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脚步声

  父亲离开已六年了,翻开六年前写给他的这篇文章,记忆是那样清晰,情感还是那样浓烈。

  父亲留给我最深刻的记忆,便是他那行走如风,咚咚作响的脚步声,它伴我入眠,又一次次把我从梦中唤醒,就像一座闹钟一样伴随了我整个童年时光。

  四年前父亲大病一场,手术后勉强活下来,他那轻快的脚步从此便停了下来,上楼都变的异常艰难。后来,旧病复发,生活不能自理,走路也成了奢望,他那匆匆的脚步声便成了我永久回忆。但它对我心灵的撞击却越来越强烈,时常,那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的脚步声把我从梦中唤醒,仿佛再次催促我起床上路,使我难以入眠。

  我的家乡在四川东北一个偏远小山村,据说也有悠久的历史,历史上有不少名人雅士曾流寓于此。现算来我离开家乡已快40 年了,这期间虽也回去过几次,但对她的记忆永远定格在了童年的时光里,对她的历史文化和美丽山水给我留下的印象远比她的贫瘠和贫穷要模糊的多。

  我们是一个8口之家,上有老下有小,只有父母两个劳动力,父亲从小学就剃头手艺,以给人剃头维持生计,操持家务主要依靠母亲。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父母不论怎么忙碌也难以为继一家老小的生活,年年都要补社(分口粮不够的工分要补钱)才能领回生产队分的口粮。每到年关父母就要接待轮流上门讨债的人家,准备各种好话,乞求人家宽限时日,过完年再想办法。为了领回全家人的口粮,父亲总是早上天不亮就提着剃头工具出门,晚上很晚才回家,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只有他那匆匆的脚步声。

  父亲有一个手艺人的勤劳,一个农民的纯朴,但是在他的性格中更多的还是懦弱,这也是环境造就了他的性格特征,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孤立无援,就像弱小动物一样最好的生存法则就是忍让和躲避。受了别人的欺负他总是说吃点亏没啥,你看谁谁还不如咱,来自我安慰。小时侯最不能理解的是,与邻家孩子发生矛盾,不论对错受惩罚都是我,一直到我长大后方才理解他的苦衷。好心的乡邻有时也给我们一点帮助,他总是念念不忘,时常告诫我们,你们长大了,咱们家也有了劳力,要记着帮助人家,更重要的是咱们不欺负人。从小他传授给我们的就是懂得忍让学会知足,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纯朴的做人之道。父亲的性格影响了我一生,受用一生。

  父亲的剃头手艺远近闻名,对这份手艺付出了他一生的心血,对它充满了情感,也表现出了足够的自信;有时自嘲,“我这门手艺可不得了,皇帝老儿的头我也摸得”。十里八村出生的婴儿第一次剃头,故去的老人最后一次剃头总要请父亲去,他总是有求必应,为故去的老人剃头他分文不收,手艺也在十里八村得到传扬。剃头对父亲来说就像在精心雕刻一件工艺品,小时侯我常坐在门槛上,欣赏他手上的剃刀娴熟地在客人五官每个角落里游走,客人那飘飘欲仙的神情,常使我懵懂难解。父亲与客人摆那些家长里短农门阵,成了我了解外面世界最好的途径。

  晚年父亲也算衣食无忧,但是,他放不下的还是曾经用来养家糊口的手艺,每天在大街上给人剃头,就是在他生病这几年里,也坚持在家给上门的老顾客剃头,时常病痛折磨得他痛不欲生,但是,只要拿起剃刀,和那些老顾客聊起来,疼痛好像马上得到缓解,手艺已铸就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我们家离小乡场不远,逢场,父亲固定要到乡场上给人剃头,收入也比走村窜户要多一点,这一天也是我们最高兴的日子,晚上不论多晚也要等父亲回来我们才吃饭。因为,在乡场上,他总会和那些同样做手艺的杀猪匠拉好关系,他们总能留一点边角余料,便宜卖给他,所以,每次赶场回来总不会使我们失望,这一天也成了我们最期盼的快乐日子。晚上,父亲回家,我们就像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一样簇拥着他,帮他取下背蒌,给他倒水,这边簇拥着父亲,那边母亲早把父亲带回来的战利品拿去准备晚餐了,大家欢快而忙碌着。

