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姐姐们

  离开北京已整整十四年。

  回来,北京的宫殿亭园还都照旧,只是人心变了。

  当一离开北方,到重庆去的时候,我就预料到与快八十岁的老母难再见面。果然,在抗战中,她死在北京,半年后,我才在重庆得到消息。

  这几年,我在各地方乱跑,中心常常想到三位老姐姐。大姐今年七十五,二姐七十,三姐比我大一轮,六十四。我常常问自己:回到家乡,三位姐姐还能活着吗?

  归来,她们都还健在!这是使我多么高兴的事!

  大姐二姐都不识字。三姐能勉强念通俗的小文。大姐二姐的生活很苦,三姐较好。

  我刚由国外回来,虽然天天看报,可是总觉得对国内情形不十分清楚。因此我以为三位姐姐——不识字的与只识一些字的——对于时局也必是马马虎虎,不大知道。我也以为她们必定叫苦连天,不满现状,因为她们的生活是那么苦!

  不,她们并没叫苦,七十三岁的老寡妇到处去帮助侄媳妇、外甥媳妇、出了嫁的女儿洗衣服、做鞋、刷家伙洗碗。一天忙到晚她并不抱怨。二姐三姐也如此。

  她们知道自己的穷苦劳累,而不辞苦。她们的言语表现不出心中的善意,可是从她们的笑意与眼神中,我可以看出:她们明白这是个新时代,不管这是怎么苦,也比旧的好。她们不能抱怨,那对不起新时代。新时代的人应当劳苦,所以她们一天到晚不赋闲。

  大姐曾经享过福,三姐始终没受过挨饿的苦处;她们都喜欢打牌。我问她们现在还摸四圈否?她们都笑着摇摇头,仿佛是说,“你简直不识相,小弟弟!”

  她们并没到任何学校去听过课,可是接受了新时代的积极性——不怕苦、不厌劳动。她们没受过警察们的劝告,可是自动的不再打牌。政治的力量推动了北京的曲艺界,去改换脑筋,改编歌曲、改除旧习。政治的力量改造了北京的妓女。政治的力量把北京的五行八作都组织起来。这力量的余波好像也碰到我的姐姐们,她们说不出什么,都感到并接受了那新潮。我希望只是她们还活着能够见面;可是出乎意外,她们不但还活着,而且是劳动着,不辞苦的活着。

  侄辈们有的——在这最近二三年中——已成为很进步的工人。他们总是毫不客气的阻止了老婆婆们的谈话,便把自己的意见提出来。在一旁看着,我生怕老婆婆们吃不消而拿出前辈的威严来。可是她们并不那么办。她们好像不肯倚老卖老,反之,岁数已经不是一种法宝,而是应抱歉的什么。她们听取青年人的意见。一个侄女去南下工作,并没受到老姑姑们的阻挠。

  以前,她们和我在北京,就从庚子联军侵陷北京说起吧,不知受过多少惊险变乱。但是变乱一定,我们便又顺着生活的老路子走下去。祸乱来了,我们关上大门,祷告神佛保佑。事情过去了,我们便又想起吃炸酱面。

  这一次可大大不同了。北京解放后,连老婆婆们的心也变了。她们认识了一些从前向来未有认识过的道理,而且用一种新的道理态度去实行那道理。她们的牙已脱落,衣服很破,吃喝很苦,可是在操劳之外,她们似乎看到尔后有了光明的前途,所以老有那么一点从心里发出的亮光儿。

原载1950年3月4日《留美学生通讯》第三卷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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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老舍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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