,這年頭是最講‘自由’‘平等’的了。”底下再引用了小報上撿來離婚的新聞打哈哈。

  楊三沒有娶過媳婦,他想娶,可是“老家兒”早過去了,沒有給他定下親,外面瞎姘的他沒敢要。前兩天,棚鋪的掌櫃娘要同他做媒;提起了一個姑娘說是什麼都不錯,這幾天不知道怎麼又沒有訊兒了。今天洋車伕們說笑的話,楊三聽了感着不痛快。看看王康的臉在太陽裏笑得皺成一團,更使他氣起來。

  王康仍然笑着說話,沒有看到楊三,手裏咬剩的半個香瓜裏面,黃黃的一把瓜子像不整齊的牙齒向着上面。

  “老康!這些日子都到哪裏去了?我這兒還等着錢吃飯呢!”楊三乘着一股勁發作。

  聽到聲,王康怔了向後看,“呵,這打哪兒說得呢?”他開始賴賬了,“你要吃飯,你打你×的自己腰包裏掏!要不然,你出個份子,進去那裏邊,”他手指着喜燕堂,“吃個現成的席去。”王康的嘴說得滑了,禁不住這樣嘲笑着楊三。

  周圍的人也都跟着笑起來。

  本來準備着對付賴賬的巴掌,立刻打在王康的老臉上了。必須的扭打,由藍布幕的小攤邊開始,一直擴張到停洋車的地方。來往汽車的喇叭,像被打的狗,嗚嗚叫號。好幾輛正在街心奔馳的洋車都停住了,流汗車伕連喊着“靠裏!”“瞧車!”脾氣暴的人順口就是:“他×的,這大熱天,單挑這麼個地方!!”

  巡警離開了崗位;小孩子們圍上來;喝茶的軍樂隊人員全站起來看;女人們嚇得只喊,“了不得,前面出事了罷!”

  楊三提高嗓子只嚷着問王康:“十四吊錢,是你——是你拿走了不是?——”

  呼喊的聲浪由扭打的兩人出發,膨脹,膨脹到周圍各種人的口裏:“你聽我說……”“把他們拉開……”“這樣擋着路……瞧腿要緊”。嘈雜聲中還有人叉着手遠遠地喊,“打得好呀,好拳頭!”

  喜燕堂正廳裏掛着金喜字紅幛,幾對喜聯,新娘正在服從號令,連連地深深地鞠躬。外邊的喧吵使周圍客人的頭同時向外面轉,似乎打聽外面喧吵的原故。新娘本來就是一陣陣的心跳,此刻更加失掉了均衡;一下子撞上,一下子沉下,手裏抱着的鮮花隨着只是打顫。雷響深入她耳朵裏,心房裏。……

  “新郎新婦——三鞠躬”——“……三鞠躬”。阿淑在迷惘裏彎腰伸直,伸直彎腰。昨晚上她哭,她媽也哭,將一串經驗上得來的教訓,拿出來贈給她——什麼對老人要忍耐點,對小的要和氣,什麼事都要讓着點——好像生活就是靠容忍和讓步支持着!

  她焦心的不是在公婆妯娌間的委曲求全。這幾年對婚姻問題誰都討論得熱鬧,她就不懂那些討論的道理遇到實際時怎麼就不發生關係。她這結婚的實際,並沒有因爲她多留心報紙上,新文學上,所討論的婚姻問題,家庭問題,戀愛問題,而減少了問題。

  “二十五歲了……”有人問到阿淑的歲數時,她媽總是發愁似的輕輕地回答那問她的人,底下說不清是嘆息是囉嗦。

  在這舊式家庭裏,阿淑算是已經超出應該結婚的年齡很多了。她知道。父母那急着要她出嫁的神情使她太難堪!他們天天在替她選擇合適的人家——其實哪裏是選擇!反對她儘管反對,那只是消極的無奈何的抵抗,她自己明知道是絕對沒有機會選擇,乃至於接觸比較合適,理想的人物!她掙扎了三年,三年的時間不算短,在她父親看去那更是不可信的長久……

