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


  晚上七点钟,我喝完了茶,从站上出来,那个站名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是在新柴卡司克附近董军兵地那里。那时候,天色已经发黑,我穿着皮裘,同阿莱司卡坐上雪车。在驿站附近觉得天气还很温暖。虽然并未下雪,头上却也见不到一颗星星;一片洁白的雪地铺在我们前面,天空和雪地比起来,显得又低又黑。

  水车正张着它那大轮翼,在那里摇晃着,我们刚从它那黑影底下走过,又穿过一个哥萨克村落。觉得道路更难走了,风儿也开始猛烈地从我左面吹来,把马的尾巴和鬃毛吹在一边,又扬起为马蹄和橇撑所践踏的残雪。车铃也哑了,冷气从袖口直侵到背上,到那时候我才想起驿吏曾劝我不要走,免得迷路,挨一夜冻;他这个话真的很有道理。

  我就对车夫说:“我们不要迷路啊。”后来见他不回答,我就索性很明显地问:“车夫,我们走得到驿站吗?我们不会迷路吧?”

  他并不回头,只答道:“这个谁能知道呢!你看,地上堆得这样厚,找不到一点道路,真要命啊!”

  我又继续问:“你想想再说,我们有希望到驿站吗?能到吗?”

  车夫说:“大概可以到。”以下他又说些什么话,因为风,我根本听不出来。

  再回去,自然是不愿意;可是在这种不毛之地,风雪连天底下,活挨一夜冻,也实在有点不高兴。并且那个车夫,我虽然在黑暗里,没有看清他的样子,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有点不喜欢他,不信任他。他盘着腿坐在中间,身材魁梧,声音却带着懒气,帽子不像是车夫戴的——帽檐四面,面积很大;并且他赶马也不是寻常样式,只用两手执着缰绳,仿佛坐在车夫位后面的仆人一般。而我之所以不信任他的重要原因,也许是他的耳朵用手巾捂着的缘故。总而言之,这个横在我前面的又粗蠢又佝偻的背,实在让我不喜欢,所以认为他一无是处。

  阿莱司卡对我说:“要我说不如回去;在这里挨冻也不高兴!”

  车夫喃喃说:“真要命啊!雪堆得真厚!一点道路都看不见,眼睛还只能眯着。真要命啊!”

  刚走不到一刻钟,车夫就勒住马,把缰绳递给阿莱司卡,从座儿上跳下来,提着双大靴子,走向雪里,去寻找道路。

  我赶紧问:“怎么?你去哪里?迷路了吗?”可是那个车夫并不回答我;风正吹在他眼睛上,他一面避着风,一面离开雪车,往前走去。

  一会儿他回来了,我便问他:“唔,怎么样?有道路吗?”

  他愤然地对我说:“一点也没有。”他说这话,带着种不可忍耐的神情,并且异常忧愤,仿佛他迷路的错处全在于我似的。一会儿他又慢慢地坐在车上,用一双冻手理那缰绳。

  我们又动身了,那时候我又问:“我们怎么办呢?”

  “那有什么办法!听天由命吧。”

  我们缓缓地走着,不择道路,一会儿走在融化到四分之一的雪上,一会儿走在光滑的雪冰上面。虽然天气很冷,雪落在衣领上,融化得还是很快;雪花飞得很起劲,一会儿又降下又硬又干的雪来。

  我们实在不知道往哪里走,因为走了一刻多钟,还见不到一根记里数的柱子。我又问车夫:“你以为我们走得到驿站吗?”

  “到什么地方?往回走,那些马也许可以把我们送到原来的驿站去;如果再往下走,一定更要迷路了。”

  我就说:“那就折回去吧。真的。”

  车夫又追问:“真的折回去吗?”“是的,是的,回去吧。”

  车夫就放松了缰绳,马儿跑得十分迅速,我虽然觉不出转变方向,可是风已经变了,然后在雪天雪地里,竟能隐隐分辨出几座水房。车夫胆子不免又大了,便谈起话来。

  他说:“就在这样雪天里,回到那驿站,在柴堆边住一夜,到明天早晨再走。能够在柴堆上睡觉,那是很好的了。不然,全身都要冻坏,因为太冷了。冻一次腿,三星期内就要死去。”

  我说:“但是现在并不冷,风也不大,能够走吗?”

  “暖固然很暖,却还有风雪,现在往回走,那就好得多了,可是风雪还下得很密。往前走固然也可以,可是要听天命了;否则受了冻也不是儿戏。以后谁负这个责任呢?”



  那时候,后面忽然传来几辆马车上的铃声,但见有几辆车在那里飞似地赶来。我那车夫说:“这是‘库里埃’的铃,在全站上只有这样一个。”果然,那辆车上的铃声异常清脆,而且洪亮,不住地在风里摇曳着。我以后才知道这是邮车用的东西:一共有三个铃儿——一个大的在中间,发出洪声,两个小的发出中声。这两种声音凑在一起,在旷僻极寒的地方响起来,叫人听着,精神为之激越。

  当三辆车里,前面一辆同我们这辆车并行的时候,我那车夫说:“走得真快呀。”一会儿他又对后面那个车夫喊道:“有路吗?可以走吗?”可是那个人只朝着自己那几匹马喊着,不回答他。

  当邮车刚经过我们的时候,铃儿声一会儿就渐渐听不见了。我那车夫也有点惭愧的意思。他对我说:“老爷,我们也走吧!人家已经走过,现在车迹还是新鲜的呢。”

  我答应了,我们重又逆风而行,顺着深雪向前赶着。我从旁边看着道路,避免我们的车偏离前面几辆车留下的痕迹。走了两俄里路,车迹看得异常明显,后来只能隐隐约约地分辨出来;等了一会儿,简直分不清楚是车迹还是寻常吹透的雪层。我屡次往下看着雪橇底下压着的雪,眼睛都看累了,就向前望去。第三个里柱还能够看得见,第四个却已经找不到了;又像原先一样,一会儿顺着风行,一会儿逆着风行,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之后那个车夫竟说我们的线路偏右了,我说是偏左,阿莱司卡却说我们是在往后走。我们屡次停车,车夫也屡次下车来寻找道路;可是终归于绝望。当时我就自己下车,看我所想象的是不是道路;可是我刚千辛万苦地逆风走上几步,就发现四面全是一样的白雪堆,所谓道路也不过在想象里才能见到,再走上几步,忽然自己那辆雪车也竟找不到了。我就喊道:“车夫!阿莱司卡!”可是狂风吹来,我觉得我的声音竟被风从嘴里夺去,没有声音。我跑到那停车的地方——可是车已经没有了,向右走去——还是没有。我不由得发急起来,便大声又喊了一下“车夫!”其实他正站在我旁边两步远;现在回忆起来,未免有点惭愧。当时就有一个高个子的人,手里执着鞭子,头上戴着大帽子,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就引我到雪车旁边去。

  他说:“幸亏天气还暖;不然,天一冻——那就倒霉了!……”

  当时我坐上车说:“放松马缰绳,让它走回去。能够走得到吗?喂,车夫?”

