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馬


  C今年六月裏在K市高等學校畢業了。前星期他到了東京,在友人家裏寄寓了兩個星期,準備投考理科大學。現在他考進了大學,此後他就要在東京長住了,很想找一個幽靜清潔的能夠沉心用功的寓所。

  歐洲大戰沒有發生之前,在日本的留學生大都比日本學生多錢,很能滿足下宿旅館主人的慾望,所以中國學生想找地方住也比較容易。現在的現象和從前相反了,住館子的留學生十個有九個欠館賬,都比日本學生還要吝嗇了。日本人見錢眼開,對留學生既無所貪,自然不願收容中國人了。並且留學生也有許多不能叫外國人喜歡的惡習慣,更把收容中國人的容積縮小了。中國人隨地吐痰吐口水的惡習慣差不多全世界的人都曉得了。

  去年我在上野公園看櫻花,見三四位同胞在一株櫻花樹下的石椅上坐着休息。有一個像患傷風症,用根手指在鼻樑上一按,咕嚕的一聲,兩根半青不黃的鼻涕登時由鼻孔裏垂下來,在空氣中像振子一樣的擺來擺去,擺了一會嗒的一聲掉在地上。還有一位也像感染了傷風症,把鼻樑夾在拇指和食指之間,呼的一響,順手一捋,他的兩根手指滿塗了鼻涕,他不用紙也不用手巾拭乾淨,只在櫻花樹上一抹,櫻樹的運氣倒好,得了些意外的肥料。

  我還在一家專收容中國人的館子裏看了一件怪現象。我到那邊是探訪一位同學。那時候同學正在食堂裏吃飯,我便跑到食堂裏去。食堂中擺着幾張大臺,每張臺上面正中放一個大飯桶,每個飯桶裏面有兩個飯挑子。有幾位吝嗇的先生們盛了飯之後,見飯挑子上還滿塗着許多飯,便把飯挑子望口裏送。

  還有許多不情願洗澡不情願換衣服的學生,髒得敵不住的時候,便用洗臉盆向廚房要了約一千升的開水拿回自己房裏,閉着門,由頭到胸,由胸到腹,由腹到腳,把一身的泥垢都擦下來。他們的洗臉帕像飽和着脂肪質粘液,他們的洗臉盆邊滿貯了黑泥漿,隨後他們便把這盆黑泥漿從樓上窗口一潑!坐在樓下窗前用功的日本學生嚇了一跳,他的書上和臉上濺了幾點黑水,氣惱不過跑去叫館主人上樓來干涉。

  有了這許多怪現象,所以日本學生不情願和留學生同館子住。很愛清潔的留學生也受了這班沒有自治能力的敗類的累,到處受人排斥,不分好歹。有一位留學生搬進去,日本學生就全數搬出,所以館子的主人總不敢招納中國人。

  C在學校附近問了幾間清潔的館子,都說不收容支那人。他傷心極了,他傷心的理由是館主人不說他一個不好,只說支那人不好。他的頭腦很冷靜,他不因館主人不好便說日本人全體不好,他只說東京人對待留學生刻薄,因爲他在K市住了三年,K市的館子和人家都招待他不壞。

  C決意不在學校附近找屋子了,他也不想住館子了。他想在東京市外的普通民家找一個房子寄居,他近來在市外奔走了幾天,尋覓招租的房子。

  C走了三四天,問了十幾所房子,都沒有成功。有的是不情願租給中國人,有的是房租錢太貴,有的說不能代辦伙食,有的是C自己嫌房子太寬或太窄。到了最後那一天他在東京北郊找到了一所房子。

  館主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翁,他的家族共四個人,是他,他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小女孩兒。

  “先生原籍是哪處地方呢?”C的日本話雖然說得不壞,但館主人的大女兒像知道他是外國人。

  “我是留學生。”

  “啊!先生是由中華民國來的嗎?”

  她翻轉頭來望着站在她後面的約三歲多的小女孩兒,很客氣的說。“貴省是哪一省呢?”她再望着C說,她像很知道中國情形似的。

  “我是K省人。我來日本住了六七年了,日本的起居飲食我都慣了,這點要望貴主人瞭解。”C是驚弓之鳥,不待她質問,自己先一氣呵成的說出來,可憐他怕再聽日本人說討厭中國人的話了。

  “說那裏話!那一國人不是一樣!這點倒可以不必客氣。可是……等我去問問我的老父親,想沒什麼不可以的。”她站起來跑進去了。那三歲多的小孩兒也帶哭似的叫着“媽媽”跟了進去。