  “餘家又託人來提了,你和阿淑商量商量吧,我這身體眼見得更糟,這潮溼天……”父親的話常常說得很響,故意要她聽得見。有時在飯桌上脾氣或許更壞一點。“這六十塊錢,養活這一大家子!養兒養女都不夠,還要捐什麼錢?乾脆餓死!”有時更直接更難堪:“這又是誰的新褂子?阿淑,你別學時髦穿了到處走,那是找不着婆婆家的——外面瞎認識什麼朋友我可不答應,我們不是那種人家!”……懦弱的母親低着頭裝作縫衣:“媽勸你將就點……爹身體近來不好,……女兒不能在孃家一輩子的……這家子不算壞;差事不錯,前妻沒有孩子不能算填房。……”

  理論和實際似乎永不發生關係;理論說婚姻得怎樣又怎樣,今天阿淑都記不得那許多了。實際呢,只要她點一次頭,讓一個陌生的,異姓的,異性的人坐在她家裏,乃至於她旁邊,吃一頓飯的手續,父親和母親這兩三年——竟許已是五六年——來的難題便突然的,在他們是覺得極文明地解決了。

  對於阿淑這訂婚的疑懼,常使她父親像小孩子似的自己安慰自己:阿淑這門親事真是運氣呀,說時總希望阿淑聽見這話。不知怎樣,阿淑聽到這話總很可憐父親,想裝出高興樣子來安慰他。母親更可憐;自從阿淑定婚以來總似乎對她抱歉,常常啞着嗓子說:“看我做母親的這份心上面。”

  看做母親的那份心上面!那天她初次見到那陌生的,異姓的,異性的人,那個庸俗的典型觸碎她那一點脆弱的愛美的希望,她怔住了,能去尋死,爲婚姻失望而自殺麼?可以大膽告訴父親,這婚約是不可能的麼?能逃脫這家庭的苛刑(在愛的招牌下的)去冒險,去漂落麼?

  她沒有勇氣說什麼,她哭了一會,媽也流了眼淚,後來媽說:阿淑你這幾天瘦了,別哭了,做孃的也只是一份心。……現在一鞠躬,一鞠躬地和幸福作別,事情已經太晚得沒有辦法了。

  吵鬧的聲浪愈加明顯了一陣,伴娘爲新娘戴上戒指,又由贊禮的喊了一些命令。

  迷離中阿淑開始幻想那外面吵鬧的原因:洋車伕打電車吧,汽車軋傷了人吧,學生又請願,當局派軍警彈壓吧……但是阿淑想怎麼我還如是焦急,現在我該像死人一樣了,生活的波瀾該沾不上我了,像已經臨刑的人。但臨刑也好,被迫結婚也好,在電影裏到了這種無可奈何的時候總有一個意料不到快慰人心的解脫,不合法,特赦,戀人騎着馬星夜奔波地趕到……但誰是她的戀人?除卻九哥!學政治法律,講究新思想的九哥,得着他表妹阿淑結婚的消息不知怎樣?他恨由父母把持的婚姻……但誰知道他關心麼?他們多少年不來往了,雖然在山東住的時候,他們曾經鄰居,兩小無猜地整天在一起玩。幻想是不中用的,九哥先就不在北平,兩年前他回來過一次,她記得自己遇到九哥扶着一位漂亮的女同學在書店前邊,她躲過了九哥的視線,慚愧自己一身不入時的裝束,她不願和九哥的女友做個太難堪的比較。

  感到手痠,心酸,渾身打顫,阿淑由一堆人擁簇着退到裏面房間休息。女客們在新娘前後彼此寒暄招呼,彼此注意大家的裝扮。有幾個很不客氣在批評新娘子,顯然認爲不滿意。“新娘太單薄點。”一個摺着十幾層下頦的胖女人,搖着扇和旁邊的六姨說話。阿淑覺到她自己真可以立刻碰得粉碎;這位胖太太像一座石臼,六姨則像一根鐵杵橫在前面,阿淑兩手發抖拉緊了一塊絲巾,聽老媽在她頭上不住地搬弄那幾朵絨花。

