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不住的手

  白雲崗公社大磨嶺大隊有個教練組,是高級社時期就成立了的,任務是教初參加農業生產的人們學技術。當一九五六年高級化的那一會,有些素不參加農業生產的婦女和青年學生被動員參加了農業生產,做的活很不合規格,主任陳滿紅提議組織一個教練組,選兩個做活質量最高的老農民當教師,選一部分產量不高、做不好也不太可惜的地作爲教練場,來訓練這些人。這個建議經管理委員會通過後,就把大磨嶺頂上的幾十畝薄地和南邊溝裏幾塊小園地選作教練場,又選了兩個教師——一個是主任陳滿紅的父親陳秉正,另一個是種園地的老人叫王新春。陳秉正兼任組長,王新春兼任副組長,組員是流動的,經常分配在各小隊,遇上了教練自己不會做或者做不好的活計的時候纔來學。訓練的對象雖說是初參加生產的人,可是也有例外:第一是經常參加生產而對於某一種活計作得不好的,在教練那種活計的時候,自動報名來學習;第二是對某種活計做不好或者能做好也不做好的人,經小隊評議爲需要學習,就送來學習——在學習期間,每個勞動日是打六扣記工分的。故意不做好活被送來學習也可以算是一種小小的懲罰。

  組長陳秉正已經是七十六歲的老人了。按一般慣例,這樣大歲數的人本來早就該不參加主要勞動,可是這老頭身體特別強健,在年輕時候一個人可以抵一個半人做活;如今雖說老了,一般青年小夥子還有點比不上他。一九五八年冬天,公社化後,大磨嶺算一個大隊,大隊長仍選的是陳滿紅。大隊成立起敬老院,經過評議,請陳秉正老人退休入院。這老人只進去了三天,就覺着只做那些揭麻皮、揀棉花之類的輕微勞動,有氣力沒處使,所以又自動要求出院,依舊當他的教練組長。

  陳秉正老人的老技術,不但在大磨嶺是第一,就整個白雲崗山區來說也是曾被評爲特等模範的。經他手壘過的石頭地堰,從來也不會塌豁兒;經他手壓的薰肥窖,從來也不會半路熄了火;至於犁、種、鋤、收那些普通活計,更是沒有一樣會落在馬下的。

  他在教練組裏教人做活,不但要要求規格,而且首先要教架勢。他說架勢不對就不會做出合乎規格的活兒來。例如鋤二遍地,他要求的架勢是:腰要彎到一定的度數;一定要斜身側步,不許亂動腳;兩手要攥緊鋤把,叫每一鋤下去都有準,不許讓鋤頭自己顫動,規格是:一定要鋤到莊稼根邊,不許埋住生地皮;在莊稼根上擁土,儘可能做到整整肅肅三鋤擁一個堆,要平頂不要尖頂。在開始教的時候,他先做榜樣,讓徒弟們在一邊跟着看。他一邊做一邊講,往往要重複講十幾遍,然後才讓大家動手他跟着看。因爲格律太多,徒弟們記着這樣忘了那樣,有時腰太直了,有時候步子亂了,有時候下鋤沒有計劃,該是一下就能辦的事卻幾下不得解決問題……陳秉正老人不住口地提醒着這一個,招呼着那一個,也往往隨時打斷他們的工作重新示範。

  有個人叫郝和合,半輩子常是直着腰鋤地,鋤一鋤,鋤頭蹦三蹦,鋤頭蹦到草上就鋤了草、蹦到苗上就傷了苗。教練組成立以後,小隊裏評議讓他到組裏受訓。他來的時候,老組長陳秉正照例教給他鋤地的架勢,只是這個人外號“哈哈哈”,帶幾分懶漢性,彎下腰去鋤不了幾鋤就又直起腰來。陳秉正這老人也有點創造性,第二天回去把自己家裏閒着的一個鋤頭,安了三尺來長一個短把子給郝和合說:“你這彎不下腰去的習慣,只有用這短把子鋤頭,才能徹底改正。”郝和合一換鋤頭果然改正了——因爲三尺來長的鋤把,要不彎腰,根本探不着地皮。後來各小隊知道了這個辦法,都準備了幾張短把鋤頭,專門叫給那些沒有彎腰習慣的人用。