  C在門口等了一會,那女人抱着小女孩兒再出來了。“那末請先生進來看房子麼?裏面髒得很,先生莫見笑。”“多謝,多謝。”C一面除靴子,一面說。他心裏暗自歡喜,他到東京以來算是第一次聽見這樣誠懇的話。


  館主人姓林,我們以後就叫他林翁罷。日本人的名字本來太贅,什麼“豬之三郎”“龜之四郎”,不容易記,還是省點精神好些。C常聽見林翁叫他的大女兒做瑞兒,大概她的名是瑞兒了。C在他家裏住了一星期,漸次和他們親熱起來。晚飯之後,瑞兒常抱着她的女孩兒過來閒談,C才知道她的名叫瑞枝,她妹的名是珊枝,她的三歲的女孩兒名叫美蘭。

  “美蘭像我們中國女人的名,誰取的名?”

  “是嗎!像貴國女人的名,是不是?”她笑着說。她不告訴C誰替她的女兒取名。

  林家的房子大小有四間,近門首一間是三鋪席的房子,安置一架縫衣車和幾件粗笨傢俱。靠三鋪席的房子是一間六鋪席的,她們姊妹就住這房子裏。她們姊妹的房子後面有一間四鋪半的房子,和廚房相聯,是林翁的臥室。租給C的房子也是六鋪的,在後面靠着屋後的庭園,本來是他們的會客室,清貧的人家沒有許多客來,所以空出來租給外人,月中收回幾塊錢房租。

  瑞枝每日在家裏替人縫衣裳,大概裁縫就是她的職業了。林翁的職業是紙細工,隔一天就出去領些紙料回來做紙盒兒,聽說每日也有四五角錢的收入。除了星期日和祭日,C差不多會不見珊枝。珊枝每日一早七點多鐘就梳好了頭,穿好了裙,裝扮得像女學生似的,託着一個大包袱出去,要到晚上八九點鐘才得回來,門鈴響時,就聽得見她的很嬌小的聲音說“Tada-ima”(Tada-ima是日本人出外回來對在家人的一種禮詞)。隨後聽見她在房裏換衣裙,隨後聽見她在廚房裏弄飯吃——她的父親、姊姊和侄女兒先吃了,她回來得遲,只一個人很寂寞的吃。珊枝不很睬中國人,對中國人像抱着一種反感,不很和C說話。C以後才聽見瑞枝說珊枝是到一家銀行裏當司書生,每日上午八點鐘至下午四點鐘在銀行裏辦事,每月有二十多塊的薪俸。四點鐘以後就到一間夜學校上學,要九點多鐘才得回到家裏,C心裏暗想:“原來如此,她是個勤勉有毅力的女子,所以看不起時常晝寢的我。”

  瑞枝雖算不得美人,她態度從容,舉止嫺雅,也算一個端莊的女子。看她的年紀約摸有二十五六歲,C幾次想問她又覺得唐突,到此刻還不知她多少歲數。家事全由她一個人主持,她的父親、她的妹妹的收入都全數交給她,由她經理。他們的生活雖然貧苦,但他們的家庭像很平和而且幸福。

  瑞枝閒着沒有衣裳裁縫的時候,抱着美蘭坐在門前石砌上,呆呆的凝視天際的飛雲。C只猜她是因爲沒有衣裳裁縫,減少收入,所以發呆。美蘭是個白皙可愛的女孩兒,她母親說她已滿二週年又三個月了。她的可愛的美態,不因她身上的破舊衣服而損其價值。她學說話了,不過音節還不十分清楚。她還吃奶——她母親說本來可以斷奶,不過斷了奶之後,自己反覺寂寞。她給她的女兒吃奶算是一種對她的悲寂生活的安慰,——吃夠之後坐在她母親膝上發一種嬌脆而不清白的音調,唱“美麗花,沙庫拉!……”(日語“櫻”之發音爲“沙庫拉”)的歌。唱懶了伏在她母親胸上沉沉的睡下去。

  聽說美蘭不會說話時,只會叫“媽媽”和“嚌——”。她叫母親做“媽媽”,肚子餓的時候也叫“媽媽”。“嚌——”是她要大小便時候警告她母親的感嘆詞。她一叫“嚌——”,她的母親怕她的大小便弄髒了衣裙,忙跑過來替她解除裙子。近來她能夠區別大小便了。她用“嚌——”代表小便,要大便時另採用一個“咘——”字。

  美蘭不能一刻離開她的母親,像瑞枝一樣的不能離開她。瑞枝要做夜工,美蘭晚間睡醒之後摸不着她的媽媽時,便哭着叫“媽媽”,叫過幾次不見她的母親過來,便連呼“嚌——”了。“嚌——”仍不能夠威嚇她的媽媽,她的最後手段便是哭着呼“咘——”,叫得她母親發笑。

  C在美蘭家裏住久了,有時也帶美蘭到外邊玩。瑞枝要美蘭叫C做C叔父,美蘭便叫“C督布!C督布!”