  “大概可以走得到。”

  他就放松缰绳,用鞭子在马身上打了两下,车儿又轳轳地走了。我们走了半小时。忽然在前面又听见那熟识的铃声,并且有两个铃;这一次他们是从我们迎面来的。原来还是那三辆车,现在已经把邮件卸下,所以跑回站上去。前头一辆库里埃车,驾着三匹雄壮的马,铃声锵锵的,在前面跑着。里面坐着一个车夫,在那里大声地喊着。后面两辆空车中间,每辆车上坐着两个车夫,互相在那里很高兴地聊天。其中一个人抽着烟,火星在风里吹着,照着他脸儿的一部分。

  我看着他们,心里很是惭愧,大概我们的车夫也有同样的感想,因为我们两人那时候竟异口同声说:“跟着他们走吧。”



  最后那辆车还没过去,我那车夫就呆笨笨地把自己那辆车转过来,直接碰到最后一辆车上。马儿受了惊,都跳起来,撇掉缰绳,就往旁边跑。

  “这个恶鬼!眼睛不管事,竟往人家车上撞来。这个死鬼!”一个身材不高的车夫气忿忿地说着;他正坐在后边那辆车上,根据他的嗓音和身段,想着他是个老人;当时他从车上跳下来,一面恶狠狠地骂着我的车夫,一面跑去追马。

  但是马竟追不着。老车夫跟着追去,一会儿连马带人都隐在风雪的白雾里去。

  还听见那人的声音说:“瓦西里!快把那只骝马带来;恐怕捉不住啊。”

  这时,一个个子很高的车夫就跳下雪车,默默地把自己那辆车卸下。拉起一匹马骑着,踏着雪就跑过去了。

  那辆“库里埃”车依旧摇着铃儿,向前奔跑着,我们那辆车也就同其他两辆车跟在后面。我那车夫这才高兴起来。我就问他是哪里的人,做过什么事情,后来便知道他是我的同乡。图里斯克省瓦村人;他家田地很少,自从霍乱病后,也就不种五谷了;家里有两个弟兄,第三个兄弟出去当兵了;在复活节以前,面包就不够吃了,所以只得借债来度日;他兄弟在家里做主,因为他已经娶妻;但是他自己却是个鳏夫。他说他们那村里每年有很多人出来当车夫;如果他不当车夫,也要到邮政局去,因为不这样决不能维持他一家的生活;他又说他住在这里,每年收入有一百二十卢布,把一百卢布寄到家里去,其余的自己也够用了。

  一会儿他自己又喃喃地说:“唔,这个车夫骂些什么?真讨厌!难道我故意惊跑他的马吗?难道我是恶人吗?并且也不必追过去!那些马自己会回来,不然,不把他们冻死了才怪呢!”

  我看见前面放着什么乌黑的东西,便问:“那边黑的是什么?”

  他说:“那是货车。多么可爱的车呀!”说着,已经走到那辆席子盖着的大车旁边,但见那辆车正慢慢地走着;他又说:“你看,都没有人管,全都睡了。那个聪明的马却认得道路,一步也不会迷失……”

  果然很奇怪,这辆大车从席顶到车轮,覆满了雪,可是又好像在那里一步步地动着。当我们那几辆车走到它跟前,乱响起车铃的时候,才看见车前抬起一点席边,探出来一个帽子。一匹骏马伸着头颈,凸着腰背,一步一步在崎岖的道上走着。

  又走了半个多小时,车夫又对我说:“老爷,你看我们走得对吗?”我答道:“这个我可不知道啊。”他露着安闲的神气说:“一开始风还对,现在却又走在暴风底下。不对,我们并不曾向那方面去,我们又要迷路了。”

  他这个人异常胆怯,可是等到我们人一多,他又不做那指导人和负责人的时候,他心里就安静下来。于是他自然要细心监察着前面那个车夫的错误,以摆脱自己的干系。我确实也觉得前面那辆车有时在我们左边,有时却在我们右边;并且我还以为我们竟在极小的范围里旋转着。但是这也许是感觉的错误,因为我有时还觉得前面那辆车一会儿升上山去,一会儿爬在山坡上,一会儿又在山脚底下走着,其实那些地方全是平原。

  又走了很长时间,我远远地——在地平线那里——仿佛看见一条黑长的带子在那里走动。过了一会儿,这才看出那是被我们超过去的那辆货车。雪依旧盖在呆笨的车上,人依旧睡在席子底下,前面那匹骏马依旧驼着背,垂着耳朵,去嗅那道路。

  那时候,我的车夫就抱怨着说:“你看,我们在这转圈子呢,又遇见那辆货车了!库里埃马真好:领我们白走这么多路,眼见今天是要走一夜了。”说到这里,他咳嗽起来,停了一会儿又说:“老爷我们还是往回走吧。”我问:“为什么?他们去哪里,我们也去哪里。”他道:“跟着他们随便走吗?恐怕要在旷野里住宿了。雪堆得这么厚。真要命!”