  我们围着小油灯坐下,父亲便把一天的收成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桌上,我们争着七手八脚地帮父亲整理,把一分两分、一角两角整理整齐,偶尔不定谁会惊呼,这发现了一张五角的大票,这时父亲总是最高兴的,会露出难得的惬意的微笑,在这兴头上父亲总要对我们几个点评一番,不好好学习将来只能像生产队谁谁(生产队懒汉)了,媳妇都娶不上,好好学习,将来天天都能有肉吃。说到些时,弟弟妹妹已早早偷偷溜走了,他们一起又围在母亲的灶台边,观看母亲给大家做好吃的,桌上常常就只有我和父亲两人,对我流露出欣慰的表情,总忘不了鼓励我几句。这时母亲把父亲带回来的美味做好就要上桌了,一家人又重新围坐在一起,正式分享父亲带给我们的美食。

  如今我们兄弟姊妹均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天各一方,这一幸福场景也成了回忆,回想起来这是我童年和父亲一起度过的最幸福的时光。

  我高中毕业,正值全面恢复高考,由于高中没有学习到什么东西,第一次高考便落榜了,我的人生也第一次站到了十字路口,那整个署期我常常独自坐在家门前的山坡上,望着天空发呆,不知道接下来的路在何方。家里弟妹还小,都到了上学的年纪,生活重压已使父亲难以承受,让我读完高中已非易事,当时对家里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回家种地,减轻家里的负担。但是,父亲没有这么做,毅然让我继续复课,准备来年再考,这可能是父亲一生中做出的最艰难的决定。

  他听说复习资料能帮助高考,不知道他从哪儿给我买了一套复习资料,那个年代我们这样的农村中学连课本都不齐全,一套复习资料不论好坏都是宝贝,复课这一年我废寝忘食,把复习资料上的试题全部演算一遍,也找到了一点参加高考的感觉,来年的高考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在选择志愿时,父亲说咱们选择森工、煤炭、水利、石油这些艰苦行业,这些行业辛苦,城里人不愿学,咱们农村人不怕苦,录取的希望也大,就这样我走进了石油这道大门,成了石油大军的一员。

  这次求学也是我正式离开家,父亲不放心还把我送到学校,其实,我觉得自己已长大了,自己的脚步甚至能超过父亲,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第一次感到父亲脚步不再像从前那样轻快,也使我第一次对父亲有了隐隐的伤感。

  从我走进石油这个行业,与父亲就聚少离多,父亲那熟悉的脚步声,也渐渐从我记忆中消失。弟弟妹妹陆续长大,父亲的压力也小了,早些年给我的书信中总是告诉我听领导的话,好好向师傅们学习,后来有了电话,每次通话反复念叨的还是这些。这些年来和父亲也难得深入交流,每次去看望他,总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可是,见面又无话可说,就像歌中唱的那样,“我们都不善表露,可心中全都清楚,心中都有满满的爱就是说不出”。

  如今我也做了父亲,当我在享这份天伦之乐时,父亲在我记忆中消失脚步声,又渐渐变得清晰,甚至有时折磨的我难以入眠,这使我多了一份不祥的预感,果然四年前灾祸降临到他头上,开始全身疼痛,又说不出具体位置,多方检查也没有查出具体病症,可是,疼痛一直不见减轻,最后查出是前列腺出了问题,但为时已晚,做了手术病情暂时得到缓解。这几年虽然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还是没有赶上病魔发展速度,今年病情复发,来势凶猛,他全身不能触碰,疼痛难忍,床也下不了了。

  看着病中父亲痛苦的神情,和他年轻时的巨大反差,小时候与父亲度过的艰难岁月中,那些点滴欢乐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了眼前,每当回想起来,我都情绪激动不能自己,很难接受曾经那么轻快的脚步声就这么消失了,我想把我从梦中惊醒的场景记录下来,希望它消逝的慢一点,再慢一点,给我们留下一点点弥补的时间。

2016年12月成稿2022年11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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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清风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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