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神思飛越的時候,晶清已微醉了,她兩腮有紅採,正照映着天邊的晚霞,一雙惺忪似初醒時的眼,她注視着我執着酒杯的手,我笑着問她:“晶清!你真醉了嗎?爲什麼總看着我的酒杯呢!”
“我不醉,我問你什麼時候帶上那個戒指,是誰給你的?”她很鄭重地問我。
本來是件極微小的事吧!但經她這樣正式的質問,反而令我不好開口,我低了頭望着杯裏血紅瀲灩的美酒,呆呆地不語。晶清似乎看出我的隱衷,她又問我道:“我知道是辛寄給你的吧!不過爲什麼他偏要給你這樣慘自枯冷的東西?”
我聽了她這幾句話後,眼前似乎輕掠過一個黑影,頓時覺着桌上的杯盤都旋轉起來,眼光裏射出無數的銀線。我暈了,暈倒在桌子旁邊!晶清急忙跑到我身邊扶着我。
過了幾分鐘我神經似乎復原,我擡起頭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我向晶說:“真的醉了!”
“你不要難受,告訴我你心裏的煩惱,今天你一來我就看見你帶了這個戒指,我就想一定有來由,不然你決不帶這些妝飾品的,尤其這樣慘白枯冷的東西,波微!你可能允許我脫掉它,我不願意你帶着它。”
“不能,晶清!我已經帶了它三天了,我已經決定帶着它和我的靈魂同在,原諒我朋友!我不能脫掉它。”
她的臉漸漸變成慘白,失去了那酒後的紅採,眼裏包含會真誠的同情,令我更感到悽傷!她爲誰呢!她確是爲了我,爲了我一個光華燦爛的命運,輕輕地束在這慘白枯冷的環內。
天已晚了,我遂和晶清回到學校。我把天辛寄來象牙戒指的那封信給她看,信是這樣寫的:
……我雖無力使海上無浪,但是經你正式決定了我們命運之後,我很相信這波濤山立狂風統治了的心海,總有一天風平浪靜,不管這是在千百年後,或者就是這握筆的即刻;我們只有候平靜來臨,死寂來臨,假如這是我們所希望的。容易丟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戀守着的;願我們的友誼也和雙手一樣,可以緊緊握着的,也可以輕輕放開。宇宙作如斯觀,我們便毫無痛苦,且可與宇宙同在。
雙十節商團襲擊,我手曾受微傷。不知是幸呢還是不幸,流彈洞穿了汽車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車裏不死!這裏我還留着幾塊碎玻璃,見你時贈你做個紀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來跑到店裏購了兩個象牙戒指;一個大點的我自己帶在手上,一個小的我寄給你,願你承受了它。或許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紅葉一樣的命運。願我們用“白”來紀念這枯骨般死靜的生命。……
晶清看完這信以後,她雖未曾再勸我脫掉它,但是她心裏很難受,有時很高興時,她觸目我這戒指,會馬上令她沉默無語。
這是天辛未來北京前一月的事。
他病在德國醫院時,出院那天我曾給他照了一張躺在牀上的像,兩手撫胸,很明顯地便是他右手那個象牙戒指。後來他死在協和醫院,屍骸放在冰室裏,我走進去看他的時候,第一觸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戒指。他是帶着它一直走進了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