  徒弟們練架勢練得累了,老組長陳秉正便和他們休息一陣子。相隔八九段梯田下邊的溝岸上,有副組長王新春領着另一批徒弟在那裏教練種園地。在休息時候,上下常好打個招呼,兩個老人好到一塊吸着旱菸閒談一會;徒弟們也好湊在一處讀一讀小報,或者說說笑笑。陳秉正一見王新春就伸出手來和他握手,王新春卻常是縮回手去躲開。王新春比陳秉正小十來歲,和陳很友好,就是怕和他握手,因爲一被他握住像被鉗子夾住那樣疼。

  有一次休息時候,陳秉正叫王新春上去吸菸。陳秉正是用火鐮子打火的,王新春說:“燒一堆柴火吸着多痛快!”一個新參加學習的中學生聽說,忙幫他們在就近揀柴,卻找不到什麼東西,只揀了二寸來長兩段幹柿樹枝。王新春笑了笑說:“不用找!你陳家爺爺有柴!”那個學生看了看,沒有看到什麼柴。陳秉正老人也說了個“有柴”,不慌不忙放下火鐮子,連看也不看,用兩隻手在身邊左右的土裏抓了一陣,不知道是些什麼樹皮皮、禾根根抓了兩大把;王新春老人擦着洋火點着,陳老人就又抓了兩把蓋在上面。那個學生看了說:“這個辦法倒不錯!”說着自己就也去抓。陳老人說:“慢慢慢!你可不要抓!”可是這一攔攔得慢了點,那個學生的中指已經被什麼東西刺破了,馬上縮回手去。王新春說:“你這孩子!你是什麼手,他是什麼手?他的手跟鐵耙一樣,什麼棘針蒺藜都刺不破它!”

  那個學生,一邊揉着自己的中指,一邊看着陳老人的手,只見那兩隻手確實和一般人的手不同:手掌好像四方的,指頭粗而短,而且每一根指頭都展不直,裏外都是繭皮,圓圓的指頭肚兒都像半個蠶繭上安了個指甲,整個看來真像用樹枝做成的小耙子。不過他對這一雙手,並不是欣賞而是有點鄙視,好像說“那怎麼能算‘手’哩”。

  學生的神情,兩個老人都看出來了。陳秉正老人沒有理他,只是自豪地笑了一下就拿起自己的旱菸袋來去吸菸;王新春老人點着煙之後卻教訓起這個青年人來。他說:“小夥子!你不要看不起那兩隻手!沒有那兩隻手,咱們現在種的這教練場恐怕還是荒坡哩!這山是地主王子裕的,山頂上這十幾段地,聽老人們說從光緒三年就荒了,一直荒到宣統三年。當年間我們兩家都沒有寸壠田地,他給王子裕家當長工、我給王子裕家放牛。後來他來這裏開荒,我長大了從放牛孩子升成長工,跟着老領工在大河灘學着種園地。這些地都是他老哥和咱們現在的大隊長他們父子倆一钁頭一钁頭剜開、一條堰一條堰壘起來的。沒有那兩隻手,這裏還不是一片荒坡嗎?”

  那個學生雖然對他自己那種鄙視的表示有點後悔,可是他除了不願當面認錯,反而還自我解嘲地說:“怨不得我們學習得慢,原來就沒有那樣的手!”

  陳秉正老人一本正經地教訓他說:“是叫你們學成我這手,不是叫你們長成我這手!不是開山,我這手也長不成這樣;不過上輩人把山都開了,以後又要機械化了,你們的手用不着再長成這樣了!”

  陳老人雖然不希望別人的手長成那樣,可是他對他自己已經長成那樣的一雙手,仍然覺着是足以自豪的。他這雙手不但堅硬,而且靈巧。他愛編織,常用荊條編成各色各樣的生產用具,也會用高粱稈子編成各色各樣的兒童玩具。當他編生產用具的時候,破荊條不用那個牛角塞子,只用把荊條分作三股,把食指塞在中間當塞子,吱吱吱……就破開了,而他的手皮一點也磨不傷;可是他做起細活計來,細得真想不到是用這兩隻手做成的。他用高粱稈子紮成的“叫哥哥”籠子,是有門有窗又分樓上樓下的小樓房,二寸見方的小窗戶上,窗格子還能做成好多不同角度的圖案,圖案中間的小窟窿,連個蜜蜂也鑽不過去。