  前面那个车夫眼见得已经丢失了道路和方向,却竟不去寻找道路,依旧很高兴地喊叫着,没命地向前奔跑,这个不由得使我纳闷;我也就不顾一切,决定索性紧跟着他们走,当时就对车夫说:“跟着他们走吧。”

  车夫只得依命,却已经不大似原先一般愿意了,所以也就不大和我说话。



  风雪越发来得利害,又干又细的雪直从天上落下来;大概开始在那里结冻了;因为鼻子和两颊竟冷得发红,冷气拼命地钻进皮裘里去。雪车有时候撞在光滑结冰的雪岩上面。我提心吊胆地走了这么多路,自己觉得疲困异常,便不由得合上眼睛,打起盹来。过了一会儿,我张开眼睛一看,当下使我惊讶异常,原来我看到有一道明亮的光线照耀着那雪白的平原;平地也扩大了许多,又黑又低的天已经消灭了,四处都是积雪的白斜线,前面有几个明显的黑影,之后我向上一望,觉得黑云已散,刚落的雪布满天空。原来在我打盹的时候,月亮已升出来了,穿破那不坚固的黑云和正在降落的雪,发出一道又冷又明亮的光线。最使我看得真切的,就是我那辆雪车,几匹马和三辆在前面走着的马车:前面一辆车上依旧坐着那个车夫,急急地赶路;第二辆车上正坐着两个车夫在那里抽烟,因为烟气和火星一阵阵从车里袅袅而出,便可见得他们正在那里吸烟;第三辆车上看不见什么人,大概车夫正在车中睡觉。最前头的那个车夫在我醒来的时候,也时常停下车,下来觅路。当我们停车的时候,听着风吼得越发利害,空中的雪团下得越发密集。在月光下看见车夫的低矮影子,手里执着鞭子,拨动前面地上的雪,影儿不住地前前后后在白雾里动着,等了一会儿,又走回来猛然跳在车上,于是在单调的风声里又听见那响亮的喊声和铃声了。每逢前面那个车夫爬下来,寻觅道路或草堆标记的时候,第二辆车里总有一个车夫发出那种爽快的,自信的声音,对前面那个车夫喊道:“意格拿司卡,听着!应该往左走,向右就背着风了。”或者喊道:“老弟,向右走,向右走!那边有乌黑的东西,也许是柱子。”或者喊道:“你在忙些什么?你把那匹骝马驾在前面,它立刻领你上道。事情也就妥当了!”这个出主意的人嘴里这样说着,可是自己既不去驾驭前面那匹马,又不到雪地里去觅道,并且连鼻子都不从鸵毛领里伸将出来。主意出得一多,那个做前导的意格拿司卡自然要讨厌他,便嚷着叫他自己到前面去做前导,那时候出主意的人回答说,如果他驾着库里埃车,当然要走在前面,也就能够领到正确道路上去。他说:“我那几匹马,天生不会走在前面,因为这根本不是那类的马啊。”那时候意格拿司卡就高高兴兴一面叱喊着马一面答道:“这样,你就给我少说话吧!”

  那一个和出主意的人同坐在一辆车上的车夫却不大对意格拿司卡说话,也不去干预这些事情,可是也不睡觉,因为他那烟管里的火一直没有熄灭,并且停车的时候,我就能听见他不间断的说话声,所以我可以断定他并不睡觉。他正在那里讲故事。意格拿司卡时常要停车觅道,因此他的话头也时常中断。到了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不大说话的车夫便对他喊道:“怎么又站住了?又要觅路了!真成了测量师,却找不到路;不如随着马儿走吧!也许不至于冻死。往前走吧!”

  当时我那车夫在旁边说:“去年就冻死了一个邮差!”

  第三辆车上的车夫自始至终未曾醒过。有一次停车的时候,那个出主意的人喊道:“菲里布!喂,菲里布!”却并不见他回答,便说:“莫非冻死了吗?意格拿司卡,你去看一下。”

  意格拿司卡便匆匆忙忙地跑到那去,一面摇那睡着的人,一面说:“你竟成了喝醉的样子!如果受了冻,赶快说啊!”

  那个睡着的人翻了个身,忽然喃喃地骂起来。

  意格拿司卡说:“还活着呢!”说着,就向前走了;我们便又开始走,并且走得很快,让我车上一匹小马紧夹着尾巴,连跑带跳地跟着。



  那个追逃马的两人——一个是老人,一个名叫瓦西里,到夜深才和我们相遇。他们把马全都找到了,便赶过来;但是他们怎么竟会在穷荒僻野,风雪连天的时候把这件事情办妥,这个真使我千百个不明白。那个老人依旧骑着那匹马跑来;走到我们那辆车前面,便又骂起我的车夫来:“你真是个促狭鬼!你实在……”

  第二辆车上那个爱讲故事的车夫喊道:“喂,米脱里奇老丈,你还活着吗?到我们这辆车上来吧!”

  可是老人并不答他的话,依旧骂着。等到骂够了,才走到第二辆车上去了。别人问他:“全捉住了吗?”他道:“难道还会遗漏吗?”那个高个子的瓦西里依旧和意格拿司卡坐在前面那辆车上,一声也不言语,并且还同他一块下去觅路。

  我那车夫喃喃地说:“这个骂人精……真讨厌!”

  后来我们又在那白茫茫的沙漠里走了许久。张开眼睛一看——横在我面前的依旧是那被雪遮盖着的帽子和背,几匹马依旧低着头一步一步逆着风走着。往下一看,积雪依旧和滑床相击着;风儿吹来,地上的雪就飘扬起来。前面几辆车依旧急急地奔跑着,前面左右依旧是一片白茫茫的旷野。眼睛要想找出一个新对象来,可是柱子,草堆,围墙,什么都没有。四周都是白的:地平线一会儿看着无限的远,一会儿又好比近在两步以外;忽然又高又白的墙在右边长出来,沿车辆跑着,忽然又没有了,停了一会儿,又好像在前面长出来,跑着跑着,又没有了。再往上一看——起初显得十分光亮,在浓雾里还看得出星星来;可是一会儿星儿慢慢离开视野,往下逃去了,只见那经过我眼睛,落在脸上、皮领上的雪;天各处都是光明的,白的,无色的,同样的和永久不动的。风仿佛时常变动:一会儿迎面吹来,雪便打在眼睛上,一会儿从我的脸颊旁边掠过,打在皮领上。只听见车轮在雪上轧出来微弱的,不静默的声音和悲哀的死沉沉的铃声。有时当我们逆着风在光滑的,凝冻的冰皮上走着的时候,就能很清切地听到意格拿司卡的有力的呼啸声,和尖锐的破碎的铃声,这些声音竟除去了旷野里悲愁的性质,令人听着,自然而然地生出激越的情感。我一只脚渐渐冻起来了,每逢转身过来的时候,领上和帽上的雪直钻到我的脖颈里去,使我哆嗦不止;但是我穿着厚裘,终究是很温暖的,可睡魇还是来侵犯我了。