  隨着花露水香味進屋子來的,是錫嬌和麗麗,六姨的兩個女兒,她們的裝扮已經招了許多羨慕的眼光。有電影明星細眉的錫嬌抓把瓜子嗑着,猩紅的嘴脣裏露出雪白的牙齒。她暗中扯了她妹妹的衣襟,嘴向一個客人的側面努了一下。麗麗立刻笑紅了臉,拿出一條絲綢手絹矇住嘴擠出人堆到廊上走,望着已經在席上的男客們。有幾個已經提起筷子高高興興地在選擇肥美的雞肉,一面講着笑話,頓時都爲着麗麗的笑聲,轉過臉來,鎮住眼看她。麗麗扭一下腰,又擺了一下,軟的長衫輕輕展開,露出裹着肉色絲襪的長腿走過另一邊去。

  年輕的茶房穿着藍布大褂,肩搭一塊桌布,由廚房裏出來,兩隻手拿四碟冷葷,幾乎撞住麗麗。聞到花露香味,茶房忘卻顧忌地斜過眼看。昨晚他上菜的時候,那唱戲的雲娟坐在首席曾對着他笑,兩隻水鑽耳墜,打鞦韆似的左右晃。他最忘不了雲娟旁座的張四爺,抓住她如玉的手臂勸乾杯的情形。笑眯眯的帶醉的眼,雲娟明明是向着正端着大碗三鮮湯的他笑。他記得放平了大碗,心還怦怦地跳。直到晚上他睡不着,躺在院裏板凳上乘涼,隨口唱幾聲“孤王……酒醉……”纔算鬆動了些。今天又是這麼一個笑嘻嘻的小姐,穿着這一身軟,茶房垂下頭去拿酒壺,心底似乎恨誰似的一股氣。

  “逸九,你喝一杯什麼?”老盧做東這樣問。

  “我來一杯香桃冰淇凌吧。”

  “你去揀幾塊好點心,老孟。”主人又招呼那一個客。午飯問題算是如此解決了。爲着天熱,又爲着起得太晚,老盧看到點心鋪前面掛的“衛生冰淇凌,咖啡,牛乳,各樣點心”這種動人的招牌,便決意裏面去消磨時光。約到逸九和老孟來聊天,老盧顯然很滿意了。

  三個人之中,逸九最年少,最摩登。在中學時代就是一口英文,屋子裏掛着不是“梨娜”就是“琴妮”的相片,從電影雜誌裏細心剪下來的,圓一張,方一張,滿壁動人的嬌憨。——他到上海去了兩年,跳舞更是出色了,老盧端詳着自己的腳,打算找逸九帶他到舞場拜老師去。

  “哪個電影好,今天下午?”老孟抓一張報紙看。

  鄰座上兩個情人模樣男女,對面坐着呆看。男人有很溫和的臉,抽着煙沒有說話;女人的側相則頗有動人的輪廓,睫毛長長的活動着,臉上時時浮微笑。她的青紗長衫罩着豐潤的肩臂,帶着神祕性的淡雅。兩人無聲地吃着冰淇凌,似乎對於一切完全的滿足。

  老盧、老孟談着時局,老盧既是機關人員,時常免不了說“我又有個特別的消息,這樣看來裏面還有原因”,於是一層一層地做更詳細原因的檢討,深深地浸入政治波瀾裏面。

  逸九看着女人的睫毛,和浮起的笑渦,想到好幾年前同在假山後捉迷藏的瓊兩條髮辮,一個垂前,一個垂後地跳躍。瓊已經死了這六七年,誰也沒有再提起過她。今天這青長衫的女人,單單叫他心底涌起瓊的影子。不可思議的,淡淡的,記憶描着活潑的瓊。在極舊式的家庭裏淘氣,二舅舅提根旱菸管,厲聲地出來停止她各種的嬉戲。但是瓊只是斂住聲音低低地笑。雨下大了,院中滿是水,又是瓊膽子大,把褲腿捲過膝蓋,赤着腳,到水裏裝摸魚。不小心她滑倒了,還是逸九去把她抱回來。和瓊差不多大小的還有阿淑,住在對門,他們時常在一起玩,逸九忽然記起瘦小,不愛說話的阿淑來。

