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筋

——從縣委水利部的材料裏摘出來的一段紀事


  注意!向前看,那個硬着遷出小幹壩子的老牛筋,又從山腰上走過來了。三天之內,他來來回回,從五十里外跑來社上三次,是搞什麼名堂啊?

  一個黑黑的人影,在山腰小路的樹蔭裏閃進閃出,好象隔得很遠;等到折過山拐角,就象電影上的特寫鏡頭,清清楚楚出現在眼前。這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農民,身材高瘦,穿一身青色的土布衣服。面色漆黑,頭髮蓬亂,兩道濃眉堆在炯炯發亮的眼睛上。他神色焦急,眉頭緊皺,顯得有些惡煞煞的。古語說:“擡頭老婆低頭漢”,這是從走路姿勢觀察人的一種方法。你注意沒有?這位老農民正是這樣。他走路時低着頭,身子微微向前弓着,兩隻眼睛固執的瞧着地面,生怕在崎嶇山路上滑跌,或者踢着大石頭。從外表看來,他很象是個“抓一條路跑到黑的人”。不錯,這個觀察也許有點小道理。

“老牛筋”的來歷


  老牛筋姓鈕名叫進金,取“日進斗金”的意思。但是,他在舊社會當了幾十年的貧僱農,芥米粒大的金子也沒掙到手裏。年輕時,他原是個性情豁達,滑稽有趣的小夥子,能唱山歌,會演花燈,還可以喊上幾口滇戲。據說,他的老伴還是對調子對上的哩。這個快活的青年農民,娶過了親,擔起了生活擔子,當了幾年佃農之後,他不再唱了;又當了幾年佃農之後,他“牛”起來了。年成不好,田裏連口糧也收不起,地主卻三催四逼地追索地租。不怕討賬的金剛,就怕欠賬的精光,要一百次,就回答他一百個“沒有!”起初,他還向人求情,後來,連句軟話也不肯說了。地主來討租,一聽沒有糧,便說:

  “那樣好的田,爲什麼不打糧食,你是哄人嗎?!”

  老鈕說:“你那樣好的小老婆,爲什麼不生兒子,你是哄人嗎?!”

  “你這傢伙,我把你送到縣上去坐牢!”

  “我正愁着這口飯,坐牢就不會餓死了。請你家開恩吧!”

  “你這傢伙,簡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啦!”

  “大老爺,我連死都不怕,請放心!”

  “你簡直是個蒸不熟、煮不爛的老牛筋!”

  “謝謝大老爺賞給我的這個綽號。”他深深作了個揖。

  地主鬥嘴不過,就硬着來收租。地主硬收,他就硬不給;地主向外搶糧食,他就硬着往回搶。他敢跟有財有勢的人鬥;敢和比他力氣大幾倍的人打;一個人敢和一大羣人打,結果,當然他吃虧。有時被打得頭破血流,有時候癱在地上不會動,但他始終不輸嘴,不低頭。有時候只消說句軟話,事情就可以平息,可是,你等着吧。

  年年遭到奪佃的老鈕,揹着老牛筋的綽號,躲債,逃租,走馬燈一般從呈貢搬到晉寧,從澂江遷到江川,最後,又從江川遷回晉寧小幹壩,總算定下腳來了。小幹壩地高土瘦,望雷種田(落大雨纔有水栽秧),靠天吃飯,沒有牛的固執、牛的蠻勁,是住不下來的。因爲地租少一些,碰上個雨水早的年頭,還能夠支持一下,這樣,老鈕又作了“小老婆不生兒子”那家下一輩的傭戶。老鈕老倆口,再搭上半大兒子小鈕新,日日夜夜的勞動,把田間伺弄得週週正正:田挖的深,肥下得足;因爲秧栽得遲,幾年來收成就是不好。雨水不按時來,收租的可應節令——莊稼剛剛上場,下一輩地主又來了。

  “哪日送租啊?”地主問。

  “口糧全沒收足,地租後一步吧。”

  “你打什麼主意啊?”

  “沒打什麼主意,”老鈕向場上一指,“穀子全在這裏,你來看看可以,拿去可不行。”

  “你好‘歪’啊!生仿你種的是自己的田!”

  “不是我的,我也種了三幾年啦。你要拿走口糧,你就自己來種吧!”

  地主看看老鈕,覺得這個佃戶很可惡,再看看村前面收拾得乾乾淨淨的田地,覺得老鈕還有可取之處,如果逼得太緊,老鈕一發火,就不定又會遷走的,於是便說:

  “老鈕,你看着辦吧。”

  “讓我看着辦,我就先要爲肚皮打打算盤。”

  “唉,你真是個蒸不熟、煮不爛的老牛筋!”

  那一年春天,收過小春,田也挖好了。但是經過立夏、小滿到芒種,雨,仍然沒落一滴。如果捱到夏至,就是點火栽秧,也只會落個白忙一年。平素不肯低頭的老牛筋,在老伴的串撮、說服之下,只好求神幫上一臂之力了。