  回忆和思想很迅速地变为想象。

  我想:“那个在第二辆车上不住叫喊着的,喜欢出主意的人也许是个农人吗?他身体很结实,腿儿很短,正仿佛我们家里那个管酒食的老人费道尔·菲里潘奇。”我就在脑海中浮现出我们家里的大楼梯和五个仆役,他们正在那里气吁吁地从小房里搬出钢琴来;又看见菲里潘奇掳起袖口,手里拿着一个琴上的脚板,跑在大家前面,开着门栓,在那上面盖着手巾,站在那里,挡着别人,自己嘴里却还急匆匆,不住地喊道:“前面的人好好抬着。升上去,升上去,留心着门。这就对了。”屋内有个园丁正抬着琴的栏杆,用力过猛,脸儿都涨红了;当时他就说:“菲里潘奇,那么请你来抬吧。”可是菲里潘奇依旧忍不住,依旧要叫喊着出主意。

  当时我就想:“这是什么意思?他以为他可以很好地处理公共事情,或者他很喜欢上帝能给他这种自信的辩才,所以很高兴去使用这种辩才吗?也许是这样的。”我又看见一个湖泊,还有几个疲乏的仆役在没膝的水中拉着鱼网,又是那个菲里潘奇在岸边跑着,对着大家喊叫,等到快要捡鱼的时候,才下水去一趟。那时候正是七月的正午。烈日高照,我正在花园中刚割完的草上散步;那时候我年纪还很轻,心里边总有点不知足和进取的念头。我走到湖泊旁边,在野蔷薇花和橡树林中间躺下去,这是我一直都很喜爱的一块地方。我一边躺着,一边从野蔷薇树的红树干那里,眺望那干燥的土地和蔚蓝色明镜似的湖面,不由得产生一种自得和忧愁的情感。围着我的都很美丽,而这种美景使我受到一种强烈的影响,觉得我自己也是很好的,而唯有一件事情令我发愁,那就是没有人对我产生一丝惊奇之心。这时,天气正在最热的时候。我打算闭着眼睛睡一下,可是那讨人厌的苍蝇竟不给我片刻的安宁,总聚在我附近,嗡嗡地从额上飞到手上。蜜蜂也离我不远,成群地飞着;黄翼的蝴蝶从一棵草上移到另一棵草上,露出疲劳的样子。我往上一看,眼睛都刺痛了,阳光在树叶缝里透过来,让我觉得越发炎热了。我便用手巾遮着脸,这样却感觉闷得很,苍蝇仿佛都黏在那出汗的手臂上面。雀儿躲在蔷薇树的深处。一只雀儿跳到地上来,离我一尺多远,两次假装着使劲啄那土地,一会儿又啾啾叫着,向天上飞去;还有一只雀鸟也夹紧着尾巴,跳到地上来,一会儿也似箭一般,跟着第一只鸟飞去了。听见湖泊那里砧上击衣的声音,一声声地传来。又听见洗浴的人的笑语声和分水声。离我很远,一阵风吹在橡树梢上,慢慢地吹过来,一会儿吹动了地上的乱草,一会儿野蔷薇树的叶子也摇摇欲动,打在枝上;良久,一阵新鲜的微风才吹在我身上,揭起手巾边儿,从汗淋淋的脸上撩过。手巾一揭起来,苍蝇就趁着这个机会,飞过来,冒冒失失打在我潮湿的嘴上。有一根枝干又触着我的背。心里想着这个决定,睡不着,不如去洗澡。正在寻思的时候,忽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恐慌的妇女说:“哎哟!这可怎么办呢?一个男人也没有!”

  我听着这话,赶紧跑到太阳地里,看见一个仆妇叹着气,从我面前跑过,当时我就问她:“什么事,什么事?”不料她仅只看了我一下,又向四围望了一望,摇着手,又跑开了。一会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子玛德邻一手捧着从头上掉下来的手巾,连跑带跳地向湖畔奔去。两个姑娘也互相携着手跑来;10岁的小孩穿着他父亲的衣裳,也急急地跑过去。

  我又问他们:“出了什么事情?”

  “乡下人溺水了。”

  “在哪里呢?”

  “在湖泊那里。”

  “哪一个乡下人?是我们的吗?”

  “不是,是过道的人。”

  说话的时候,马夫意温拖着双大靴在草地上跑着,奔向湖泊那里去,肥胖的管事约阔甫也喘着气跑来,我就跟着他们跑过去。那时候我心里产生一种感情,那种感情仿佛对我说:“快跳进水里,拉那个乡人出来,救他的命,那么人家对你刮目相看了。”

  一群仆役聚在岸旁,我便向他们问:“在哪里,在哪里?”

  一个洗衣妇正在扁担上收拾衣裳,当时就说:“就在那边,水深的地方,在岸那边,离浴所不远。我眼看他沉入水里;忽然伸出头来,忽然又沉下去,一会儿又伸出头来,悲悲切切地喊道:‘我掉水里啦,啊哟!’喊着又沉下去了,只看见水泡在那里乱动。那时候我才看见一个乡人沉水了。所以我就喊叫起来。”

  洗衣妇一边说着,一边把扁担放在肩上,离开湖泊,从小道上走远。

  那个胖子约阔甫叹了一口气,很凄惨地说:“真是罪过啊!现在已经设立了警署,可是竟然没有一点防护的设施。”

  这时候有个乡人背着一把镰刀,穿过围在岸上的一群老少男女,把镰刀挂在灌树枝上,慢慢地脱去靴子。

  我也打算跳下水去,做些惊人的事业,所以不住地问:“在哪里?他沉在哪里了?”

