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热情

  我常常喜欢在树荫里面行走,一领温清的帐篷遮覆在我头上,它的触觉很象未嫁姑娘的手指尖,它远远好意的看住我,它又如近近的围拢在我周遭,可是却不会靠紧在我的肩旁。我慢慢伸出舌尖,仿佛有一缕柔淡爽澈的橄榄味儿,轻轻由那多方探寻的舌尖上掠了过去,我似乎瞥见鲜嫩的绿色的影子。我爱绿色,我也喜欢那青青的,追逐生命的热情。

  但是愤怒,那鲜红的生命的吼叫,使我在爱里加了许多的敬畏,我看着那是伟大事象的预兆,是庄严启示的象征。

  有一个时期,做小孩子的我,极喜欢在狂雨的时候脱了鞋袜,穿上极少的衣服,不顾老师们的吆喝,集到花园里面去。我仰面去承受那暴怒的雨脚在我脸上纵跳,我强力睁开眼睛去追踪那赤色如练蛇一样的电鞭。于是我自己也惊喜的赤脚在雨里大跳大踢。蓦的,一声巨响震在我耳鼓上了!它镇压住了我忘情的双脚。它将我高昂的头打击得垂了下来,藏在两只无能的臂弯里。我缓缓抬起头来,向着天。这莫名的震雷似乎拉开了我眼前的一挂帐幕,仿佛一个鲜明的宇宙已经燃烧起来,将要在三月的世界里演奏生命兴奋的奇迹。

  风,狂怒着鞭打沙石,扫荡林木的北平风,是怎样灵魂飞越、壮迹,谁曾经留心过?你躺在枕上,你听,你在黑暗里看,你简直可以伸手去摸,你不要留意窗纸的哽咽和落叶的凄叫。有些诗人们为它们流泪,你大概是不会的。风在浩空中呼:呜——呼!呜——杀,杀,杀!在北平,悲咽恨抑,亡国大夫的深夜里,它给过你多少的兴奋和督促!?在芦沟桥冲锋的角声被它带来了之后,它鞭起了你若干疲乏的神经?并且,永不能忘记的是它一阵一阵满嘴含来,喷在北平那黄色琉璃瓦、绿色琉璃瓦、崇高的白塔、白玉的天坛上面的沙尘,它极匀极周的将这些,将北平的一切都遮盖在睡眠里,要使北平神洁的美,渡过要来的暂时的污辱。

  悲多汶,你吞了多少创造的火把,在你心里却会如花如焰,从你眼神里这样奢靡的放射呢?是怒海的吼啸激动了你,还是如山的爆裂在你心头震撼?你是听见了婴儿被炸弹轰碎的爆炸?抑或是宇宙喊了“要活!要活!要活!”的呼声?悲多汶,你摸摸你的筋,它们挺得有多硬!你咬咬你的牙,试试你有多少牙为这个要摧灭人类的魔鬼粉碎!把你的键子敲得再响一些!你的愤怒!否则就吞灭这吃人的猛兽罢。

  黑云幂覆了的晚上,天地泯灭了自己的界限,一团坚实的黑暗把你嵌在乌漆中间,你觉得凝固了的黑暗从你手指上一滴,一滴,掉下来,你看不出它在哪里,可是你听见了黑暗掉在地下的声音,你以为你原是生来就没有眼睛的动物,而你却有无数的耳朵长遍了你的全身。你的耳朵鼓励一切有形无形的声音对你侵袭,而你却没有眼去分别那是什么,你更不能伸出手脚去有所举动。一条不可见的索子扎住了你,黑暗成块的塞进了你的咽喉,堵住了你的肺管。你的心狂跳,你的神经纤维震动着渴求爆发,可是你的舌叶,你周身被魔鬼的黑暗钳子夹住了,莫想动弹。你怎样办呢,我的朋友?

  忽然,是一柄鲜红的快刀在你脸上拉开了道天窗,你看见了一团哔哔烈烈愤狂燃烧的赤焰。它追着,抢着,冲锋似的追赶和消灭那紧绕在它周围的庞大的黑暗。它鲜明,它勇猛,它毫不踌躇而坚决。和它本身所有的颜色一样。它有如诗人重怒的眉头下面射出来的疾电,它是那样的断然而不留情,它施为着伟大的毁灭,同时又呼吸着永恒的新生。

  为壮伟的红色的热情——愤怒——所掀动了的巨人,我是你的崇拜者!

一九三八年五月十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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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杨刚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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