  土改以後,經過互助、合作一直到公社化了,陳秉正老漢家裏的收入也豐裕起來了。一九五九年冬天,兒孫們爲了保護老人那雙勞苦功高的手,給他買了一雙毛線手套。他接過來一看說:“這雙手可還沒有享過這個福!”向手上試着套了一套,巴掌不夠寬,指頭也太細、太長,勉強套上去,把巴掌那一部分撐成方的了,指頭的部分下半截都撐粗了一點,上半截卻都還有個空尖兒。兒子陳滿紅說:“慢慢用着就合適了!”老人帶好了握了握、伸了伸說:“還好!”說罷,卸下來交給滿紅媳婦說:“暫且給我放過去吧!”滿紅媳婦說:“爹!你就帶上走吧!到地裏手不冷?”老人說:“在溝裏閘谷坊,戴上它搬石頭不利落!”說着就放下走了。以後谷坊閘完了,別的活兒又陸續接上來——鍘乾草、出羊圈、窖蘿蔔、捶玉米……哪一種活兒也不好戴着手套做,老人也就忘了自己還有一雙手套。

  一天,白雲崗有個物資交流會。滿紅媳婦勸老人說:“現在這些雜活計又不用你教多少技術,你還是休息一天去逛逛會吧!”老人答應了。老人換了一件新棉襖,用新腰帶束住腰。滿紅媳婦說:“這回可帶上你的手套吧!”說着把手套給他拿出來,他帶上走了。

  大磨嶺村子小,沒有供銷分社。老人穿着新衣服、戴着手套打街上走過,村裏人見他要到白雲崗去,就有些人託他捎買東西,東家三兩油、西家二斤鹽,湊起來兩隻手就拿不了,借了鄰家一個小籃子提着。他走到白雲崗,逛了半條街,走到供銷社門口,把給別人捎買的日用品買全了又向前走,剛走過公社門口,看見山貨部新運來一車桑杈,售貨員忙着正往車下搬。這東西在這地方已經二年不見了,不論哪個隊原有的都不夠用。他以爲機會不可錯過。他自己身上沒有帶錢,想起滿紅在公社開會也許有帶的錢。他跑到公社向滿紅一說,滿紅說:“噢!喲!那可是寶貝,趕快買!”說着從口袋裏掏出五十塊錢來遞給他。老人拿上錢就到山貨部來挑桑杈。老人對農具很講究,從來見不得有毛病的。他把手套卸下來往懷裏一裝,拿起一柄來把杈頭放在地上試看三股子平不平、有力沒力、頭正不正、把彎不彎。他連一柄還沒有看完,就來了十來個人,每人拿着一柄看;轉眼工夫,買杈的越來越多,連在公社開會的大隊長們也暫時休了會出來買杈。這些人也不挑三揀四,問明瞭價錢就拿。陳秉正老人見情況緊張起來,也不敢再按自己的規格挑選,胡亂搶到手五柄,其餘的就叫別人拿完了。他付了錢,把杈捆起來扛上,提起小籃子來擠出山貨部,因爲東西夠拿了,他也無心再逛那半條街,就返回原路走出白雲崗村。一出了村,他覺人也不擠了、路也寬敞了,這才伸手到懷裏摸他的手套。他摸了半天只有一隻;放下籃子和桑杈,解開腰帶抖摟了一下,也仍然不見那一隻。他知道一定是丟在山貨部裏了。他想:“丟就丟了吧!拿上它也沒有多少戴它的時候!”於是他又束好了腰、扛起桑杈、提起小籃子繼續往家走;可是走了不幾步,就又想到“孩子們好心好意給買上了,丟了連找也不找一趟,未免對不起他們”,這才又扭回頭來重新返回白雲崗物資交流大會上的山貨部來。幸而售貨員早已給他拾起來放在賬桌上,見他來找就還了他。