  但是人家给我指那湖泊光滑的平面,微风吹过,起了一层细波。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掉下水去;水总是很平滑,很美丽,很冷淡地站在那里,日光照着,放出金黄色,我觉得我竟不敢做这件事情,并且这事也不能够叫人惊奇,而且我最不善长游泳;可是那个乡人把汗衫从头上脱下来,立刻跳到水里。许多人都过去看着他,露着希望和麻木的神气;不料他刚下到水齐臂膀的地方,就慢慢地回来,穿上汗衫,因为他并不会游泳。

  闲人渐渐聚拢过来,圈子越聚越大,妇女们都互相携手张望,但是这一大堆人里竟没有一个肯下去救人。有些刚跑来的人出了些主意,也就只是叹息着,脸上露出恐惧和失望的神情;其中最早来的几个人,有的站乏了,便坐在草地上面,有的也就回去。那个老婆子玛德邻问她女儿把火炉门关了没有;那个穿父亲衣裳的小孩不住地向水里投石子。

  忽然,菲里潘奇的一只叫作脱莱作卡的狗在山下跑过来,一边狺狺狂吠,一边屡次回头看望,露出疑惑的神气;菲里潘奇自己也就跟在后面,从山上跑下来,嘴里不知道在那里嚷些什么话。

  他一边跑着穿衣裳,一边喊道:“你们站着做什么?人快要淹死了,他们还站在那里!快取一根绳子来!”

  大家都望着菲里潘奇,既露希望,又面露恐惧;但见他一手撑在一个仆役肩上,一手在那里脱靴。

  有人对他说:“就在那边,那个人站立的地方,灌树的右面。”

  他答道:“我知道了,”便皱着眉头,仿佛回应那妇女群中所表现的惭愧的意思;当时他脱去汗衫和十字架,交给正站在他面前的园童,自己就迈开大步向湖畔走去。

  脱莱作卡很疑惑他主人这般匆忙的举动,究竟为什么,站在人群中间嗅了几下,吃了几根岸边的小草,便看着他主人,忽然很高兴地吠了一声,跟着他主人一块儿下水去了,那时候浪花纷飞,溅在岸上许多人的身上;菲里潘奇很勇敢地挥着两手,背脊起伏不已,猛向对岸游去。脱莱作卡喝了几口水,赶紧回转过来,站在众人旁边,抖去身上的水。那时候菲里潘奇已经游到对岸,两个车夫跑到灌树那里,拉着绕在棒上的鱼网。菲里潘奇忽然伸出手来,却屡次没入水中,每次都从嘴里放出水泡,四处的人喊着问他,他并不回答。后来他走到岸上来,我望见他只在那里理那鱼网。网儿拉出来,但是里面除去污泥和几条小鲋鱼以外,竟什么也没有。等到又拉出鱼网的时候,我已经移到那一面去了。

  但听见菲里潘奇下命令的声音,湿绳击水的声音和恐惧的叹声。击在右翼上的湿绳蒙着许多草儿,慢慢的从水里拉出来。那时候菲里潘奇喊道:“现在一块儿拉呀!使劲呀!”

  其中有一个人说:“兄弟们,里面一定有些什么,拉着很重呢。”

  一会儿草间两三个鲋鱼跳跃着,网也慢慢压着青草,拉上岸来。但见水淋淋的网里有一种白色的东西。于是在死静时,人们发出一阵不高的叹气声,使人感觉恐怖。

  只听见菲里潘奇果决的声音说:“拉呀,使劲地拉呀!”,一会儿那个溺水的人就被许多人拉到灌木旁边。

  到这个时候,我忽然遇见我那慈善的老伯母,但见她身上穿着丝绸衣服,手上撑着华美的太阳伞,——这把伞仿佛和这个恐怖的死景不合宜,——脸上带着一副凄凉欲哭的神气。她一见我,就对我说:“我们走吧!唉,这个真可怕呀!但是你总是一个人去洗澡,游泳。”她说这话,带着种母爱的自私心;我一听,顿时感受着一种忧愁的情感。

  那时候记得太阳正炙热地烤着干燥的田地,并且在池湖的镜面上游戏着,大鲤鱼在岸边跳跃着,湖中小鱼成群地游泳,一只鸟在天空中飞过,繁茂的白云聚在地平线上,鱼网拉起时带着岸上的污泥渐渐地飞散开来了,我在堤上走着,又听见湖畔击砧的声音。

  这个击衣杖响着,仿佛两个杖合在一起打击所发出来的洪声一样响,这种声音使我难受,使我沉痛,因为我又知道——这个击衣杖就是一只铃,而菲里潘奇又不让它发出声音来。这个击衣杖正仿佛拷问的器具一般,压着我那挨冻的腿,——于是我就醒了。

  我醒来,其实是因为我那辆车跑得太快,并且我耳边仿佛听见有两个人在那里说话。一个是我车夫的声音,他说:“意格拿司卡,你把这位乘客接去,——你总是自顾自地走路,我却白白地追着你,让你来接他。”那个意格拿司卡的声音说:“难道我原意接那位乘客吗?……你能给我半个‘司托甫’吗?”(译者按‘司托甫’是量流质的容器名,农人用以代币;下文‘阔苏司卡’亦同性质,但比‘司托甫’的量略小。)

  “唔,怎么能半个‘司托甫’呢!……一个‘阔苏司卡’就差不多了。”

  “阔苏司卡!为了一个阔苏司卡,便把那些马压坏吗?”

  我张开眼睛一看,依旧是一片白蒙蒙的雪,依旧是这个车夫和这几匹马,可是在我们车旁边又看见一辆雪车。原来我那辆车已经赶到意格拿司卡那辆车旁边,在那里并排行着。其他车里有人劝意格拿司卡少半个阔苏司卡,不必和他换,可是他竟不听这些话,把车子停下来说:“搬过来吧,这真是你的运气。走到明天,不过得一个阔苏司卡。行李多不多呢?”

  我那车夫就很高兴地跳到雪地上来,向我鞠躬,请我搬到意格拿司卡那辆车上去。我满口答应下来;那个胆怯的乡人不由得异常满意,说不出那感谢和喜悦的神气;他朝着我,阿莱司卡和意格拿司卡鞠了好几回躬,道了许多声谢。

  他说:“唔,天保佑呀,要不然走了半夜,自己也不知道往哪里去。老爷,他能够把你老人家送到,我那几匹马已经很疲乏了。”说着,他就欢欢喜喜地搬起行李来。

  当他们搬运东西的时候,我顺着风走到第二辆雪车那里去。那辆车许多地方已经被雪盖住,而在迎风挂着毛织物的地方积雪尤多。老人伸着腿躺在里面,那个爱讲话的人依旧在那里讲他的故事。但听他说:“在那大将军借着国王的名义来到监狱见玛丽亚的时候,玛丽亚对他说:‘将军!我用不着你,也不能够爱你,你也绝不是我的情人;我的情人就是那个亲王……’”说到这里,他一看见我就停住了,抽起烟来。

  那个出主意的人就对我说:“老爷,你要听故事吗?”

