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

  世人常常喜欢用“伟大”两字来形容一种令人景慕的人物,其实,由于习惯熟见的缘故,这两个字被采用时,其所代表的意义反不一定真正包含着“伟”与“大”的性质。最通常时,它们不过能表现读者和被读者之间的一种特殊关系,或是个别的友情,或是特别的偶然的扶助;有时候仅仅因为伟大是人人手边头拿得起来的形容辞,取其方便就把它应用了。真真想得到,感得到伟大的意味而应用它的,恐怕还在少数。

  当其少年时候,人有着生命的欢欣,身体壮实的爱好,美的欣慕,打扮的留恋,智识的取吸;摆在眼前、听在耳内的有这广大世界上千千万万种的姣美颜色和婉转音调,有无数交流的生命的活动与形象;人生精巧的扮做和心魂激动的吸引穿织在一个少年人的心维间,足以使他或她目迷神醉,陶然于忘我亦复忘他的境界里,追逐着生命的温馨。这是少年人的常态,不是他的自私,而是生命自身的营求。

  一旦,这少年人的心维对于声光色相的扪触硬化起来了,粗壮起来了,它不接纳它们,不使它们在它里面交织为灿烂的美锦。一点火星子落进了它里面去了,透明的红艳的光明,由他内心的纤维照亮出来,使他全身鲜赤如火,莹透如珊瑚、如红宝石,如灯光反射出来的血红手心;并且,真的如八月里晚天散放的红霞。这个人,他起始觉得多样的颜色,扰乱了他眼光的清明;多调的音响,敲烦了他心的宁静。他只有一双眼、一对耳朵,在它们里面你能听出心血扑通扑通的跳动,心的感触纤维套在他的耳目上面,作成了他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使它们能发掘生命的幽微隐秘,使它们在声光色相的里层寻出了被拘囚、被捶楚得体无完肤了的人类的真理!理想之光,穿透了他的身心。

  这个被理想侵入了的少年人,你说他伟大吗?是,也不是。可以说,少年心容易着火。但易着火的材料,不一定就难于熄灭。纸是容易着火的,木材比纸又难一点,烟煤比木柴更难,但还有再难些的则是红煤,红煤的持久力可比纸就大得多了。少年人因为容易着火,所以他的透明,不一定能成为他的伟大。多多少少人在其感受了火星时,马上能到处燃烧,但不久他的焰头矮下来了,不久,他不能够到处延烧了,再不久,他的火头缩进了身子里面;随着,有能有不能,不能的慢慢变成了一块黑炭,能者却培养这身中保藏起来的火力,由它依其同类的吸引,而归入一个通红的大熔炉里面去,反一直能放出纯青艳丽的火舌。要这类人们,才有理由真正称他们为伟大。这伟大不在于个人,而在于这人已经变成了理想的一个肢体,属于伟大理想的肉身里面。

  一个人在其孤身的时候,无论火星在他心维上照耀得如何光澈,可是一切为这火星所需要的形声动作,他只能以想象去达到,他的手和脚总如套了链子一样的伸不出去。个人是藐小的,从而他的动作反映也不能不归于藐小而拘束。他的心走在手脚的前面,于是手脚就要失措而烦恼不安了。这最主要的原因,不一定属于心手的不相能,坏的是生命在这儿会感觉到脱了节,肢体不能与本身发生关系,令肢体怎样生存下去呢?

  当理想的完整的肉身——一个理想的行动集团——活动起来时,它的分子(就是肢体)不但不会手足失措,反能够在不可能之中,作着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是不可能地生活下去。在这里,脑与心所能到的地方,手和脚也有本事迈上前去,不,多半的时候,当心与脑还没有走到一个境界时,手和脚已经就把它们领着去了。因此,处在理想集团里面的女人,她可以跑山,打仗,挨枪,挨炸弹,日夜不停的在大群人中工作,生五六个小孩,受冻,受饿,还爬二万五千里的山峰!还嬉嬉笑笑的活得怪有兴味。这可能吗?可能的,但逻辑上是不可能。这伟大吗?伟大的,但她是在伟大理想的集团中的一个肢体,那集团是那理想活跳现形的肉身,它有着一切肉身所同具的一对晶锐眼睛,那就是它的领袖。

  理想是伟大的,因为它无所不能,无所不包;生命是伟大的,因为它无所不能,无所不受。在理想所安置的不可能的情景中,生命又不可能地生活出来,这只有活在那理想的伟大肉身里面,将自己变为它的肢体,才能办到。因此,我对于今日的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是无尽无穷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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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杨刚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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