  他們殺了僅有的那隻啼明的老公雞,拿着香燭,到村南頭的龍王廟跪神乞雨。

  小廟,一揚手那麼高,二尺來高的龍王爺坐在當中。廟臺上放着一塊青石板,當作供桌。老倆口把公雞放在石板上面,左面碗裏插上香,右面斟上一杯淨水。老牛筋折來柳枝,編了一個帽圈兒戴在頭上。老倆口雙雙跪在地上,向着衣服襤褸、面目斑駁的泥塑祝禱乞雨。他們一直跪了兩天。頭一天,沒失望,以爲“心誠則靈”。第二日是個暴天,熱辣辣的太陽,曬得人頭腦發昏。晚上,拖着疲倦的身子,倒在牀上睡不着:盼起雲,盼打閃,盼雷響,盼雨聲……,早上推窗一看,天上還是藍晶晶的,一絲雲影也沒有。第三天,老倆口來到小廟(老鈕本不打算來了,經老伴勸,他又萌起一點希望),剛跪下不久,太陽就把脊背曬得發痛,膝蓋也着砂粒兒格的難耐……老鈕向天上看了一眼,然後又向廟裏一看,只見龍王爺大模大樣地坐在土臺上,立眉瞪眼,好象嘲笑他的愚蠢和無知,想要發火似的。他心裏一翻,一時間,龍王爺的神氣,竟和多少年來地主逼租討債的嘴臉結合在一起……他霍地站起身、抓起頭上柳帽圈向地上狠狠一砸,指着龍王爺大聲喝道:

  “你,天上一尊神,我,地下老牛筋!跪你三天你不下雨,從今以後,再也不信你們這份神!”

  叫着,腳向石板上一掃,米碗、香燭、大公雞滾了滿地。當他搶了一步,想要探身去抓龍王,着老伴拼命拖住:

  “你瘋啦!天吶!看你幹了什麼事!你不怕天雷……”

  大媽嚇得臉色發青,聲氣都差了。

  “象遭這份罪,不如讓雷打了還痛快!”他指着龍王,“你打吧!我不會怕你的!打吧!”

  他絕望地大叫,一屁股坐在石板上,兩手抱着頭,汗水披雨一般,從臉上津津地滴到地上。

解放後第一次發作


  解放以後,老牛筋的綽號還保留着,老牛筋的脾氣卻不輕易發作了。減租退押時節,他很積極;土地改革時節,他更積極——鬥地主時斗的狠,挖底財時辦法多。當時工作同志老於,準備培養他入黨。他直截了當地說:“老於同志,你看我這份性子能夠作黨員嗎?老天爺老大,我就是老二。別人作錯事可以認錯,我啊,硬是不行,幹不來,心裏明知幹錯了,急的想哭,可是嘴巴子抵死也不認。我這份人入了黨,一定給黨添麻煩。老於同志,等我改改再說吧。”因爲翻了身,心情愉快,窩心事再不臨到頭上,十年以來,他僅僅發過兩次老牛筋脾氣。

  我們已經知道:老牛筋是個“寧折不彎”的漢子,他一輩子不服軟,不認輸,不向貧苦低頭,不對闊人說小話。他捱過反動派的毒打,癱在地上不求饒;受到荒年的飢餓,蹲在家裏不討口,耿直,真誠,不小氣,不沾別人一點小便宜。合作社土地入股,高級社土地公有,他從沒鬧過情緒。但是到了1957年,松青社展開糧食大辯論,他的老牛筋脾氣又發作了。右派分子社總支副書記謝林,趁社主任和總支書記不在家的時候,居心不良地煽動羣衆叫糧。在社員大會上,富裕中農王長海,端來一甑子蒸菜放在院心,老婆淌眼抹淚地說,他們早就沒米吃了。王家倆口一出頭,一部分別有用心的人也跟在中農屁股後面“叫苦”,一時間,弄得鄉政府烏煙瘴氣。謝林爲了“壯大”聲勢,想再找個能放大炮的社員,接着再轟一下,來一個火上加油,讓叫糧的勁頭達到“高潮”。他向羣衆當中看了一眼,立刻找到了老牛筋。他覺得老鈕是個有威信的社員,又是農業模範,如果戳他一火,讓他在會上吼上幾聲,大辯論就會出現個新的熱鬧場面,縣委就不能不加以考慮了。他以爲這個主意和這個對象都不錯,當即站起喊道:

  “老鈕大爹,你家缺多少糧,可以當衆說一說。”

  他臉上作出關心的表情,兩隻小眼睛,閃着鬼祟的亮光。

  老鈕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氣。一些顛倒黑白的叫喊,氣得他眼珠子快要翻轉過來。幾次想要發作,看見社幹部、黨員們都沒出氣,他認爲,也許運動剛纔開頭,所以咬緊牙關忍住了。聽到謝林點了他的名,知道找他當炮手,再也壓不住心頭的衝動。他站起來,撥開人羣,幾大步走到甑子跟前,擡起黑道道的眼睛,眼眉毛象兩條毛辣蟲似的,直向一起鼓擁。他大聲大氣地說:

  “你問我嗎?告訴你:我們完全夠吃,一點也不缺!”他大喊着重複一聲,“一點也不缺!”喊完,眼睛向叫糧的人們閃電般一掃。

  這時,人羣中有人小聲咕啷着:“看,老牛筋要發作了。”

  謝林吃了一驚,想道:“我把對象找錯了。”立刻說:“這可真怪!人家許多戶都缺,只有你們……”

  不等謝林說下去,老牛筋大手一舉,插上來說:

  “這有什麼可怪的!不缺就是不缺!每人糧食四百斤,是大家同意,會上通過的。可是有些人,白天三頓不飽,要吃上四頓;晚上開開‘消夜’,就是他媽的五頓。有些人,賣去糧食換酒喝;有些人,拿着糧食整黑市,糧食是這樣不夠的。你這支書可好,不問大家爲什麼缺糧,單問大家糧食不夠吃!我敢說,你整錯了!”說着,猛然一轉身,一腳把甑子踢得滿地亂滾——

  謝林又急又氣,跳起來指着老鈕大喝:“好哇!你擾亂會場,破壞辯論,民兵吶,來!維持秩序!”