  “聽說阿淑快要結婚了,嬤囑咐到表姨家問候,不知道阿淑要嫁給誰!”他似乎怕到表姨家。這幾年的生疏叫他爲難,前年他們遇見一次,裝束不入時的阿淑倒有種特有的美,一種靈性……奇怪今天這青長衫女人爲什麼叫他想起這許多……

  “逸九,你有相當的聰明,手腕,你又能巴結女人,你也應該來試試,我介紹你見老王。”

  倦了的逸九忽然感到苦悶。

  老盧手彈着桌邊表示不高興:“老孟你少說話,逸九這位大少爺說不定他倒願意去演電影呢!”種種都有一點落伍的老盧嘲笑着翩翩年少的朋友出氣。

  青紗長衫的女人和她朋友吃完了,站了起來。男的手託着女人的臂腕,無聲地繞過他們三人的茶桌前面,走出門去。老盧逸九注意到女人有秀美的腿,穩健的步履。兩人的融洽,在不言不語中流露出來。

  “他們是甜心!”

  “願有情人都成眷屬。”

  “這女人算好看不?”

  三個人同時說出口來,各各有所感觸。

  午後的熱,由窗口外噓進來,三個朋友吃下許多清涼的東西,更不知做什麼好。

  “電影院去,咱們去研究一回什麼‘人生問題’‘社會問題’吧?”逸九望着桌上的空杯,催促着盧、孟兩個走。心裏仍然浮着瓊的影子。活潑、美麗、健碩,全幻滅在死的幕後,時間一樣的向前,計量着死的實在。像今天這樣,偶爾的回憶就算是證實瓊有過活潑生命的唯一的證據。

  東安市場門口洋車像放大的螞蟻一串,頭尾銜接着放在街沿。楊三已不在他尋常停車的地方。

  “區裏去,好,區裏去!咱們到區裏說個理去!”就是這樣,王康和楊三到底結束了毆打,被兩個巡警彈壓下來。

  劉太太打着油紙傘,端正地坐在洋車上,想金裁縫太不小心了,今天這件綢衫下襬仍然不合適,領也太小,緊得透不了氣,想不到今天這樣熱,早知道還不如穿紗的去。裁縫趕做的活總要出點毛病。實甫現在脾氣更壞一點,老嫌女人們麻煩。每次有個應酬你總要聽他說一頓的。今天張老太太做整壽,又不比得尋常的場面可以隨便……

  對面來了淺藍色衣服的年輕小姐,極時髦的裝束使劉太太睜大了眼注意了。

  “劉太太哪裏去?”藍衣小姐笑了笑,遠遠招呼她一聲過去了。“人家的衣服怎麼如此合適!”劉太太不耐煩地舉着花紙傘。“嗚嗚——嗚嗚……”汽車的喇叭響得震耳。

  “打住。”洋車伕緊抓車把,縮住車身前衝的趨勢。汽車過去後,由劉太太車旁走出一個巡警,帶着兩個粗人:一根白繩由一個的臂膀繫到另一個的臂上。巡警執着繩端,板着臉走着。一個粗人顯然是車伕;手裏仍然拉着空車,嘴裏咕嚕着。很講究的車身,各件白銅都擦得放亮,後面銅牌上還鐫着“盧”字。這又是誰家的車伕,鬧出事讓巡警拉走。劉太太恨恨地一想車伕們愛肇事的可惡,反正他們到區裏去少不了東家設法把他們保出來的……

  “靠裏!……靠裏!”威風的劉家車伕是不耐煩擠在別人車後的——老爺是局長,太太此刻出去闊綽的應酬,洋車又是新打的,兩盞燈發出銀光……嘩啦一下,靠手板在另一個車邊擦一下,車已猛衝到前頭走了。劉太太的花油紙傘在日光中搖搖蕩蕩地迎着風,順着街心溜向北去。

  衚衕口酸梅湯攤邊剛走開了三個挑夫。酸涼的一杯水,短時間地給他們愉快,六隻泥濘的腳仍然踏着滾燙的馬路行去。賣酸梅湯的老頭兒手裏正數着幾十枚銅元,一把小雞毛帚夾在腋下。他翻上兩顆黯淡的眼珠,看看過去的花紙傘,知道這是到張家去的客人。他想今天爲着張家做壽,客人多,他們的車伕少不得來攤上喝點涼的解渴。