  我说:“你们真有趣,真快乐呀!”

  “不过解闷罢了!这样可以不发愁。”

  “你们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这个问话,我看车夫听着都不大喜欢。当时那个出主意的人说:“谁能够辨别这是什么地方呢?也许已经走到卡兰梅克人这里了。”

  我问:“这可怎么办呢?”

  他露出不满意的神气说:“有什么办法呢?走到哪里,就算哪里,也就完了。”

  “如果马站在雪里都走不出去,那怎么办呢?”

  “什么!这也不要紧。”

  “能冻死吗?”

  “肯定会的,因为现在看不见一点草堆;这样说,我们肯定已经走在卡尔梅克人的地方了。现在第一件事情应该看一看雪。”

  老人哆嗦着说:“老爷!你还怕冻死吗?”

  他说这句话,虽然带着点嘲笑我的意思,但是可以看出他已经哆嗦得利害。

  我说:“是,觉得很冷了。”

  “唉,老爷!你应当像我这样说:不冷,不冷,说着还要跑着——那你也就可以暖和了。”

  那个出主意的人说:“关键是,怎样跟着这雪车跑呢。”



  阿莱司卡在前面那辆车上对我喊道:“准备好了,请吧!”

  风雪的势头来得很利害,我向前弯着身体,两手拉着大衣领儿,才勉强迎着狂风吹得乱飞的雪走了几步,走到前面那辆车旁。那时候我原来那个车夫已经坐在空车中间,看见了我,就脱下自己的帽子来,不料风竟很狂暴地把他的头发一根根吹直起来,便问我要酒钱。他真没想到我能够给他,即使我婉转拒绝,也绝不会惹怒他。他向我道了谢,戴上帽子,一边对我说:“老爷,上帝保佑,再见吧!”一边拉着缰绳,离开我们,走了。意格拿司卡随即摇起全身,叱喊着马。于是马啼声,铃声,叱喊声,混杂在一起,代替了风吼声,因为在停车的时候,风声最响。

  自从搬到这辆车上后,我一时睡不着觉,而以观察那个新车夫和几匹新马为消遣。意格拿司卡坐在那里,露出十分勇敢的样子,不住地跳跃着,屡次用鞭子抽打那几匹马,嘴里还要呼喝叱骂,又时常跺着脚,爬上前去,整理辕马身上时常乱绞在一起的绳子。他身材不高,身段也很合适。短裘上面还穿着一件不系带子的驼毛大衣,这件大衣领子上的毛,几乎全已脱光,他的头颈很光滑;他的鞋不是毛靴,却是皮靴;帽子又很小,他时常把它拿下来,不停地整理,耳朵仅被头发遮掩着。在他一切举动里,不但可以看出他的劲力,还可以看出他想激发自己力气的愿望,车儿走得越远,他就跳得越高兴,脚跺得越利害,同我和阿莱司卡越说得多。我看他很害怕丧失自己的精神头,因为他的马虽然都很好,可是道路却越来越难走,并且那些马已经显出不大愿意行走的样子,连那又大又好的辕马都踬跌了两次,心里一害怕,往前一撞,几乎把脑袋撞在铃上。风雪刮得这样利害,看着实在可怕;马儿已经疲乏了,道儿越发显得艰难了,我们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已经不期望能够走到驿站,就是觅到一住宿之地,也就了不得了。但是铃儿依旧很自然,很高兴地响着,意格拿司卡依旧很勇敢,很美丽地喊着,仿佛节假日正午在乡间大道上赶车一样,叫人听着又奇怪,又发笑,——至于那最使人想着奇怪的,就是我们竟总是很勇敢地向前走。意格拿司卡装着假嗓在那里唱曲,唱得声音很高,在间断的时候还夹之以呼啸的声音,听着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

  正在走得异常高兴的时候,忽然那个出主意的人说:“喂,喂!意格拿司卡,为什么这样干嚷!停一下!”

  “什么事情?”

  “站……一下……子!”

  意格拿司卡把车子停住了。那时候万籁皆绝,只听见风吼的声音,雪还是旋转着,打进车里来。那个出主意的人走到我们这里来。意格拿司卡就问他:“什么事情?”

  他道:“什么!去哪里呢?”

  “谁知道呢!”

  “腿都冻了。你这都在忙些什么?”

  “我在赶路啊。”

  “你也下来看一看那边摇晃的东西——也许是卡尔梅克人的游牧场。那个地方也许可以烤暖我们的腿。”

  意格拿司卡一边说:“好啦!你把马拉住了。”一边就向着所指的方向走去。

  出主意的人对我说:“总要下去走一走,望一望,才能找见道路;何必这样傻头傻脑地跑着!把那些马弄得出了这么多汗!”

  意恪拿司卡去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回来,我很替他担心,害怕他会迷路。在他走的这段时候,那个出主意的人总用自信和安闲的口气和我说话,他说在风雪时应该怎么赶车,说不如把马放松些,随它走,反而能够到目的地,有时也可以用天上的星星来做路标,他又说如果他在前面走,现在早就到驿站了。

  后来意格拿司卡慢慢地回来了,一步步走得很艰难,膝盖几乎没在雪中。那个人就问他:“唔,怎么样,有吗?”

  意格拿司卡叹着气答道:“有固然是有,也看见游牧场了,却还是不认识。我们现在大概是向波洛尔郭夫司基别墅附近走呢。应该往左走。”

  出主意的人开始说:“有点细碎的尘埃!这就是我们的游牧场,在哥萨克村后面。”

  “我觉得不是!”

  “我这样一望,就知道是的;不是它,便是塔梅衰夫司哥。应该往右走,便能走到大桥那里——一共有八俄里路。”

  意格拿司卡很忧愁地说:“我已经说过不是了!因为我已经看过了!”

  “喂,兄弟!还有其他车夫呢!”