  瑞枝家裏的經濟程度像不能夠把美蘭養成一個天真爛漫、活潑歡樂的女孩子。美蘭先天的不是神經質的、憂鬱寡歡的小孩子;她的境遇和運命把她造成一個很暗慘的女兒。C後來聽人說瑞枝年輕時是一個多血質而活潑的女兒;美蘭的生身父也是一個不管將來死活,只圖眼前快樂的享樂主義者;那末美蘭的憂鬱性質當然是她的運命和逆境造成的了。


  美蘭近來穿的是一件半新不舊的青色間紫花條的絨布衫;衫腳已經爛穿了幾個孔兒,聽說這件衫還是去年中年節隔鄰住的船長送給她的。還有一二件棉衣聽說是美蘭的生身父的友人的送禮。此外幾件家常穿的衣服都是由瑞枝自己的舊衣改裁的。瑞枝揹着美蘭出去,在布衣店前走過的時候,美蘭忙伸出她的小指頭指着華彩的衣服說:“啊!好看的!啊!美麗的!美兒要穿!

  美兒要穿!”

  美蘭跟着她的媽媽稱自己做美兒。她拼命的抱着瑞枝的頸不肯放,要瑞枝停着足看那華彩的衣服。

  “美麗的!美兒想要!”美蘭哭着說。

  “媽媽今天沒帶錢,美兒!明天再來買給你。”瑞枝臉紅紅的屈着腰硬把美蘭馱了去。美蘭知道她媽媽又騙她了,在瑞枝背上雙肩不住的亂擺,不願離開那間布衣店,她哭了!美蘭回到家後還在哭,瑞枝抱着她也滴了許多眼淚。

  “媽媽哪裏來錢?美兒!”

  瑞枝只能夠買三角錢一對的木屐給美蘭穿,小屐的趾絆太窄,擦爛足趾皮,美蘭不願穿。她常拖着她媽媽穿的高木屐到外邊去耍。她看見鄰近小兒們穿的皮鞋,羨慕極了,也哭着叫“C督布!美兒要那喳喳穿!”鄰近的小兒穿着橡皮鞋走路時喳喳的響,所以美蘭叫橡皮鞋喳喳。C買了一對給她,帶她到近郊的草場裏玩。美蘭高興極了,穿着“喳喳”在草場上蹣蹣跚跚的亂跑。這是C最初的一次看美蘭歡呼。

  鄰近的小孩子們都有父親。每遇星期日他們的父親都攜着他們到浴堂去洗澡,洗澡之後又買餅果給他們吃。美蘭站在門首歪着頭,望着幾個小孩子在她面前半跳半跑的口裏咬着糖餅走過去,美蘭只把一個小指頭伸進口裏去把涎水抉出來。她望着他們跟着他們的父親高聲的歡呼爸爸,禁不住一對眼睛發焰。晚間C由學校回來了,美蘭牽着C的衣角呼爸爸,要C帶她出去買糖餅,急得瑞枝跑過來罵美蘭:

  “C叔父喲!不是你的爸爸喲!”

  “無父的小女兒!不是的,不認得生身父的小女兒!”賦有傷感性的C幾次要替美蘭流淚了。

  瑞枝日間很忙,不能陪着美蘭玩。美蘭寂寞得很,便一個人拖着她母親穿的高木屐偷出去外邊耍。她看見外邊有小孩子聚着遊戲,便笑着走前去,想加進他們的團體。美蘭是不容易笑的,她這時候的笑是巴結他們,望他們允許她的加入。

  附近的小孩子們都鄙薄她,侮辱她,罵她“沒爹仔”,罵她“私生兒”,罵她“雜種”;罵了之後還要打她,她常帶着滿臉的傷痕,哭着回來。總之小孩子們歡喜的時候把她來取笑開心;小孩子們爭鬥的時候,都把她來出氣,她是他們的出氣袋。有時候瑞枝買些餅果給她,她便拿去分送給附近的小孩子們,像弱國到強國去進貢。

  “相依爲命”要算他們母女了!瑞枝常對C說,假使沒有美蘭,她的生存便無意味了。美蘭有時候從外邊回來,遇瑞枝不在家時,哀哭着尋覓。穿入廚房,跑入茅廁,還不見她媽媽時,便哭得天昏地暗。有時候哭進C的房裏來,“C督布!抱抱!看媽媽去!”所以美蘭不聽她媽媽的說話時,瑞枝便穿着屐去,對美蘭說“沙喲拉拿!”(日人別時用語)

  有一天下午五點多鐘時候,C從學校回來了。美蘭拍着手在門前唱歌:

桃太郎,


桃太郎!