  “兩吊……三吊!……”他動着他的手指,把一疊銅元收入攤邊美人牌香菸的紙盒中。不知道今天這冰夠不夠使用的,他翻開幾重荷葉,和一塊灰黑色的破布,仍然用着他黯淡的眼珠向磁缸裏的冰塊端詳了一回。“天不熱,喝的人少,天熱了,冰又化的太快!”事情哪一件不有爲難的地方,他嘆口氣再翻眼看看過去的汽車。汽車軋起一陣塵土,籠罩着老人和他的攤子。

  寒暑表中的水銀從早起上升,一直過了九十五度的黑線上。喜棚底下比較蔭涼的一片地面上曾聚過各種各色的人物。丁大夫也是其間一個。

  丁大夫是張老太太內侄孫,德國學醫剛回來不久,麻利,漂亮,現在社會上已經有了聲望,和他同席的都藉着他是醫生的緣故,拿北平市衛生問題做談料,什麼鼠疫,傷寒,預防針,微菌,全在吞嚥八寶東瓜,瓦塊魚,鍋貼雞,炒蝦仁中間討論過。

  “貴醫院有預防針,是好極了。我們過幾天要來麻煩請教了。”說話的以爲如果微菌聽到他有打預防針的決心也皆氣餒了。

  “歡迎,歡迎。”

  廚房送上一碗涼菜。丁大夫躊躇之後決意放棄吃這碗菜的權利。

  小孩們都搶了盤子邊上放的小冰塊,含到嘴裏嚼着玩,其他客喜歡這涼菜的也就不少。天實在熱!

  張家幾位少奶奶裝扮得非常得體,頭上都戴朵紅花,表示對舊禮教習尚仍然相當遵守的。在院子中盤旋着做主人,各人心裏都明白自己今天的體面。好幾個星期前就顧慮到的今天,她們所理想到的今天各種成功,已然順序的,在眼前實現。雖然爲着這重要的今天,各人都輪流着覺得受過委屈;生過氣;用過心思和手腕;將就過許多不如意的細節。

  老太太顫巍巍地喘息着,繼續維持着她的壽命。雜亂模糊的回憶在腦子裏浮沉。蘭蘭七歲的那年……送阿旭到上海醫病的那年真熱……生四寶的時候在湖南,於是生育,病痛,兵亂,行旅,婚娶,沒秩序,沒規則地紛紛在她記憶下掀動。

  “我給老太太拜壽,您給回一聲吧。”

  這又是誰的聲音?這樣大!老太太睜開打瞌睡的眼,看一個濃裝的婦人對她鞠躬問好。劉太太,——誰又是劉太太,真是的!今天客人太多了,好吃勁。老太太扶着趙媽站起來還禮。

  “別客氣了,外邊坐吧。”二少奶伴着客人出去。

  誰又是這劉太太……誰?……老太太模模糊糊地又做了一些猜想,望着門檻又墮入各種的回憶裏去。

  坐在門檻上的小丫頭壽兒,看着院裏石榴花出神。她巴不得酒席可以快點開完,底下人們可以吃中飯,她肚子裏實在餓得慌。一早眼睛所接觸的,大部分幾乎全是可口的食品,但是她仍然是餓着肚子,坐在老太太門檻上等候呼喚。她極想再到前院去看看熱鬧,但爲想到上次被打的情形,只得竭力忍耐。在飢餓中,有一樁事她仍然沒有忘掉她的高興。因爲老太太的整壽大少奶給她一副銀鐲。雖然爲着捶背而酸乏的手臂懶得轉動,她仍不時得意地舉起手來,晁搖着她的新鐲子。

  午後的太陽斜到東廊上,後院子暫時沉睡在靜寂中。幼蘭在書房裏和羽哭着鬧脾氣:

