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往往把蓬萊稱做仙境。本來難怪,古書上記載的所謂海上三神山不就是蓬萊、方丈、瀛洲?民間流傳極廣的八仙過海的神話,據白鬍子老人家說,也出在這一帶。二十多年來,我有時懷念起故鄉,卻不是爲的什麼仙鄉,而是爲的那兒深埋着我童年的幻夢。這種懷念有時會帶點苦味兒。記得那還是朝鮮戰爭的年月,一個深秋的傍晚,敵機空襲剛過去,我到野地去透透氣。四野漫着野菊花的藥香味,還有帶水氣的蓼花味兒。河堤旁邊,有兩個面黃肌瘦的朝鮮放牛小孩把洋芋埋在沙裏,下面掏個洞,正用幹樹枝燒着吃。看見這種情景,我不覺想起自己的童年。我想起兒時家鄉的雪夜,五更天,街頭上遠遠傳來的那種怪孤獨的更梆子聲;也想起深秋破曉,西北風嗚嗚撲着紙窗,城頭上吹起的那種慘烈的軍號聲音。最難忘記的是我一位叫婀娜的表姐,年歲比我大得多,自小無父無母,常到我家來玩,領着我跳繩、撲蝴蝶,有時也到海沿上去撿貝殼。沙灘上有些小眼,婀娜姐姐會捏一根草棍插進去,順着草棍扒沙子。扒着扒着,一隻小螃蟹露出來,兩眼機靈靈地直豎着,跟火柴棍一樣,忽然飛也似的橫跑起來,惹得我們笑着追趕。後來不知怎的,婀娜姐姐不到我們家來了。我常盼着她,終於有一天盼來,她卻羞答答地坐在炕沿上,看見我,只是冷淡淡地一笑。
我心裏很納悶,背後悄悄問母親道:“婀娜姐姐怎麼不跟我玩啦?”
母親說:“你婀娜姐姐定了親事,過不幾個月就該出閣啦,得學點規矩,還能老瘋瘋癲癲的,跟你們一起鬧。”
婀娜姐姐出嫁時,我正上學,沒能去。聽說她嫁的丈夫是個商店的學徒,相貌性情都不錯,就是婆婆厲害,常給她氣受。又過幾年,有一回我到外祖母家去,看見炕上坐着個青年婦女,穿着一身白,衣服邊是毛的,顯然正帶着熱孝。她臉色焦黃,眼睛哭的又紅又腫,懷裏緊緊摟着一個吃奶的男孩子。我幾乎認不出這就是先前愛笑愛鬧的婀娜姐姐。外祖母眼圈紅紅的,告訴我說婀娜姐姐的丈夫給商店記賬,整年整月伏在桌子上,累的吐血,不能做事,被老闆辭掉。他的病原不輕,這一急,就死了。婀娜姐姐把臉埋在孩子的頭髮裏。嗚嗚咽咽只是哭。外祖母擦着老淚說:“都是命啊!往後可怎麼過呢!”
再往後,我離開家鄉,一連多少年烽火遍地,又接不到家鄉的音信,不知道婀娜姐姐的命運究竟怎樣了。
這許多帶點苦味的舊事,不知怎的,一看見那兩個受着戰爭折磨的朝鮮小孩,忽然一齊涌到我的腦子裏來。我想:故鄉早已解放,婀娜姐姐的孩子也早已長大成人,她的生活該過得挺不錯吧?可是在朝鮮,在世界別的角落,還有多少人生活在眼淚裏啊!趕幾時,我們才能消滅戰爭,我可以回到祖國,回到故鄉,懷着完全舒暢的心情,重新看看家鄉那像朝鮮一樣親切可愛的山水人物呢?一時間,我是那樣的想念家鄉,想念得心都有點發痛。
而在一九五九年六月,石榴花開時,我終於回到久別的故鄉。車子沿着海山飛奔,一路上,我聞見一股極熟悉的海腥氣,聽見路兩邊飛進車來的那種極親切的鄉音,我的心激盪得好像要融化似的,又軟又熱。路兩旁的山海田野,處處都覺得十分熟悉,卻又不熟悉。瞧那一片海灘,灘上堆起一道沙城,彷彿是我小時候常去洗澡的地場。可又不像。原先那沙城應該是一道荒崗子,現在上面分明蓋滿綠蔥蔥的樹木。再瞧那一個去處,彷彿是清朝時候的“校場”,我小時候常去踢足球玩。可又不像。原先的“校場”根本不見,那兒分明立着一座規模滿大的鍊鐵廠。車子東拐西拐,拐進一座陌生的城市,裏面有開闊平坦的街道,亮堂堂的店鋪,人煙十分熱鬧。我正猜疑這是什麼地方,同行的旅伴說:“到了。”