  隔了好久,陳秉正老人又被評選爲本年的勞動模範,要到縣裏去出席勞模大會。這自然又該是他帶一次手套的時候。他除換上新棉襖和新腰帶外,又把他的手套帶上。

  大磨嶺離縣城四十里,冬天的白天又短,陳秉正老漢從吃過早飯起程,直走到太陽快落山纔到。這一天只是報到的日期。老人到縣後,先找着報到處報了名、領了出席證,然後就去找晚上住宿的招待所。他半年沒有進縣城,縣城裏已經大變了樣——街道改寬了,馬路也壓光了,他們往年來開會住的破破爛爛的招待所,已經徹底改修成一排一排嶄新的磚瓦房了。他進入招待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後邊幾排房子靠甬道兩旁的窗戶裏都閃出燈光,一看就知道里邊已經住下了人。前三排的窗戶,也有明的、也有黑的。他到傳達室登記了名字,招待員領他往西二排五號去。他走到西二排,見只有最西邊的六號房間窗上有燈光,其餘都還是黑的;腳底下踩着些軟一塊硬一塊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些什麼。招待員向他說:“小心點老人家!這房子剛修好,交了工還不到一禮拜,院子還沒有清理完哩!——這邊些,那裏是個石灰池!——靠牆走,那裏還有兩截木料……”走到五號門口,招待員開了門先進去開了燈,才把老人讓進去。老人一看,房子裏挺乾淨,火爐子也燃得很旺,靠窗前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條板凳,後邊靠東西牆一邊排着兩張牀,門窗還不曾油漆過,牆好像才粉刷了,經火爐子一薰還有點溼味兒。老人看了看牀位說:“一個房間住四個人嗎?”招待員說:“四個人!”“這次會議住得滿住不滿?”“都來了差不多住滿了!路遠的還沒有趕到哩!你休息一下吧!我給你打水來洗洗臉!”一會,招待員打來了水,老人洗着臉,路遠的人也陸續來着,西二排的房子就也都住滿了。五號房間除了老人以外,又住了三位青年,老人和他們彼此作了自我介紹。

  會議一共開三天半,老人又是聽報告、又是準備發言,和大家一樣忙個不了,直到第四天上午聽罷了縣委的總結報告,纔算了結了一宗事。下午,離縣城近一點的就都回村去了,路遠的就得再住一宿。陳秉正老人離家四十里,說遠也不算遠,說近可也不近,要是青年人,趕一趕也可以在天黑趕到,老人究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不想摸黑,也就準備多住這半天了。

  吃過了午飯,住下來的人們差不多都想上街逛逛。老人回到西二排五號房間裏,見和自己同住的三個青年,陪着四號一個人打撲克玩。老人問:“你們不上街去?”一個青年回答說:“你先去吧老爺爺!我們過一會去!”老人束上腰帶,戴上手套,便走出房間。因爲院裏兩截剩餘木料礙着路,走過四號門口,便得擦着三號的牆根走,他總覺着太不順當。他想:“把它轉過一邊不就好走了嗎?可是轉到什麼地方好呢?”他蹲在四號門邊來看空子,覺着只有轉到石灰池的南邊好一點,看準了,把手套卸下來放在階臺上,就來動手轉木料。這一截木料是截去兩頭、中間留下來的一段盤節,又粗又短又彎又扁,很不好轉動。老人很費了點氣力才掀起來,轉了一個過就又跌死了。老人想找個幫手,敲了敲四號的門,四號的人都出去了,這才又回到五號來向那幾個青年說:“同志們!你們幫一下,咱們把院裏那兩截木頭轉到一邊讓走路痛快點好不好?”“好!我昨天還試了一下,沒有轉動了!”一個青年答應着,放下手裏的牌;其他三個也都同聲答應着站起來往外走。老人趁空子解了腰帶脫下他的新棉襖來放在牀上,就跟着走出來了。

  老人和青年們一同去轉動木料,一個青年攔住他說:“你歇歇吧!不夠我們轉!”短短一截木頭,四個人就護滿了,老人插不上手,只好讓他們轉,而自己去搬動另一截。青年們把那一截粗而短的轉過去,回頭看見老人搬動另一截,一個青年又攔住他說:“老爺爺你歇歇吧!這一截可以擡起來走!”另一個青年就走過來和這個青年擡。這一截比那一截長一點,可是一頭粗一頭細,擡細頭的擡起來了,擡粗頭的吃勁一託沒有動,連聲說“不行不行”就放了手。擡細頭的見他擡不起來,正要往下放,老人說:“我來!”說着彎下腰去兩手托住,兩腿擺成騎馬架勢,兩肩一聳,利利落落擡起來。起先來擡的那個青年,看着另外一個青年豎了豎大拇指頭,然後兩個人一齊搶過來接住說:“老爺爺真行!你上年紀了,還是我們來吧!”