  “你們都欺侮我,上次賽球我就沒有去看。爲什麼要去?反正人家也不歡迎我,……慧石不肯說,可是我知道你和阿玲在一起玩得上勁。”抽噎的聲音微微地由廊上傳來。

  “等會客人進來了不好看……別哭……你聽我說……絕對沒有這麼回事的。咱們是親表誰不知道我們親熱,你是我的蘭,永遠,永遠的是我的最愛最愛的……你信我……”

  “你在哄騙我,我……我永遠不會再信你的了……”

  “你又來傷我,你心狠……”

  聲音微下去,也和緩了許多,又過了一些時候。纔有輕輕的笑語聲。小丫頭仍然餓得慌,仍然坐在門檻上沒有敢動,她聽着小外孫小姐和羽孫少爺老是吵嘴,哭哭啼啼的,她不懂。一會兒他們又笑着一塊兒由書房裏出來。

  “我到婆婆的裏間洗個臉去。壽兒你給我打盆洗臉水去。”

  壽兒得着打水的命令,高興地站起來。什麼事也比坐着等老太太睡醒都好一點。

  “別忘了晚飯等我一桌吃。”羽說完大步地跑出去。

  後院頓時又墮入悶熱的靜寂裏;柳條的影子畫上粉牆,太陽的紅比得胭脂。牆外天藍藍的沒有一片雲,像戲臺上的佈景。隱隱的送來小販子叫賣的聲音——賣西瓜的——賣涼蓆的,一陣一陣。

  挑夫提起力氣喊他孩子找他媳婦。天快要黑下來,媳婦還坐在門口納鞋底子;趕着那一點天亮再做完一隻。一個月她當家的要穿兩雙鞋子,有時還不夠的,方纔當家的回家來說不舒服,睡倒在炕上,這半天也沒有醒。她放下鞋底又走到旁邊一家小鋪裏買點生薑,說幾句話兒。

  斷續着呻吟,挑夫開始感到苦痛,不該喝那冰涼東西,早知道這大暑天,還不如喝口熱茶!迷惘中他看到茶碗,茶缸,施茶的人家,碗,碟,果子雜亂地繞着大圓簍,他又像看到張家的廚房。不到一刻他肚子裏像糾麻繩一般痛,發狂的嘔吐使他沉入嚴重的症候裏和死搏鬥。

  挑夫媳婦失了主意,喊孩子出去到藥鋪求點藥。那邊時常夏天是施暑藥的……

  鄰居積漸知道挑夫家裏出了事,看過報紙的說許是霍亂,要扎針的。張禿子認得大街東頭的西醫丁家,他披上小褂子,一邊扣鈕子,一邊跑。丁大夫的門牌掛得高高的,新漆大門兩扇緊閉着。張禿子找着電鈴死命地按,又在門縫裏張望了好一會,纔有人出來開門。什麼事?什麼事?門房望着張禿子生氣,張禿子看着丁宅的門房說,“勞駕——勞駕您大爺,我們‘街坊’李挑子中了暑,託我來行點藥。”

  “丁大夫和管藥房先生‘出份子去了’,沒有在家,這裏也沒有旁人,這事誰又懂得?!”門房吞吞吐吐地說,“還是到對門益年堂打聽吧。”大門已經差不多關上。

  張禿子又跑了,跑到益年堂,聽說一個孩子拿了暑藥已經走了。張禿子是信教的,他相信外國醫院的藥,他又跑到那邊醫院裏打聽,等了半天,說那裏不是施醫院,並且也不收傳染病的,醫生晚上也都回家了,助手沒有得上邊話不能隨便走開的。

  “最好快報告區裏,找衛生局裏人。”管事的告訴他,但是衛生局又在哪裏……

  到張禿子失望地走回自己院子裏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他聽見李大嫂的哭聲知道事情不行了。院裏磁罐子裏還放出濃馥的藥味。他頓一下腳,“咱們這命苦的……”他已在想如何去捐募點錢,收殮他朋友的屍體。叫孝子挨家去磕頭吧!