想不到這就是我的故鄉。在我的記憶當中,蓬萊是個古老的小城,街道狹窄,市面冷落,現時竟這樣繁華,我怎能認識它呢?它也根本不認識我。我走在街上,人來人往,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是誰。本來嘛,一去二十多年,當年的舊人老了,死了,年輕的一代長起來,哪裏會認識我?家裏也沒什麼人了,只剩一個出嫁的老姐姐,應該去看看她。一路走去,人們都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我。我的心情有點發怯:只怕老姐姐不在,又不知道她的命運究竟怎樣。
老姐姐竟不在。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迎出屋來,緊端量我,又盤問我是誰,最後才噢噢兩聲說:“原來是二舅啊。俺媽到街上買菜去啦,我去找她。”
等了好一陣,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婦女走進屋來,輕輕放下籃子,挺溫柔地盯着我說:“你是二兄弟麼?我纔在街上看見你啦。我看了半天,心想:‘這可是個外來人’,就走過去了——想不到是你。”
剛纔我也沒能認出她來。她的眼窩塌下去,頭髮有點花白,一點不像年輕時候的模樣。性情卻沒變,還是那麼厚道,說話慢言慢語的。她告訴我自己有三個閨女,兩個大的在人民公社裏參加農業勞動,剛拔完麥子,正忙着在地裏種豆子,栽花生;剛纔那個是最小的,在民辦中學唸書,暑假空閒,就在家裏給煙臺手工藝合作社繡花。我們談着些家常話,到末尾,老姐姐知道我住在縣委機關裏,便叫我第二天到她家吃晚飯。我怕她糧食不富裕,不想來。她說:“來嘛!怕什麼?”便指一指大笸籮裏晾的麥子笑着說:“你看,這都是新分的,還不夠你吃的?去年的收成,就不錯,今年小麥的收成比往年更強,你還能吃窮我?”
我只得答應。原以爲是一頓家常便飯,不想第二天一去,這位老姐姐竟拿我當什麼貴客,擺出家鄉最講究的四個盤兒:一盤子紅燒加級魚,一盤子炒雞蛋,一盤子炒土豆絲,一盤子涼拌粉皮。最後吃麪,滷子裏還有新曬的大蝦乾。
我不禁說:“你們的生活不錯啊。”
老姐姐漫不經心一笑說:“是不錯嘛,你要什麼有什麼。”
我們一面吃着飯菜,喝着梨酒,一面談着這些年別後的情況,也談着舊日的親戚朋友,誰死了,誰還活着。我忽然想起婀娜姐姐,就問道:“可是啊,咱們那個表姐還好吧?”
老姐姐問道:“哪個表姐?”
我說:“婀娜姐姐呀。年輕輕的就守寡,拉着個孩子,孩子早該長大成人啦。”
老姐姐說:“你問的是她呀。你沒見她那孩子,後來長的可壯啦,幾棒子也打不倒。那孩子也真孝順,長到十幾歲就去當學徒的,掙錢養活他媽媽。都說:‘這回婀娜姐姐可熬出來了!’——不曾想她孩子又死了。”
我睜大眼問:“怎麼又死了?”
老姐姐輕輕嘆口氣說:“嗐!還用問,反正不會是好死。聽說是打日本那時候,漢奸隊抓兵,追的那孩子沒處跑,叫漢奸隊開槍打死,屍首扔到大海里去了。”
我急着問道:“後來婀娜姐姐怎麼樣啦?”
老姐姐說:“她呀,孩子一死,丟下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就像癡子似的,一個人坐在大海邊上,哭了一天一夜,哭到最後說:‘兒啊,你慢走一步,等着你娘!’就拿襖襟一蒙臉,一頭碰到大海里了。”
我聽了,心裏好慘,半天說不出話。
老姐姐又輕輕嘆口氣說:“嗐!她從小命苦,一輩子受折磨,死的實在可憐。”
這時候,我那最小的外甥女瞟我一眼說:“媽!你怎麼老認命?我纔不信呢。要是婀娜表姨能活到今天,你看她會不會落得這樣慘?”