  一個招待員提着茶壺來送水,見他們擡木料,忙說:“謝謝你們!我們來吧!”“算不了什麼!”“在開會以前,我們只剩前三排院子沒有趕上清理完,開會期間又顧不上做它,等明天早晨你們一走,我們幾個人用不了兩天就清理完了!”陳秉正老人說:“爲什麼要等到我們走了才做呢?我們的會開完了,現在不是正好幫你們清理院子嗎?”招待員說“不便勞駕”,陳老人和青年們說“完全可以”,其他房間裏還沒有上街的同志們聽見談到幫助招待員清理院子,大家都從房間裏走出來表示同意。招待員見這情況,趕忙去問經理,大家不等他問來,就去找清理院子的工具。前三排還沒有清理,工具就放在東四排的院子裏,被他們找來鐵杴、掃帚、筐子、擡杆一大堆,馬上就動起手來。陳老人要擡筐子,大家看見他的長白鬍須,說死說活不讓他擡,他也只得拿起掃帚跟着大家掃院子。勞模總是勞模,前三排沒有走掉的人見西二排這樣做,大家也都仿照着做起來。不大一會,招待員把招待所經理找來了。經理勸大家休息勸不下去,也就只好號召事務員、會計和每個招待員全體總動員和勞模們一齊參加勞動。

  大家用鐵杴攏着院裏的殘磚、破瓦、樹皮、鋸屑等類的零亂東西,陳老人跟在後邊掃地。老人從西二排院子的西南牆角落上掃起,面朝北一帚沿一帚排過來,掃到六號窗下,看見窗臺上還有泥塊、刨花,把掃帚伸上去,因爲地方小掃不着,就放下掃帚用他那兩隻磨不破的手往下扒拉。他又順東看去,只見每個窗臺上都有。他沿着六號、五號、四號……把每一個窗臺都先扒拉乾淨,然後返回西頭來繼續掃院子。

  人多好做活,不過個把鐘頭就把六個院子都清理完了,垃圾都堆在大甬道的兩旁,成材的東西都擡到存剩餘材料的後門外,只等夜間有卡車來裝載。老人對這成績欣賞了一陣,覺着這樣一清理,走步路也痛快得多。

  經理、事務員、會計、招待員們一齊給勞模打水洗手臉。大家洗過之後有些人就上了街,陳老人重新穿起新棉襖,束住了腰,伸手去戴手套,才發現又把手套丟了。他順口問那幾個青年說:“你們打掃時候可見過一副手套嗎?”有一個答應說:“沒有見!你放在哪裏來?”“放在四號門口的階臺上!”另一個青年說:“有來!我們攏着攏着,看見一團刨花裏好像有一隻手套沾滿了泥土。我還當是誰扔了的一隻破手套哩!”“對!可能是我把四號窗臺上的刨花扒拉下來埋住了它,你們沒有看見,給攏到泥土裏去了!”老人跑到甬道旁邊的垃圾堆裏來找,可是光西二排的垃圾就擡了幾十筐,馬上怎麼會找到呢?

  一個招待員看見了就問:“老爺爺你找什麼?”“我的一副手套攏到這裏邊去了!”“準在嗎?”“準在!”“準在你上街逛去吧,我們給你找!”“不要找它了吧!手套給我沒有多大用處!”老人乾脆放棄了。

  老人逛了幾道街,除看了看半年以前還沒有的一些新建築外,別的東西也無心多看。他想:“我也不買什麼,也不賣什麼,淨在這些店鋪門口轉什麼?”想到這裏,也就回招待所來了。他回到招待所,天還不黑,同房間的青年們都還沒有回來。一個招待員給他開了門,告他說手套找到了。他到房間裏一看,靜靜的火爐子依舊很旺,招待員已經給他把手套洗得乾乾淨淨的,搭在靠近火爐的一個椅背上,都快烘乾了。

  第二天他回到家,換過衣服之後便把手套還給滿紅媳婦說:“這副手套還給你們吧!我這雙手是戴不住手套的!”

  196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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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趙樹理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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