  老牛筋並沒被他嚇倒。他象一座雕象似的,屹立在謝林面前。民兵走到身邊,看到老牛筋眼中迸着火星,攥緊的兩隻大手,生仿兩個大鐵錘,哪裏還敢捆他。他們說了不少好話,讓他回家去了。

  第二天晚上,老牛筋仍然出現在會場上,仍然坐在原來的老地方。不過,身邊多了一個人:鈕大媽象守護神一般,貼在老倌身旁,提心吊膽的生怕他再鬧事。謝林看他重又到會,爲了爭面子,要老牛筋當衆檢討,並且威嚇他:如果不肯檢討,就把他送到縣上。那些叫糧的人,也幫腔助威,喊着要他檢討。這一來,可把大媽嚇壞了。她認爲老倌不但得罪了黨,也傷害了羣衆,不檢討怕是不能了事的。馬上生拉活扯地把老倌向臺階前推着。老牛筋看見老伴嚇的要哭,如果站着不動,說不定老媽媽先要向自己扯筋。他站起來,走到臺階下面,指着上面的謝林,厲聲問道:

  “是你讓我檢討嗎?告訴你,謝林,你整錯啦!我鈕進金活了五十三歲,在反動派面前也沒認過輸,現在是人民當家,我沒有錯,不能檢討!就是錯了,共產黨、人民政府要我檢討,我也不在你面前檢討。我敢說:將來我兩個說不定是誰來檢討!”

  鈕大媽站在一邊,嚇得全身打抖。要是兒子鈕新這樣不聽話,她真會劈頭蓋臉給他幾巴掌,可是對這樣一個老倌,你有啥法呢?她一面流淚一面說:“這個老牛筋吶,你可咋個整!”

  她死拖活拖地把老倌牽出會場。

  第三天晩上,老牛筋還是大搖大擺地,在會場上露了面。人爭正氣,魚爭上水,老牛筋可不是臨陣退縮、膽小怕事的人。臨來之前,大媽看見老倌又要闖上鄉政府,她橫攔豎擋了好一陣,不但沒起作用,反倒遭老倌大吵一臺;既然攔擋不住,只好陪着他來“冒險”了。走在路上,大媽一個勁勸說:“小新他爹,今晚如果讓你檢討,你就檢討吧。爲了鈕新我們孃兒倆,你檢討吧!”老鈕迴轉身來,一面往回推老伴,一面罵道:“你這老殺才,快給我回去!你當我故意跟謝林扯筋搗蛋嗎?我是爲了‘三定’!他說糧食不夠吃,我偏要說夠吃!我要跟他見個實。他再讓我檢討,我背起家裏的餘糧,跟他到縣委會上去講理!我檢討個球!”他又理直氣壯地闖進鄉政府。

  走進鄉政府一看,會場上的氣候變了。今晚上主持會場的是總支書記,縣委副書記也在場。謝林氣癟癟的坐在一邊,臉色白沙沙的,腦殼垂在胸前,好象不敢看人。那些叫糧最兇的人,一齊躲在人背後,縮頭縮腦的,不象前兩天那樣眉飛色舞了。

  今晚發言的,是另一派人。他們說出的話,又直道,又真實,而且每個人在講話裏都提到他——老牛筋,說他的意見是正確的。

  老鈕長長噓了一口氣,立刻心平氣和了。

  辯論的結果——不缺糧。

第二次發作


  老牛筋的脾氣第二次發作,是在農業大躍進提出以後。

  老牛筋是個生產經驗極爲豐富的老農民,這一點,誰都承認,但老鈕卻從不向人誇耀。不過,很久以來,他認爲平生最大的憾事是:種了一輩子苦田,自己滿身本領沒有施展出來。合作化後,每次聽見別處提高了產量,他就心裏窩火。毎年春耕開始,他對小幹壩的生產,真是用盡千方百計,使出吃奶的力氣,可是到頭來,增產數字依然提不高。大躍進口號提出以後,增產指標是:畝產一千斤。他認爲,這正是老農民顯顯本事的時候,也正是爲社會主義多出一把力的時候。他每年抓着全專區的生產模範,如果大躍進躍不上去,既對不起“模範”二字,更其對不起黨。他苦思苦想,心事重重,坐不穩,站不牢,從屋裏走到門外,如同年青時端相老伴那樣,對着村南小幹壩出神……。他跟這一彎土地,打過了二十來年的交道:盤田的勞累,抗旱的焦心,地主的追逼,飢餓的煎熬……年年歲歲,影子一般地尾隨着他。解放後,可好啦,政府幫助農民,只要能夠增產,真是要啥就給啥。可這不爭氣的小幹壩,簡直是扶不起的阿斗:地勢高,又無水源,就是弄來了再好的抽水機,也只有望天望地乾瞪眼……對着曬得張嘴望水的田地,他再也受不住了。

  最後,他用絕望的聲調對兒子鈕新說:

  “不能在這裏住下去了。這是一片死地。任你再用力氣,結果還是白扯白。”

  鈕新是幹壩的生產小組長。他是個胖墩墩的小個子,脾氣樂樂和和的,生相、性格全跟他爹相反。聽見老倌的話,他有些吃驚地問:

  “你打算怎個辦?”

  “今年生產指標一千斤,並不算高;可是,這裏辦不到。你想吧,躍不上去可真丟人啊!我看,我們搬開這點,遷到吉興你姐姐那裏去吧。他們生產隊缺人,田地又好。”

  “那怎個行!我們和姐姐是兩個社,就是這裏肯放,那裏也怕不肯收。”

  “我已經交涉過了,他們肯收。”老鈕擠了擠眼睛。

  “如果這裏不放吶?”

  “不放我也走!”老鈕語氣很堅決。

  鈕大媽在一旁說:“你是老昏嘞,我們在這已經混了二十四、五年,肯捨得它走開啊?”

