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他正在庭前拄着一根柺杖散步。個子不高,圓腰方臉,眼睛還相當地保持着一種炯炯的光芒。
我在他的身旁立了下來,這表示着我對於一般長者的尊敬。
“你是誰?”他以鄰人的態度對我發着問。我回答了他,他點了一點頭。在這一會功夫,我就很清楚地看見了他的面龐;一位將軍的嘴上所應蓄備的八字鬍鬚,在他也並不缺少。
爲了療養半身不遂症,他每天上午都有一段很短的時刻在庭前散步。其餘的時間,很少看見他在房屋外面。男當差的——應該是一個便服的勤務吧,時時從他的房間走進走出,可見這位將軍白天並不怎麼愛睡覺。有時,我從門簾縫裏望見他的房裏:桌子上有不少的書,牆上掛着大幅的字——他挺愛給人家寫字,在這個城市裏就有很多大商店的招牌出於他的手筆。中國人所講究的“儒將”風度,我似乎有了些領悟了。
有一天晚間,這個城市裏舉行了戰後的第一次防空演習,發過了空襲和緊急警報之後,這漆黑的天空可就熱鬧起來了。雖然沒有一架飛機,但作爲代用品的孔明燈卻起飛了不少。兩道探照燈的白光交叉地射準了它,高射機關槍和小口徑的高射炮,也向它射擊了過去,一條一條的銀色的,紅色的曳光彈或實彈飛馳的流線,交織在空中, 的確是很好看很壯麗的。
我們都立在院子裏高瞻遠矚,將軍自己也立在廊檐底下。
“拍——”一條火線,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弧。
“通——”一個火球,在空中開了一朵花。
這個逼真的演習戰,也能使我們屏聲息氣了下來。可是,將軍卻常常發着驚奇的追問:“這是什麼?”又問:“那是什麼?”他的當差的——應該是勤務兵吧,卻很解事的隨聲應答着:
“槍呀……高射炮呀……探照燈呀……”
但是,他,這個勤務兵,不會知道“在奴僕的眼中沒有英雄”這一句話的。
我想,“拍!”“通!”之聲,大概和這位將軍已經是闊別了很久的了。
此外,我還知道將軍有一位公子會唱京戲,時常在晚餐席上帶了女伶來爲乃父獻藝,將軍擊筷而贊,很是高興。
將軍有一部較老的福特汽車,停在我們的大門裏的過道旁邊,據說,那是爲了“躲”真的警報纔開動出去。
廳 長
有一位廳長先生的姓名,現在我還隱約的記得;不過,總沒有像他那副長長的面孔所留在我的心中的印像深刻罷了。一想起他便想起他的長臉,便想起親近他的人給他起的親切的綽號:“八筒”。“八筒”指的是“馬將”裏面的一張牌名,它由八個羅旋形的餅子一對一對壘了起來,既長,且整齊,而簡直像一個裝公事的封套。
做官的人,似乎需要一副官相,而官相的諸類型中,方與正二式,自不可缺一。正好,這位廳長先生的官相,不但兼而有之,還多了一“長”。他的臉,簡直長的就是一張“八筒”,一封公函,裝滿了官樣的文章。
我初次由人介紹着去晉謁這位廳長不久,不幸地這個省垣所在地便遭了敵機一次最殘酷的轟炸。兩天以後再見到他時,我已被委任爲他的職屬之一,而他也是以頂頭上司的身份對着我們訓起話來了。
這次訓話的大意是,他非常痛心,他沒有預料到敵機的第一次轟炸會使大家這樣零亂散漫起來,以致辦公室的桌子上有了許多灰塵,到了辦公的時間,人還不能個個到齊……最後強調着一點:讓主席來看見了可怎麼好!痛心!主席來看見了可怎麼好!……
他的面孔,的確比我初次所見到的還要長。如果“八筒”是形容他平時臉的長度的,那麼“十筒”——倘若有——纔是形容他訓話時的。
這天在場聽訓的人,都看清楚了廳長先生這張比“八筒”還長的臉孔,自然,這些個在場的,爲了生活而不得不來聽他的訓,不得不來看他的長臉孔;而那些無辜被炸死,炸傷,家屋燒了,親子還躺在街頭,或壓在磚石底下的公務員們,一時或永遠將不能再聽見他上司的訓,再瞻仰這張比“八筒”還長的臉了。
以後的秩序漸漸恢復了,本來住廳花園裏的廳長公館,儘先疏散到這個城市外邊的風景區去了。廳長的小汽車,也總是吸飽了油停候在廳門外面。
有一個時期廳長沒來辦公,而那輛小汽車,卻以陷鼻樑,碎車窗,和癟了的輪子的姿態停在傳達室的甬道上了。
這輛車子的威風似乎遭了一次厄運。
有人說:“廳長住院了,跑警報時翻了車。”
這消息的傳來,雖然在還沒有熟識起來的同事之間,也都彼此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默默地彷彿收穫到什麼禮物似的。
逢到星期一那天早晨作紀念週,在府裏照例是禮成散會,一個簡單而莊肅的儀式。而廳裏則必由廳長訓話一番,不只是訓,每次還要罵,狠狠地罵一場,每次的臉,不只是“八筒”那麼長,還要比“八筒”多兩筒那麼長。
幾個罵人的紀念週,也算教訓了我一件事:人生以服務爲目的之外,似乎還必須養成一種有捱罵的本領,和聽訓的耳朵。做大官與作大事當然是兩件事,不過從這位廳長先生成就至今日看來,自不能把他由捱罵泰然到隨便罵人的一般過程的意義忽略過去的!