  “什么车夫,你自己看去。”

  “我去看什么!我很清楚呢。”

  意格拿司卡生气起来,竟不答理他,跳上车子又往下赶路了。

  他越走,精神越焕发,依旧时常跺着脚,把靴桶里积着的雪倒掉,还对阿莱司卡说:“你看,走了这些路,靴子里积着这么多雪,怎么能暖和呢!”

  我则打算睡觉了。



  我在梦中想:“难道我已经受冻了吗?听人家说,受冻经常始于做梦的时候。如果冻死,不如淹在水里,让人家把我从网里拉出来的好;其实冻死,淹死,都是一样的,都不过身下放着一块板,什么全忘了。”

  果然一剎那间我什么都忘了。

  突然间我张开眼睛,望向那白茫茫的大地,心里寻思着:“这样就算完了吗?如果我们再找不到柴堆,马又要一直站着了,那么大概我们全都要挨冻了。”我对这个想法真的有点害怕,但是我希望能够发生些可惊可愕异乎寻常的事情的心理,比些许的恐惧还来得利害,我觉得如果明天早晨,那几匹马把我们几个冻得垂死的人运到一个远僻荒凉的村庄里去,这个倒也是件极有趣的事情,这样的幻想很明显很迅速地占据我的脑海。马也止步了,雪下得越发利害,只能见到马的耳朵和颈木;忽然意格拿司卡坐着的那辆车赶得很快,并且从我们面前经过。我们哀求他,喊着请他带我们一同去,但是声音被风夺去,竟没有声音出来。意格拿司卡一面笑着,对那马喊着,一面吹着哨,在盖满雪的深渊里离我们而去。老人跳上马儿,挥着手肘,正想逃跑,身体却动弹不得;我原来那位戴着旧帽的车夫竟迅速跑向前,把他拉下来,摔在雪地上,嘴里喊道:“你这魔鬼!你这喜欢骂人的东西!我们一块儿冻死在雪里吧。”但是那个老人竟从雪堆里钻过来;他居然不是个老人,却是只兔子,连蹿带跳地逃走了。许多狗在他后面跟着。而费道尔·菲里潘奇则叫我们大家一起围着坐,并且说如果雪把我们盖住,那也不要紧,一会儿就可以暖和起来。果然我们暖和了,舒服了,不过心里还是想喝水。我就取了一只茶杯,倒着甜酒跟大家分享,自己也一饮而尽,心里边异常畅快。那个爱说话的人讲起虹的故事,——不料我们头上已经造好了用雪和虹做成的顶棚。雪果然十分温暖,和毛皮一样。我说:“现在我们每个人用雪做一间屋子,大家就可以睡觉了!”我为自己做了一间屋子,正打算进屋去;忽然菲里潘奇在雪堆里看见了我的银钱,便说:“站着!把钱给我吧。不然会死呀!”说着,拉住我的腿。我把银钱交给他,哀求他放开我;可是他们都不相信这是我的银钱,而是打算揍死我。我抓住老人的手,上去亲他,心里带着种不可形容的快乐,老人的手实在是温柔又亲切。起初他极力摆脱我,后来忽然自己又把另一只手递给我,对我异常亲近。但是菲里潘奇却走近我,威吓着我。我赶紧跑进自己屋里;可是这个并不是一间房子,却是一条长廊,而有人又在后面拉住我的腿。我极力地挣脱。在那拉我的人的后面竟放着我的衣服和一部分肉皮;我觉得很冷,并且惭愧,——最惭愧的,就是我那伯母,一手撑着太阳伞,一手挟着那个溺水的人,朝着我走过来。他们笑着,一点也不明白我对他们挤眉弄眼的意思。我连忙跳到雪车里去,两脚还搭在雪车外面,老人已经挥着手,赶过来。老人已经离我很近,但是我听见前面有两个铃铛响着,我就知道,如果我能跑到那里去,就能得救了。铃儿声响越来越大;老人已赶过来,横在我的面前,铃声也听不清了。我重新拉着他的手不住地亲着,不料老人——并不是老人,却是溺水的人。……但听见他喊道:“意格拿司卡!站住吧!这里也许就是阿美脱金的草堆!下去看一看!”这个真是十分可怕。不,最好醒了吧。……

  我便张开眼睛。风把阿莱司卡的外套的衣襟儿吹在我脸上,我的膝盖也露出来了,我们的车正走在光滑的雪层上面,死沉沉的铃声也不断地响着。

  我向那柴堆的地方看去!却并不是柴堆,倒看见了一所有平台的屋子和豕牙状的墙堡。我看见这所房屋和围墙,觉得没有什么意思;相比之下,我还是愿意看那长廊,听教堂的钟声,亲老人的手。于是我又闭着眼睛睡去了。



  我睡得异常香甜;铃声不住地响着,在梦里,有时听着仿佛一只狗汪汪地叫着,向我奔来,有时觉得是我所奏的大风琴声,又好像是我所著的法文诗的韵律。有时我又觉得这种铃声仿佛是刑具在不断地压我的右脚脚趾。压得太利害,竟把我弄醒,不由得张开眼睛,摩擦双腿,因为觉得腿被渐渐地冻住了。夜色依旧黯淡,分不清天地。意格拿司卡依旧侧身坐着,在那里跺脚。几匹马依旧垂着尾巴,仰着头颈在深雪里走着。可是雪却堆得越来越厚了;但见雪花在前面旋转着,几乎淹没了雪橇和马腿,从上面落下来的雪花打在领上帽上。风则或左或右地来和意格拿司卡的衣领和马的鬃毛嬉戏。

  天气越来越冷了,我刚从领子里伸出头来,那凝结的雪竟旋转着打在眉毛鼻子和嘴上面,又钻进头颈里去;我向四围一看——全是白的,光亮的雪,除此之外,竟一无所有。我不由得异常害怕。阿莱司卡盘着腿在雪车中间睡觉,他的背全被雪盖住了。意格拿司卡却并不发愁,他不住地拉着缰绳,嘴里拼命地喊着,并且不断地跺脚。铃儿响得还是这样奇怪。马儿打起鼾来,可是还在跑着,时常还会颠踬。意格拿司卡又跳起来,挥着袖子低声唱着曲调。曲调还未唱完,他已经停下车,把缰绳摔在座上,便爬下车去。风吹得太利害;雪拼命地打在衣裳上面。我往后一看,第三辆车已经看不见,大概是落在后面了。在围绕着第二辆车的雪雾里,那个老人正在那一上一下地跳跃着。意格拿司卡从雪车下来,走了两三步远,坐在雪上,解开鞋带,脱起鞋来。

  我问:“你这是做什么?”