  “有啥捨不得!這幾日飲牛水已經幹了,再過幾日,連井水全會見底的。有啥捨不得!”

  說完,就到鄉上找總支書記李和平。

  老鈕走進鄉政府,李書記正在接電話。他一面聽,一面記,一面答話。他生着一頭濃髮,一張團臉,獅子鼻,厚嘴脣,說話很響,很慢,似乎什麼時候都是穩穩沉沉,不慌不忙的。他打完電話,放下耳機,纔看見鈕老倌站在一旁,趕忙向他打招呼:

  “鈕大爹,今日得閒啦?”從李和平對他的態度,看出他對老鈕是親切的。

  “李同志,我來跟你要求一件事——我打算搬家。”

  “怎麼?搬家?你這是幾時打起的主意?”李書記有些驚訝。

  “最近,”老倌咳嗽一聲,坐在對面凳子上,“大躍進以後。”

  “要離開小幹壩?捨得嗎?你有啥理由啊?”

  “理由嗎?很少,只有一條:小幹壩缺水,想躍也躍不起來。”

  “我們社裏,準備在幹壩後山修建一個水庫,不久就有水啦。”

  “修不起來,修不起來!”老倌說得很肯定。

  “爲什麼?”

  “一個社的勞動力,修不起那大的工程。就是修得起,山上也沒水源,修成了,也是個幹水庫,鬧笑話!……我五十三歲了,從來也沒伸伸展展地種過幾年田。說來就覺得焦心。現在大躍進,我又這一大把年紀了,到別處去試試,把一點力氣使在刀刃上,對生產不是沒有壞處嗎?”

  “大爹,你這是條件論!”李和平微微一笑。

  “我不懂什麼叫‘條件’,我只曉得:夏至栽秧,任你是天人也得不到豐收!哎,李同志,畝產千斤的指標,逗得我老倌口水淌出三尺長!可是,我一見那幹壩子,全身力氣就一傢伙冒完冒盡啦!”他身子一仰,攤開雙手,長長嘆了一口氣。

  “你想遷到哪裏去?”

  “我嘛,打算遷到我女兒那裏。他們田挨近湖邊,只消拿出一點辦法,一千二、一千五手到擒來!”他一攥拳頭,手骨節喀喀發響。

  “小幹壩也得有人種啊?”李和平說話的聲調快了。

  “誰願種誰來種吧!我算不敢領教啦!二十五年,整整的!我恨不得把口水全滴給它,結果還是白費心!李同志,我離開小壩也不容易啊!”老倌似乎動了感情,聲音有些打顫。

  “不行,他們是一社,我們是一社,你們一遷,帶走三個強勞動,不行!”

  “我只想增產,不管是哪個社!”老牛筋扭動一下身子,鼻子哼吃哼吃的(這是將要來勁的先兆),“天下民,天下住,憑勞動吃飯,又不讓誰來養活!”

  一聽老倌的語氣不對,李書記就把已經來到嘴邊上的第三個“不行”立刻咽回肚裏去。他已摸透了這個人的脾氣,只要他的主意已經打定,九牛二虎也難拉得迴轉。現在,只有運用一點策略,把他拖上一個時期,等到春耕一過,生產措施安排定奪之後,他也許就泄氣了。於是,就說:

  “遷移轉社是大事,應該得到你兒子的同意,他不同意,鄉上就不能給你們辦遷移手續。”

  老鈕最愛他的獨兒子,也最肯聽他的話。鈕新是團員,又是幹壩的生產小組長,不得支部同意,他是不會遷移的。家庭裏有了矛盾,就可能把時間拖長,這個“釜底抽薪”的辦法,說不定會把牛筋老倌從內部攻破的。

  “讓鈕新同意嗎?那很容易,很容易!”他站起身來,“李同志,你是總支書記,我們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可已經同意啦。”

遷出小幹壩


  李和平送老倌走出大門,望着他低頭走出的背影,心裏很不痛快:“他爲什麼起意想遷走呢?不能放他!”

  假使換另外一個人,李和平不會有這種心情的。老鈕可不同了。這位老農民,不單是善良、正直、剛強、刻苦,而且對黨和社會主義有着一種純樸的赤誠。有些人,對共產黨、社會主義愛在嘴上,當面喊萬歲,背後鬧情緒,他卻愛在心裏。平常時節,他不說不講,一到對黨對社會主義有利或者有害的時候,他馬上站出來,擁護對社會主義有利的事,反對對社會主義有害的事。不管你是誰:領導也好,社幹部也好,黨員也罷,羣衆也罷,只消他一聽你說話的路數不對,老虎嘴上也敢捋下一把毛。他不懂觀察、分析,只憑着自己階級的直覺。象這樣地地道道的老農民,李和平怎能願意他搬走呢?可是,老牛筋卻不瞭解李和平的心意。

  任管是幹壩子,盤田費心又費力,但從合作化以來,小幹壩的年產量,每年總有些提高;因而這些年來,專區的農業模範,老鈕一年也沒放脫過。生產熱火朝天的時候,正是他興高采烈的時候。他一輩子盤苦莊稼,幹壩子消磨了他半生的精力。因爲這樣,他摸透了土地的性情。這個肯鑽肯幹的農民,對於抓節令、選品種、修水利、治害蟲、抗旱、防洪、改良土壤等等,都有自己的經驗和見解。這幾年來,每到春耕生產和秋收秋種,李和平總要向他去請教,把他的意見看作和農業知識刊物有着同樣的價值。他把老牛筋差不多當作一本活的農業叢書那樣的看待。可是,老牛筋卻不知道。

