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中郎,是明代小品文大家,世称“公安派”,颇为有名,他平日喜以瓶养花,对于瓶花的热爱,常在诗歌和文章中无意流露出来。他所作的《瓶史》,就是专谈此道的,他的小引中说:“幸而身居隐见之间,世间可趋可争者既不到,余遂欲欹笠高崖,濯缨流水,又为卑官所绊;仅有栽花莳竹一事,可以自乐,而邸居湫隘,迁徙无常,不得已乃以胆瓶贮花,随时插换,京师人家所有名卉,一旦遂为余案头物,无扦剔浇顿之苦,而有味赏之乐,取者不贪,遇者不争,是可述也。”他那插瓶花的旨趣是如此。
《瓶史》全文不过三千多字,分作十二节,一为花目,二为品第,三为器具,四为择水,五为宜称,六为屏俗,七为花祟,八为洗沐,九为使令,十为好事,十一为清赏,十二为监戒。我先后读了两遍,觉得他似乎在卖弄笔墨,切合实际的地方实在不多,譬如“洗沐”一节,就是在花上喷水,这是很简单的一回事,甚么人都干得了的;而他老人家偏偏郑重其事,还指定甚么花要甚么人去给它洗浴,他这样地写着:“浴之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细微浇注,如微雨解酲,清露润甲;不可以手触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韵致客,浴牡丹、芍药宜靓妆妙女,浴榴宜艳色婢,浴木樨宜清慧儿,浴莲花宜娇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蜡梅宜清瘦僧。”试想喷一枝瓶子里的花,要这样的严于人选,岂不是太费事了么?又如“使令”一节:“花之有使令,犹中宫之有嫔御,闺房之有妾媵也。夫山花草卉,妖艳实多,弄烟惹雨,亦是便嬖,恶可少哉?梅花以迎春、瑞香、山茶为婢,海棠以𬞟婆、林檎、丁香为婢,牡丹以玫瑰、蔷薇、木香为婢,石榴以紫薇、大红、千叶、木槿为婢,莲花以山矾、玉簪为婢,木樨以芙蓉为婢,菊以黄白山茶、秋海棠为婢,蜡梅以水仙为婢。”同是一枝花,偏要给它们分出谁主谁婢,实在是一种封建思想在作怪,不知道他是用甚么看法分出来的?那些被派为婢子的花,如果是有知觉的话,也许要对他提出抗议来吧?
中国古籍中关于插花的,似乎只有《瓶史》一种,自是难能可贵,其中如“品第”“器具”“择水”“宜称”“好事”诸节,自有见地,所以此书传到日本,日本人对于插花向有研究,就当作教科书读;甚至别创一派,名“宏道流”,表示推重之意。中郎品第花枝,十分严格,非名花不插,如牡丹必须黄楼子、绿蝴蝶、舞青猊;芍药必须冠群芳、御衣黄、宝妆成;梅花必须重叶绿萼、玉蝶、百叶缃梅。我以为插花不比盆栽,选择无妨从宽,一年四季,甚么花都可采用,或重其色,或重其香,或则有色有香,当然更好。不过器具却要选择得当,色彩也要互相衬托,对于枝叶的修剪,花朵的安排,必须特别注意,如果插得好,那么即使是闲花凡卉,也一样是足供欣赏的。
插花的器具,不一定单用铜、瓷、陶等瓶樽,就是安放水石的盘子或失了盖的紫砂旧茶壶等,也大可利用。我曾在一个乾隆白建窑的浅水盘中,放了一只铅质的花插,插上一枝半悬崖的朱砂红梅,旁置灵璧拳石一块,书带草一丛(用以掩蔽花插),自饶画意。又曾在一只陈曼生的旧砂壶中,插一枝黄菊花,花只三朵,姿态自然,再加上一小串猩红的枸杞子,作为陪衬,有一位老画师见了,就说:“这分明是一幅活色生香的徐青藤的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