但是,我終於離去他,並且離去這個城市了。
我也決不會爲着我的“成就”作過任何的打算,我更不會爲着長臉孔的人祝福——像這樣的一位廳長先生,生成的一張“八筒”的面相,還硬生生地裝了一封套的官樣的文章!
鄒 教 授
年青!多麼年青!真正年青!
年青的人在大學裏做教授是一件很光榮的事。反之,做教授而年紀或已就老的,那似乎是一種缺憾,不時興,也就不成其爲走運得志的事了。
鄒,就是屬於前者的一個,很光榮,而正走時運的一個青年的教授。
他從前在那個大學裏修過業,現在他就在那個大學裏教着書。
一個比我年紀較長的同事在我面前介紹着他說:
“主任帶了一位新組長來——他就要來的。年青,得意,真可以算得是一個天子門生!”
我到底是孤陋寡聞,我對於“天子門生”這句讚語,究竟還不大能夠摸清楚頭腦。
過了兩天,他果真來了。我們握手的時候,啊呀!他不是別人,原來還是一位舊相識:在那個時候他還是穿着軍人的衣服,上着政治的課程;挾着經濟學大綱一類的書籍;寫着文藝的理論,抒情的詩篇……
“啊!我們多年不見了——”從我的心底迸出了這麼一句我覺得是情不自禁的,歡慨交集的話語。
“嘻嘻嘻……”可是他僅只這麼善於應付地,連牙齒也不肯露出一線地笑了笑。他的笑, 引得我頗爲窘迫。幸而他接了短短一句話:
“你的樣子倒沒有怎麼變。”他一邊說,一邊上下的打量着我。
我也學他笑了笑,但是我感到一種寵驚,也是一種慚愧;誰都要變的,爲什麼單單我會不變呢?難道我真地沒有“變”一點點,一點點也不能“變”嗎?……
幸而他的話又接了下去,爲他的話作了註腳,爲我清楚地解釋:
“你的這身衣服,好像還是當初在南京穿的那身吧?”他的話到此爲止,說時,洽當地還配合着表示他記憶力不差的宛爾微笑。
聽了他的話,我不能再像第一次那麼學他的微笑了(我是什麼也學不來的一個蠢東西!)我恍然省悟過來了,我沒有變,因爲我身上穿的這套衣服,還是十年前的那一套舊衣服——現在已經破綻了,現在早已不時興了——衣服如此,自己生就的這一副寒傖的相貌,當然也會跟着“沒有怎麼變”的了。是的,此外我也無須再多告訴我的境遇了,如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他在南岸買了一塊地皮,蓋了幾間不很像樣的房子,每個星期在學校裏只上四小時的課……等等。
因爲自慚形穢,我們之間的對話,不久就告竭了。
不知道那一位不很識相的同事問過他——我後來聽說的——依禮貌上講,也許是不該這般問的:
“鄒先生!請問您是學什麼的?”