  老鈕走出鄉政府,覺得這次辦交涉,是出乎意料的順利。他興沖沖走回幹壩,立刻和兒子商量。鈕新聽完,摸摸嘴巴上的嫩鬍子,不禁說道:

  “李書記會同意,這纔是怪事情。”他有些驚疑。

  “有啥可怪?我又不是去作賊!”老倌下嘴皮向下一扯一扯地有些生氣了。

  “我媽同意嗎?我看,得開一個家庭會。”他想往老人身上推。

  “她有啥不同意?不信,你問問看。”

  媽媽明知扭不過老倌,加上遷到吉興又和女兒湊合在一起,也就樂意地站在老倌這一邊。

  第二天上午,老牛筋修好牛車,仍不見鈕新的影子。他向門外田壩裏望了一眼,把斧頭向車上當的一丟,自言自語地說:“好吧,你會躲,我就會捉。”隨即走出大門,直向田壩奔去。

  李和平吃過早飯,正想下隊檢査積肥情況。剛走到大門口外的石階上,便見老鈕拉着小鈕,吵吵嚷嚷地奔他走來。

  “小雜種,看你來不來?”老鈕口裏罵着,臉上並無怒色。小鈕臉紅筋漲,又生氣,又害羞,又不敢跟老倌反抗,只說:

  “爹,你家放開,放開吧!你看,大家望着,多不好意思。”

  “放開?放開你又跑了!”

  鈕家父子拖拖拉拉扭扯在一起,小鈕身穿灰衣服,如同被蒼鷹捉住的一隻小斑鳩。老媽媽跟在後面,高一聲、低一聲地咕叨抱怨,活象一隻剛生過蛋的老母雞。街上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大家嘻嘻哈哈笑着,女人們,喜鵲一般吱吱咋咋地叫着:“看吶,老牛筋又發作啦!”

  一直把兒子拉到總支書記面前,老牛筋才鬆了手:

  “李同志,請你問吧。”

  李和平又急又氣,但是,哭不得又笑不得。他覺得,事已至此,再留也無益了。當時便說:

  “好吧,同意你遷出就是。不過,你要曉得:搬走容易遷入難,那時,你後悔就遲啦。”

  “不會,決不會!”老鈕舉手向下一砍,表示自己的堅決,“‘我是心甘情願,絕無強迫硬擠等情’,”他笑了笑,“漢子人嗎,一不作,二不休,絕對不會!不過,我雖然遷走了,我是不會忘記你們、忘記小幹壩的。”他搖了搖頭,咂了幾下嘴皮,臉上現出深思的神色。

  “那就別搬啦,啊!我們捨不得你走啊。”

  “那怎個行!我的弓已經拉滿啦。”

  “你真是蒸不熟、煮不爛的老牛筋!”

  李和平從來沒喊過他的外號,現在他指着老倌的鼻子喊出來了。

  老倌緊了幾下鼻子,皺了皺濃眉,說:

  “這個綽號是地主給我起的,嘿!嘿!……好,你罵吧,反正你知道我是不會對你發氣的。”

  第二天,老鈕一家人遷出了幹壩。

  社上派來了兩輛牛車,幫助他們搬家。姑爺從吉興趕來一輛馬車。箱箱櫃櫃裝在馬車上面,頂上堆起一些稻草。姑爺是個毛頭小夥子,東西裝完,抓起鞭子爬在車頂上,吆喝一聲,先就趕跑了。

  牛車裝好以後,老倆口站在院當心,臉沉沉的,眼癡癡的,裏裏外外看一陣,算作和老宅告別。然後,又和幾家送行的鄰居一一作別。大媽坐在鈕新趕的牛車上,老倌跟在車後面,慢騰騰走出小村。出了村,下了坡,車道插入壩子中間,沿着小河埂,曲曲折折伸向南面的山口。河兩岸窄窄的壩田,已經大半挖完。棕色的壟頭,在初春的陽光下,放出蒸人的熱氣。沒挖的田,裂出一手掌寬的裂口,如同張着嘴向天討水。河道里,沙石閃着亮光。岸兩邊乾枯的茅草,直挺挺的發白,春風一陣陣地吹拂着,細瘦的葉片兒一動不動,好象被太陽給曬呆了。整個小壩子,黃枯枯、乾焦焦的,只有北面的四棵棕櫚,山坡上的一片仙人掌,給周圍點出幾堆綠色。牛車走到山峽口,牯子站下撒尿,車停住了。老鈕迴轉身去,看看小幹壩,看看橡樹林下的老屋,不由的說:

  “小壩呀,我們走啦。好多年來,你給我不少好處,也給我許多的勞累;我們吃過你的奶水,也受過你的折磨……我們離開你,並不是爲個人去發財,是爲了生產大躍進……你千萬莫生我的氣。雀往旺處飛,是不是?那我們就好說好散吧……。”

  大媽心裏本來很沉重,聽見老倌這些話,眼淚刷的一下淌出來了。她先是抽鼻子,後來雙手捂在臉上,肩膀頭一聳一聳的。她和老倌拜堂三十年,平時不消說了,就連他避難躲債逃走的時候,也沒看見他用這樣態度說過話。

  小鈕新彷彿並沒理會眼前發生的事。他看看老倆口,眨崩兩下大眼睛,若無其事地舉起趕牛的鞭杆,吆喝了兩聲,車又上路了。

偷偷探家


  遷到吉興不久,就有人紛紛議論:松青社準備在幹壩修建一箇中型水庫。老鈕聽見這個消息,心裏動了一動;但他並不相信:松青一個社的力量,能修起那樣一個大工程。栽完小秧,消息證實了:松青社真是自力更生地幹起來啦。老鈕正想到幹壩親自見個實,縣上打來電話:要來吉興西村(老鈕在的這個生產隊)召開現場會。因爲他們這個隊,中耕抓的最好,秧苗長得也最旺。在現場會上,老鈕看見了李和平,知道水庫已經停了工,因爲缺乏人力和技術。但李和平說:“水庫一定要修,今年不行到明年,瞧着吧。”老鈕沒答腔,只是微微一笑。心想:你這是紙上畫餅哄娃娃。