說得對,好姑娘。命運並非有什麼神靈在冥冥中主宰着,註定難移。命運是可以戰勝的。命運要不是捏在各色各樣吃人妖精的手心裏,拿着人民當泥團搓弄,而是掌握在人民自己的手裏,人民便能夠創造新的生活,新的歷史,新的命運。且看看故鄉人民是怎樣在催動着千軍萬馬,創造自己金光閃閃的事業吧。
他們能在一片荒沙的海灘上到處開闢出碧綠無邊的大果園,種着千萬棵葡萄和蘋果。葡萄當中有玫瑰香,蘋果裏邊有青香蕉、紅香蕉,都是極珍貴的品種。雜果也不少:紫櫻桃、水蜜桃、大白海棠等,色色俱全。海上風硬,冬天北風一吹,果樹苗會凍死半截,到春天又發芽,再一經冬,又會死半截。人民便繞着果園外邊的界線造起防風林,栽上最耐寒的片鬆、黑松和馬尾松,以及生長最潑的刺槐和紫穗槐,差不多一直把樹栽到海里去。於是公社的社員便叫先前的荒灘是金沙灘,每棵果木樹都叫搖錢樹。……
他們還能把先前荒山禿嶺的窮山溝,變成林木蒼翠的花果山。蓬萊城西南萊山腳下的七甲公社便是這樣的奇蹟之一。原先農民都嫌這裏沒出息:要山山不好,要地地不好,要道道不好——有什麼指望?水又缺,種莊稼也會瘦死。萊山下有個村莊叫郭家村,多年流傳着四句歌謠:
有姑娘不給郭家村
擡水擡到萊山根
去時穿着繡花鞋
回來露着腳後跟
可見吃水有多難。不過這都是舊事了。目前你要去看看,漫坡漫嶺都是柿子、核桃、山楂、杜梨一類山果木。風一搖,綠雲一樣的樹葉翻起來,葉底下露出嬌黃新鮮的大水杏,正在大熟。順着山勢,高高低低修了好多座小水庫,儲存山水,留着澆地,你一定得去看看郭家村,澆地的水渠正穿過那個村莊,家家門前都是流水。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大娘盤着腿坐在蒲墊子上,就着門前流水洗衣裳,身旁邊跑着個小孫女,拿着一棵青蒿子捕蜻蜓。說不定爲吃水,這位老大娘當年曾經磨破過自己出嫁的繡花鞋。我拿着一朵紅石榴花要給那小女孩。老大娘望着小孫女笑着說:“花!花!”自己卻伸手接過去,歪着頭斜插到後鬢上,還對水影照了照。也許她又照見自己當年那俊俏的面影了吧。
頂振奮人心的要算去年動工修築的王屋水庫,蓄水量比十三陵水庫還要大,卻由一個縣的力量單獨負擔着。山地歷來缺雨,十年九旱,有一年旱的河牀子赤身露體,河兩岸的青草都幹了。人民便選好離縣城西南七十多裏一個叫王屋的地方,開鑿山嵐,攔住來自棲霞縣境蠶山的黃水河,造成一片茫茫蕩蕩的大湖。我去參觀時,千千萬萬農民正在挖溢洪道。水庫李政委是個熱情能幹的軍人,領我立在高坡上,左手叉腰,右手指點着遠山近水,告訴我將來哪兒修發電站,哪兒開稻田;哪兒栽菱角荷花,哪兒餵雞子養魚。說到熱烈處,他的話好像流水,滔滔不絕。結尾說:“再住幾年你回家來,就可以吃到湖邊上栽的蘋果,湖裏養的魚和水鴨子蛋,還可以在水庫發電站發出的電燈光下寫寫你的故鄉呢——不過頂好是在那湖心的小島子上寫,那時候準有療養所。”
說着,李政委便指着遠處一塊翠綠色的高地給我看。原是個村兒,於今圍在湖水當中。我問起村名,李政委又像噴泉一樣說:“叫常倫莊,爲的是紀念抗日戰爭時期一個英雄。那英雄叫任常倫,就出在那個村兒。任常倫對黨對人民,真是赤膽忠心,毫無保留。後來在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掃蕩’膠東抗日根據地,任常倫抱着挺機槍,事先埋伏在棲霞一個山頭上堵住敵人,打死許多鬼子,末尾跟鬼子拼了刺刀,自己也犧牲了。人民懷念他的忠烈,還在當地替他鑄了座銅像呢。”
我聽着這些話,遠遠望着那山圍水繞的常倫莊,心裏說不出的激盪。這個人,以及前前後後許多像他同樣的人,爲着掀掉壓在人民頭上的險惡大山,實現一個遠大的理想,曾經付出多麼高貴的代價,戰鬥到死。他們死了,他們的理想卻活着。請看,任常倫家鄉的人民不是正抱着跟他同樣的信念,大膽創造着自己理想的生活?
而今天,在這個溫暖的黃昏裏,我和老姐姐經過二十多年的亂離闊別,又能歡歡喜喜聚在一起,難道是容易的麼?婀娜姐姐死而有知,也會羨慕老姐姐的生活命運的。
那小外甥女吃完飯,藉着天黑前的一點暗亮,又去埋着頭繡花。我一時覺得,故鄉的人民在不同的勞動建設中,彷彿正在抽針引線,共同繡着一幅五色彩畫。不對。其實是全中國人民正用祖國的大地當素絹,精心密意,共同繡着一幅偉大的傑作。繡的內容不是別的,正是人民千百年夢想着的“蓬萊仙境”。
一九五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