“學校畢業以後,我在德國留了幾年學。”
他這種所答非所問的態度,也許正是一個青年的,留過學的,大學教授的本色吧。
沒過幾天,他便提着一個小皮箱,挾着一本很厚很厚的洋裝書走了。
現在我所知道的他的消息,就是他仍舊在他的母校裏做教授,擔任着每週最多不會超過四小時的英文課。他學的不是軍事,不是政治,不是經濟,不是文藝理論,不是抒情詩歌的,是國際外交,是天下大事的新著,往往在一種新的雜誌上佔着第一頁的篇幅發表出來。
詩 人
在報紙上發現了一條探詢我的住址的小通訊,這還是少有的一次。那三個具名的人我都沒見過面,不過他的名字並不是生疏的。
當天傍晚,我決定先去訪問他們:心裏卻忐忑着有些不安。因爲不久以前我寫了一篇關於當地的印象記,說不定要引起一部分人的誤會,而惹到麻煩也未可知。
我到了他們那裏:一個小小的院子裏只有一併排的分了明暗的四間房子。三個人中只有兩個住在這裏,我來的時刻,他們卻都在着。我們一見面便各自介紹着自己,並沒有一點客套,所在立刻就無拘無束地像舊相識的一般了。
三個人之中有一位穿着長衫,惟有他和我對話的次數最多,一問一答,都是關於年齡、籍貫、做過什麼事等等,不由地使我神經過敏起來地想:這裏莫非是一個祕密的警訊所嗎?
當他談起那篇散文的時刻,我更加懷疑了;但是我卻毫無猶豫地承認了說:
“是的,是我寫的。也許最初的印象不大容易準確罷。”
“不。我和你同感;我覺得似乎還不夠。”他說,還很輕快的笑了。
我的心,於是也輕鬆了下來,又開始談了許多別的話題。他喜歡詩,可是在這方面我就啞無以應了。只望着他的小條案上陳列着一函一函的線裝集子,和平裝書,和幾本稿冊,和一本新舊約。我的眼睛望着他們,我的心裏卻好像要說,這些折磨了多少人,欺騙了多少人,而又花了多少人的心血的東西呀!
這一次的晤會,使我一次認識了三個純潔可愛的青年人;他們有熱情,有理想,還充沛着使理想能夠儘量追求實現,使熱情能夠儘量拓展流佈的力量。他們三個朋友是詩人,我相信着他們三個還能成爲許多許多人的友人的。
此後,我時常去看他們,我知道了他們的幾個筆名,還讀到他們不少的得意的詩作:完整的有如全璧,纖巧的有如雕繡,激壯的有如號笳……
有一次去,那穿長衫的一位已經病了好幾天了。他的母親憂愁地坐在牀邊,那兩個友人也垂着頭很少說話。
他的病狀是高熱和腹痛。我疑慮着也許是那最討厭而最需要調養的傷寒病症。
我試着建議應該把他送到醫院裏去。因爲我看見他的周遭放着各式各樣的食物,甚至於枕頭邊,鋪蓋上,都撒落一些栗子、花生、核桃糖、牛肉乾之類的難於消化的東西,這對於一個病人,尤其是患傷寒症者,實在是太危險了!
“送你到醫院裏去住住好吧?我也跟着你去。”他的母親問他,卻又轉向着我:
“醫院裏頂好哇!是不是?”
我馬上點頭。
“有沒有桔子水,蘇達水吃?”他忽然在牀上睜大了眼睛問。
“有的,有的。醫院裏纔有桔子水,蘇達水吃。”
“啊!我要吃桔子水!……姆媽!我要吃蘇達水!……姆媽!桔子水,蘇達水多好吃呀!”
他陡然這樣連聲呼叫着,我們幾個都面面相覷起來了。沒有誰敢斷定他是不是已經答應了可以送他進醫院的意思。
——譫語是不是這個樣子呢?我們心裏好像沉墜着一塊鉛鐵似的不敢問誰。
過了不久,他沒有入院,病居然漸漸地好起來了。
我再去探望他,一見了他便想起那次他要吃桔子水的呼聲。他現在還躺在牀上休息着,臉已清癯了不少,但是微微的笑容卻很好看(當然,他不會猜到我此刻心裏在想見着什麼事的)。他笑着,原是在笑他的母親:她不知從那兒學會了一種似乎是軍隊裏常唱的進行曲子,在房裏邊唱着多多多……咪咪咪……多索多索……咪咪咪,邊踏着步子,邊望着她的兒子——她還沒有認識的一個青年的詩人。
他呢?不知道是否在笑着這麼樣的一個母親:愚笨,傻氣,而天真?
在我的腦子裏忽然涌浮出一串的泡沫,好像開了一個啤酒瓶子似的,那泡沫追擠着泡沫,彷彿是在唼唼地小語着:
熱病——桔子水——青年——詩人——熱病——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