  穀子低頭時節,人民公社成立了。跟着,他又聽說:幹壩水庫重又開了工。到這時,他才知道公社的好處:——不是四個高級社合一,幹壩水庫到他抱孫孫時(鈕新還沒對象啦)也怕搞不成功。水庫一修一停,一停一修,他的心也隨着一上一下、一搖一動的:“假如干壩那樣土質,及時得到了水,該是怎樣一個情況吶?……不行,山裏面沒有水源,靠下雨存下點水,等不到來年栽秧,乾季太陽早就把它吸乾了……”懷疑儘管懷疑,可就是放心不下。這些日來,他,人在吉興,心卻飛在幹壩。他覺得,那個水庫還是爲自己修的,他不能在外面袖手旁觀。那一天,他到隊上請個假,說去趕一趟縣街。走出西村,卻蹓蹓躂躂奔到老家來了。

  走到西山,登上砍柴小路,直直地爬過山來。當他插過山頭,看見橡樹林裏小村子,遲蹬一下,想要繞開它走。他怕碰見老鄰居,對他問出那聲:“你回來了?”但是,他仍然走上前去。他走到他的老家門口,不由心裏一怔:“怎麼,門封起了?”門樓上面的金石斛,還是那麼黃洋洋的,門頭上鑲起的羊角,還是週週正正的,“怎麼,難道還給我們留着?”他沒敢久留,幾步離開大門,走到村東頭的場園裏。場上堆起一堆堆新收的水谷,看樣子,似乎又增了不多一點產。場心裏躺着一條黑狗,聽見腳步聲,馬上跳起來,向他望一眼,跑到老鈕身邊,嗅了嗅衣服,對他搖起尾巴。“它還認得我啦。”他一面想,一面望着田壩,忽然感到,這個壩子從來也沒這麼美過。……如果得到水,它又是如何美法吶?……

  他離開小村,走到小山背後,一轉進山口,立刻就楞住了:四個社的勞動力,蟻羣一般聚在山谷裏——山上有飛兜,有地車,有木犁;山下有牛車、馬車、手推車;有挑的,有背的,有挖的,有運的;有說的,有唱的,有大喊大叫的……土山劈開了,石巖炸倒了,來來往往,上上下下的人羣,奔流般在山谷裏沸涌,激盪,噴沫,打漩,象一個個浪花飛來滾去。人們踏起陣陣灰塵,如同一片出山的雲霧,灰濛濛的從山頭遮到谷底。細小的土粒,露水般的灑落到人們身上。……老鈕避開人羣,躲躲閃閃地繞到西面山上去。他生怕碰到熟人,向他說:“你回來了嗎?看看我們公社有多麼大的力量!”

  那末,他就應該離開這裏纔是?可是,老牛筋邁不動步了。他站在山上一個勁的看。看一會,向前湊兩步;再看一會,又向前湊兩步,一直湊到打石頭的地方,才停住腳。

  直到紅日西沉,他纔在“觀之不足”中醒了過來。回到西村,已是小半夜了。說來也怪,老牛筋一直也沒感到飢餓;他裝滿一肚子的心事哩!

  第二天清早,李和平剛一起牀,鈕新就來到了松青社。

  “你來得好早啊?”李和平感到有點突然。

  鈕新苦笑中透着無可奈何的神情。他咧咧嘴,說道:

  “莫提啦,老倌昨日偷偷來看你們修水庫,直到下半夜纔回西村。他到家時,我們已經睡得熟熟的,叫他一陣哼鼻子,把我哼吃醒了。雞叫二遍,他就把我轟起來,叫我來松青向你告訴兩件事:一件是,他說:翻地種豆已經來不及了。最好是,兩樣辦法一齊來,能翻的翻,能按的按,田裏太乾,可以放點水泡泡。第二件,他說:水庫上的石工不在行,他們打的石頭,如果砌起堤壩,水來猛了,定會崩裂出事的。他還說,他有一個老朋友,是個出色的石匠,現在江川。假如用得着,可以打發人去找。”說着,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交給支書。

  老吳大哥:

  三年不見,兩年沒通信,你還沒死吧?我也沒有死。我們從前沒死掉,現在更不會死。如果你還活着,沒生病,千萬不能生病,就請來幹壩一趟,幫幫我們的忙。我們要用你的手使使。你一定要來!不來的話,我可要罵人!你不曉得,我快渴死啦!信就寫到這,詳細情況,等見面再給你說,保證十日十夜也說不完。

弟 老鈕


  李和平一邊念信,一邊哈哈大笑:“這是啥信吶?是你寫的嗎?”

  “老倌半夜三更把人喊起來,眼睛還沒睜開,他就連聲叫着:‘給你吳大爹寫信!’他順口說,我就照寫,他說的些啥,我一點也不清楚,直到他說出讓我告訴你的兩件事,我纔算明白過來。”

  “這可是真朋友,一點虛套全沒有。你爹怎有這樣一個老朋友吶?”