  他答道:“换一换鞋子,不然脚就要冻坏了”说着,依旧忙着他的事情。

  我想伸出头看看他怎么做的,可又觉得太冷,就直身坐着,看那辕马站在那里,正摇摆着自己盖满雪的尾巴,现出异常疲乏的样子。我正呆呆地望着,忽然意格拿司卡跳上车来,车不免震荡了一下,便把我惊醒了,我就问他:“我们现在在哪里?能够到那光明之地吗?”他答道:“请你放心,一定能到。现在最要紧的是换一换鞋,把腿弄暖和了再说。”

  车又动了,铃声又响了,风又吼着了。我们又在无边无涯的雪海里漂泊起来。



  我睡得很舒服。后来阿莱司卡的腿撞了我一下,我这才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已经是早晨了。觉得此时比晚上还冷。雪已经不下了,但是风依旧在田地里吹起雪泥。东边天上现出蔚蓝颜色;云也光明,并且轻松了。田地里能看见的地方都是白雪。只有两三处看得见灰色的丘陵,一些雪麈从那里跳过。地上一条痕迹都没有,——无论是车迹,人迹,兽迹。车夫和马背的形状和颜色,在白色的天地里显得十分明晰。意格拿司卡深蓝色的帽沿,和他的领子、头发、皮鞋都是白的。车啊,马啊,——总而言之,到处都是白色。只有一件新东西能够引起人的注意,那就是记里数的柱子。我们走了一晚上,那几匹马拉了12小时,竟不知道往哪里去,这个使我异常奇怪,可是终究也算快到了。车铃响得更加高兴了。意格拿司卡嚷喊得越发起劲;后面马儿也在嘶鸣,铃声也在响着;我们猜那个睡觉的人大概在旷野里落在后面了。过了半里路,忽然看见雪地上刻着新鲜的车迹,又露出玫瑰色的马血斑点。意格拿司卡说:“这是菲里布!可见他比我们先到了!”

  一会儿道旁雪中露出一所挂着招牌的小房,这间房屋的顶和窗差不多全被雪盖住。酒店门前停着一辆车,那些灰色的马满身是汗,腿也弯曲了,头也垂下了。门旁扫得很整齐,放着一把铲子。

  我们车上的铃声响个不停的同时,从门内出来一个身材高大,脸色紫红的车夫,手里端着一只酒杯,嘴里不知道在喊些什么。意格拿司卡回过身面向我,请求允许他停下车。我这才初次见他的面容。


十一


  他的脸并不黑,也不干涩,和我在看他的头发身材时所猜想一样。他是圆脸,扁鼻,大嘴,明亮的圆眼,满面笑容。他的面颊和脖颈是红的;眉毛、脸部下端长着的汗毛都沾满雪花,完全是白的。那地方离驿站只剩半俄里远,我们就停下来了。当时我说:“还是快一点的好。”意格拿司卡从车上跳下来,一面说:“一会儿工夫”一面走到菲里布那里去。

  他脱下右胳膊上的袖子,同鞭子一块儿扔在雪里,说:“兄弟给我吧。”说着,就低着头一口气喝尽了那杯烧酒。

  那个卖酒人也许是退伍的哥萨克兵,手里提着一瓶酒,从门里走出来,问:“倒给谁呢?”

  高身材的瓦西里,瘦瘦的脸上满是胡须的乡人,和肥胖的出主意人都聚拢过来,每人喝一杯酒。那个老人也挤到喝酒的那一群人里去,可是人家并不给他端酒,他只得退到系在后面的马那里去,摸马背和后脚。

  那个人正和我心里所想象的一模一样:又小又瘦,脸上布满皱纹,胡子稀稀疏疏的,鼻子很高,牙齿黄澄澄的。他的帽子倒还完全是新的,可是身上穿的皮裘却已经破旧不堪;肩上,腋下,没一处不现出破绽,长度还不及膝盖,那时候他正伛偻着身体,皱着眉,在雪车旁走动着,竭力要弄热自己的身体。

  那个出主意的人对他说:“米脱里奇,不妨花几个钱,暖一暖身体吧。”

  米脱里奇被他说动了心,迟疑了一会儿,走到我面前,摘下帽子,露出白头发来,深深地鞠着躬,一面含笑,一面说:“整个晚上同你老人家在一块儿跑着,急忙忙地找路,请你赐给我几个钱,让我暖一暖吧。”

  我便给了他一个“柴德魏塔”(即二十五哥币的银币)。卖酒人取出一勺酒来,递给老人。老人赶紧把揣着马鞭的袖子脱下来,去端那酒杯;可是他的大指头竟仿佛是别人的一样,不听他使唤;一个不留神那只杯子便掉在地上,酒全洒了。

  许多车夫全笑起来,都说:“米脱里奇真冻僵了,连酒杯都拿不住呢。”

  米脱里奇看见那杯酒全倒翻了,便十分生气。后来人家又给他倒了一杯,灌进他嘴里去。他这才高兴起来,跑进酒店里去,把烟管点着火,张着黄牙,嘻嘻地笑着,说了许多骂人的话。车夫们喝完了酒,便各自散开,坐上车儿,又向前走了。

  雪又白又亮,人若盯着雪看,会感觉异常耀眼。太阳慢慢从地平线升起,外围的红圈从云里穿过,显现出来。哥萨克村道旁已经有了明显的黄色的痕迹;在凝冻的压抑的空气里,略感出一种有趣的轻爽和凉意。

  我坐的车跑得很快。几匹马个个精神焕发,铃声里夹着繁急的马蹄得得的声音。意格拿司卡很高兴地呼喊着;后面两个车铃也响得很利害,又听见车夫醉酒的呼叱声。我回头一看:菲里布正挥着鞭子,在那里扶正自己的帽子;老人则还是躺在雪车的中央。

  过了两分钟,车已经在驿站门前的石阶旁边,意格拿司卡转过头来面向我,高高兴兴地说:“老爷!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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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托尔斯泰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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