  天黑了下來張宅跨院裏更熱鬧,水月燈底下圍着許多孩子,看變戲法的由袍子裏捧出一大缸金魚,一盤子“王母蟠桃”獻到老太太面前。孩子們都湊上去驗看金魚的真假。老太太高興地笑。

  大爺熟識捧場過的名伶自動地要送戲,正院前邊搭着戲臺,當差的忙着攔阻外面雜人往裏擠,大爺由上海回來,兩年中還是第一次——這次礙着母親整壽的面,不回來太難爲情。這幾天行市不穩定,工人們聽說很活動,本來就不放心走開,並且廠裏的老趙靠不住,大爺最記掛……

  看到院裏戲臺上正開場,又看廓上的燈,聽聽廂房各處傳來的牌聲,風扇聲,開汽水聲,大爺知道一切都圓滿地進行,明天事完了,他就可以走了。

  “伯伯上哪兒去?”遊廊對面走出一個清秀的女孩。他怔住了看,慧石——是他兄弟的女兒,已經長的這麼大了?大爺傷感着,看他早死兄弟的遺腹女兒,她長得實在像她爸爸……實在像她爸爸……

  “慧石,是你。長得這樣俊,伯伯快認不得了。”

  慧石只是笑,笑。大伯伯還會說笑話,她覺得太料想不到的事,同時她像被電擊一樣,觸到伯伯眼裏蘊住的憐愛,一股心酸抓緊了她的嗓子。

  她仍只是笑。

  “哪一年畢業?”大伯伯問她。

  “明年。”

  “畢業了到伯伯那裏住。”

  “好極了。”

  “喜歡上海不?”

  她搖搖頭:“沒有北平好。可是可以找事做,倒不錯。”

  伯伯走了,容易傷感的慧石急忙回到臥室裏,想哭一哭,但眼睛溼了幾回,也就不哭了,又在鏡子前抹點粉笑了笑;她喜歡伯伯對她那和藹態度。嬤常常不滿伯伯和伯母的,常說些不高興他們的話,但她自己卻總覺得喜歡這伯伯的。

  也許是骨肉關係有種不可思議的親熱,也許是因爲感激知己的心,慧石知道她更喜歡她這伯伯了。

  廂房裏電話鈴響。

  “丁宅呀,找丁大夫說話?等一等。”

  丁大夫的手氣不壞,剛和了一牌三翻,他得意地站起來接電話:

  “知道了,知道了,回頭就去叫他派車到張宅來接。什麼?要暑藥的?發痧中暑?叫他到平濟醫院去吧。”

  “天實在熱,今天,中暑的一定不少。”五少奶坐在牌桌上抽菸,等丁大夫打電話回來。“下午兩點的時候剛剛九十九度啦!”她睜大了眼表示嚴重。

  “往年沒有這麼熱,九十九度的天氣在北平真可以的了。”一個客人搖了搖檀香扇,急着想做莊。

  咯突一聲,丁大夫將電話掛上。

  報館到這時候積漸熱鬧,排字工人流着汗在機器房裏忙着。編輯坐到公事桌上面批閱新聞。本市新聞由各區裏送到;編輯略略將張宅名伶送戲一節細細看了看,想到方纔同太太在市場吃冰淇凌後,遇到街上的打架,又看看那段廝打的新聞,於是很自然地寫着“西四牌樓三條衚衕盧宅車伕楊三……”新聞裏將楊三王康的爭鬥形容得非常動聽,一直到了“扭區成訟”。

  再看一些零碎,他不禁注意到挑夫霍亂數小時斃命一節,感到白天去吃冰淇凌是件不聰明的事。

  楊三在熱臭的拘留所裏發愁,想着主人應該得到他出事的消息了,怎麼還沒有設法來保他出去。王康則在又一間房子裏喂臭蟲,苟且地睡覺。

  “……哪兒呀,我盧宅呀,請王先生說話,……”老盧爲着洋車被扣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了,在晚飯桌他聽着太太的埋怨……那楊三真是太沒有樣子,準是又喝醉了,三天兩回鬧事。

  “……對啦,找王先生有要緊事,出去飯局了麼,回頭請他給盧宅來個電話!別忘了!”

  這大熱晚上難道悶在家裏聽太太埋怨?楊三又沒有回來,還得出去僱車,老盧不耐煩地躺在牀上看報,一手抓起一把蒲扇趕開蚊子。

  原載1934年5月《學文》1卷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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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林徽因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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