  “聽我爹說,他們是在躲債時候認識的。吳老倌也是一個老牛筋,性子暴烈,受不得氣。那一年,他打死一個壓迫他的惡人,帶女兒逃到澂江就病倒了。那時,他女兒還小,我爹一直把他扶侍到病好,兩個人便成了朋友。病好之後,老倌把女兒嫁給江川一戶漁家,就在江川海的魚船上,隱姓埋名住下來。當然石匠也就當不成了。前些年,他還來幹壩看過我們,這二年不來了。我爹還說:如果社上沒人去,叫我親去一趟。他說,吳大爹如不肯來,你就說:‘我爹病了,很想你’,他一定就會來啦。”

  李和平抓着鈕新肩膀子,一推一搖地說:

  “你爹真是沒有忘記我們幹壩啊!好,就麻煩你跑一趟吧。”

  “看樣子,水庫如果修成,說不定老倌一高興又要遷回來吶。”

  “能嗎?”李和平趕着追問。

  “嗬嗬,他的脾氣你還不清楚?只要勁頭一來,火焰山他都敢闖一下的。”

  吃過早飯,鈕新抄山路去到江川,第二天晚上,將老石工吳雙請到了松青。老石工六十六歲,身材高瘦,臉長眼細,一部花白大鬍鬚飄在當胸,顯得神氣、威嚴。老人來到之後,知道老鈕遷到吉興,馬上罵了起來:

  “你看,這個狗日的!他搬走了,還把我哄來,我沒想到他有這一手!”罵完,又對鈕新說,“小新,你也是個小狗日的!你們不在幹壩,爲啥不告訴我?”

  鈕新忙陪笑地說:“大爹,我說了實話,怕你家不肯來吶。”

  李和平看見老人雖然生氣罵人,但無惡意。當時便說:

  “說起鈕大爹遷出幹壩,我們到現在,心裏還格扭着。我們怎捨得讓他搬走?可是水淺難養魚啊。人家說,幹壩無水,盤田無法躍進,硬着脖子搬走了。他這樣刺了我們一傢伙,我們就非叫小幹壩有水不可。你家知道,從前一個縣修不起一個水庫,現在我們一個公社,硬要修起它一個。從前,你老人家想當石匠,人家不肯讓你當,現在我們派人上門請你家來當。來吧,大爹,幫幫忙吧。”

  李和平的話,出乎意料地打動了老人家的心。他想了一陣,抓了抓花白大鬍子,說:

  “算你說的有理,我幹啦。不過,帶着這把大鬍子去打石頭,未免不大象話……這鬍子嗎,還是避難那年,同着隱姓埋名一起留下的吶!哎,這是個紀念!一、二、三……已經三十年了,”他伸出手指計算着,然後一拖鬍子,“好,去它的吧!”

  他剃掉了記載苦難的大鬍子。

  老吳雙,是個名不虛傳的老石工。雖然手藝丟了多年,手杆有些發抖,力氣也不充足,但他打出的石頭,仍是又好又快。他一面幹活,一面帶徒弟,水庫修好,他給松青培養了十九名青年石工。

  一條清清的小河,在水庫東山外活活悠悠地流着。水庫沒有水源,只好挖開山肚子,把小河引入水庫。吳雙老師傅,登山爬崖,南南北北地作了一番檢查,花了很短時間,就將水道鑿通了。

會檢討了


  水庫竣工了,老鈕金把吳大哥接到家裏,兩個老朋友端起酒杯,老牛筋說:

  “大哥,吃這杯酒,我代表松青公社再謝謝你。”

  老吳雙一揚手把酒喝完,將杯子咚地放在桌上,瞪瞪長眼睛,說道:

  “你是吉興社員,你有啥資格代表人家松青公社?!”

  “老傢伙,莫提啦!你把我的心全挖通啦!你不知道,哎哎,我呀,直到現在,還是松青公社的社員……你這老傢伙,怎個聰明一輩子,胡塗一陣子,如果我不是松青社員,怎會老遠把你整來啊,哈哈!……”

  “你這狗日旳,人在北魏,心在西蜀,真是詭計多端!”

  兩位老朋友剛喝完酒,縣委會派人來接老師傅。老鈕扶着吳大哥走到車旁,他抱起老哥哥,一下子攮到吉普車裏,然後搭上車,到松青公社去找李和平。

  他到了公社黨委會,一見李書記就開門見山地說:

  “和平,我請求你一件事,我打算遷回小幹壩。”

  “啊!你說啥?”李和平臉一揚,望着老倌,故意裝聾。

  “我嘛,哎,我說,我想遷回幹壩來。”老鈕感到重說這一次比背起一麻包大米還吃力。

  “大爹,你可記得,我在你要遷走那陣說的話嗎?入社生產可不比串門子,愛來就來,愛走就走。”

  李和平說着,趕忙用手擰眉毛,只有這樣,他纔不會笑出來。

  “你這說哪裏的話?這哪能跟串門子來比?當初,我錯走了一步棋,倒是真的。人嘛,全是有前眼沒後眼的。你要曉得,人不錯成仙,馬不錯成龍,路走錯了知道折回頭,毛主席也不能把他怪到底。我兩個這麼說:你允許我遷回小村,我擔保小幹壩每畝單產一千斤!……如果嫌少,那就提到一千二。怎麼樣?你信不實,我可以具結劃押。”

  老鈕提出來的,正是李和平的希望。在西村的現場會上,在縣委的農業評獎大會上,他多後悔放走老鈕啊(西村隊的單產量高)!現在,他並不立刻就答應他的請求,他要借這個機會治治他的老牛筋脾氣和“自由主義”。

  “你要遷回小村,首先要得到吉興公社的證明信。他們同意了,我們才能考慮。如果吉興不同意,我們答應了你,就會破壞兩社之間的團結。”

  老牛筋半信半疑,認爲李書記好象是故意搪塞他,心裏不痛快,卻又不敢發作。李和平不同意,你可以硬着搬出,可不能硬着遷入啊!

  他站起來,兩手向肚子上狠命一拍:“這個官腔打得好!”幾步走出了黨委會。

  他忙跑回吉興去交涉。張書記的回答跟李書記說的話,象是一個印板印出的:

  “你要遷回小村?得先拿來松青公社的許可證。”

  吉興公社當然不肯放。

  “嘿,這個官腔打得好!”

  第二天,他又跑到松青社,得到的結果,仍是那句:這個官腔打得好!

  三天之內,他在松青、吉興兩社中間,來來回回地跑了三次。一進松青,不少送糞的老熟人,老遠就喊:“注意,老牛筋又來啦!”他又急躁,又惱火,跺腳捶胸,一肚子怒氣發泄不出。最後這次來到松青黨委會,一見李書記,立刻大嚷大叫起來:

  “和平啊,你是逼人上吊啊!”

  他抓起帽子,一把把抹擦頭上的汗水,疲乏,懊喪,口苦,心焦,如同捱了打的孩子,坐在凳子上低頭無語。

  李和平等他平靜下來,便對他說:“好吧,不要證明了。可是,你得要當衆檢討。”

  老鈕象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霍的從凳上站起。他用吃驚而又惱怒的眼光,定定地看着李書記,兩道濃眉,如同兩條毛辣蟲,直向一起鼓擁……李和平認爲,他可能要耍老牛筋了,可是老倌只長長嘆了口氣,甩甩袖子走出了黨委會。

  老牛筋走後,李和平認爲:老倌這下子動了真火,也許再也不來了。但是,他想錯了。第二天清早,鈕家又來了人——不是老鈕,是小鈕。

  鈕新向李書記笑了一陣才說:“你不曉得我幹啥來的吧?老倌逼我向你來說情;我不肯來,他一個勁和我求告。他說:‘他不會檢討。’”

  李和平也覺得好笑。他向鈕新說:“你回去說,他不檢討,羣衆通不過,你們就遷不回來。”

  一月十六號,松青公社召開社員大會,討論1959年的春耕生產大躍進的規劃和措施。會在晚上開,太陽傍落,老牛筋就來到了。他見了李和平,一把將他拉到大門外的口埂上,悄悄地說:

  “和平,你高高手我就過去啦。我只檢討遷入好不好?說到遷出,那真是大姑娘說媒——難張口啊!”

  “你這個人真是難纏,檢討一下,還來上個討價還價!你想吧,檢討遷入,還不是檢討遷出?假如你不遷出,怎會提到遷入吶?”

  “啊啊,原來是這樣!對,你講的對。這樣嗎,我可得下細想想。”

  李和平進院去開會。他一直在門外背蔭小道上走來走去:想遷出,罵自己,埋怨老伴和兒子……他越想越難,越想越氣,“你這大年紀的人,怎個會整出這份餿事來?!”想着,擡腳就往回裏走;沒走出一百步,他又“突地”站住了:“哎,你跑個啥勁啊?你今日跑回去,明日還要跑回來,打倒不如就倒吧!”他罵着自己,又折頭走回來。後來,忽然間,急中生智,想出一個自認是既方便,又新鮮,也許還能打動老鄉們的辦法。

  會場裏的汽燈已經暗淡,羣衆的討論也結束了。老鈕硬着頭皮走進大門,他剛一出現,不少人立刻呼喊着:“老鈕啊,你是打哪點冒出來的?”他低着頭走進會場,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李和平向社員提出:鈕進金請求遷回小村,黨委會認爲他應該當衆檢討,如果檢討得好,大家同意了,他就可以遷回來。——“鈕大爹,你檢討吧。”他說。

  李和平退後,老牛筋上前。他雙手抱在胸前,兩眼望着腳尖,向左轉下身子,向右轉下身子,彷彿四周全是刺。幾十年來,誰曾見過老鈕紅過臉?現在,他羞得象個大姑娘。他慢慢擡起頭來,嘴皮動了好一陣,才發出聲音:

  “老鄉們,我錯了!”他低下了頭。話語中斷。半晌,才又接着說:“我不該遷出幹壩,我錯就錯到這點。舊戲裏有齣戲,名叫‘敗子回頭’,我就是你們的敗子。現在敗子回了家,他有心改邪歸正,你們就留下吧。年青時,我愛唱燈,我在檢討以前,先說一個快板吧:

  老鈕名叫進金,活了五十五春。

  爲了生產躍進,一時頭腦發昏。

  硬說幹壩不好,盤田年年焦心。

  不聽書記勸告,遷到吉興西村。

  不信公社力量,不信羣衆幹勁;

  不信能修水庫,不信幹壩翻身。

  有眼不識泰山,想來真傷腦筋!

  現在我來檢討,要求搬回小村。

  從前犯了錯誤,請求老鄉開恩。

  許我遷回幹壩,一定好好作人;

  一定聽黨的話,再也不發牛筋。

  老牛筋居然能作檢討,已經夠新鮮了;檢討又用快板,更是新鮮上的新鮮。他的快板剛落音,大家轟地一聲笑起來,喊起來:

  “好啊!好啊!”

  “不消再檢討啦!”

  “遷回來!歡迎你!遷回來!”

  “我們去給你搬家!”

  注意,老牛筋又從西面山坡搬回來了!這次是三輛牛車,鈕大媽還是坐在最後一輛車上,老牛筋還是走在車後面。看吧,他們又到山峽口了,老牛筋又站住了。現在,你聽他說的是什麼:

  “小幹壩,我們又回來了。對不起你!可是,我已經檢討過啦!”

  鈕大媽這回沒哭,她望着老倌笑起來了。……

一九五九年九月十四日初稿


一九五九年十月六日重改

Previous
Author:劉澍德
Type:短篇
Total Words:1.43萬
Read Count: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