爸爸買麪包,


媽媽做衣裳!


  C心裏想美蘭的媽媽果然不錯,會做衣裳;但“爸爸買麪包”卻是個疑問。

  “C督布!C督布!包包給我!包包給我!”美蘭望見C不唱歌了,跑過來接C手中的書包。

  C牽着美蘭的手待要進屋,忽然聽見後面有叮噹叮噹的音響,忙翻轉頭來看,原來是一位巡警。叮噹叮噹響的是他佩的劍。巡警後面還有一位穿西裝的,C一眼就認得他是警察署裏的外務課刑事。他們看見C都行舉手禮,C也點點頭回了禮。警察在門首叫了一聲,瑞枝忙跑出來。

  “對不起!那件事怎麼樣?還打算去麼?”刑事望着瑞枝,把帽脫下來點一點頭。

  “……”瑞枝臉紅紅的望一望C躊躇着。C很自重的走過一邊,把靴子除掉,彎一彎腰,跑進去了。美蘭緊緊的靠着母親的膝,目灼灼的望了刑事又望巡警。巡警用手託託美蘭的下顎。

  “可愛的小姐!這就是督學官的小姐麼?這就是先生的小姐麼?小姐快要和爸爸會面了。”

  “美兒沒爸爸!”美蘭翻着一對白眼答巡警。

  “誰說的?”刑事笑着用手摸着美蘭的頭髮——金灰色的頭髮。

  “媽媽說的!”美蘭便高聲的說。刑事和巡警都大笑起來,只有瑞枝滿臉通紅,低着頭。

  “先生有信來麼?”

  “沒有。”

  “那末你動身的日期還沒有定,是不是?”

  “去不去還沒有定。”瑞枝低聲的說。刑事像知道瑞枝的苦衷,很替她同情,不再纏問,說了一句“多擾了”,帶着那位有機體的機器跑了。


  星期六晚上,瑞枝叫C過去和她們一同吃飯。一張方二尺的吃飯臺,腳只有五六寸高,放在她們姊妹住的六鋪席的房子中間。C佔據了一面,對面坐的是林翁。瑞枝珊枝分坐林翁的左右。美蘭坐在她媽媽膝上。飯桶放在珊枝旁邊,各人吃的飯向她要。各人面前都擺着一碟中國式的炒雞蛋,半節日本式的火薰魚和一紅木碗油豆腐湯。美蘭像不常遇着這樣的盛餐,看見炒雞蛋吵一回,指着火薰魚又嚷一會。

  珊枝恭恭敬敬的用托盤託着一碗飯送過來給C。碗裏的是紅豆飯。日本人遇有喜事用赤小豆煮白飯,表示慶祝的意思。

  “今天有什麼喜事?我還沒有替貴家慶祝!”C猜是他們裏頭哪一個的生日。

  “嘻,嘿嘿!我們這樣的家庭有什麼慶祝……”林翁把鐵的近視眼鏡取下來,拿張白紙在揉眼睛。他那對老眼不管悲喜憂樂都會流淚。

  “不是美蘭生日麼?”C望着瑞枝問,也希望她的回答。

  “美蘭的生日不知要到哪一年纔有慶祝呢!”瑞枝像對C說,又像對自己說。“美兒的生日是很寶貴的,不給人知道的。是不是,美兒?”她低着頭在美蘭頰上接了一個吻。

  “去年美蘭的生日美蘭要爸爸買匹鯛魚給美蘭吃,都不可得。這樣冷酷無情的人也可做教育家!”珊枝氣忿忿的沒留心有客在座,不客氣的說出來了。C不得要領的不敢多說一句了,瑞枝瞅了珊枝一眼。

  “是喲!最多僞善的是教育界和宗教界。”

  “是的,我的兄弟,我有一位兄弟就住在那邊——F病院的旁邊。今天他的第二個兒子迎親。他知道我們不高興過去湊趣,所以送了些紅豆飯過來。”林翁把頭低下來,注視着碗中的紅豆飯,兩手按在膝蓋上用很嚴謹的態度,把紅豆飯的來歷述給C知道。“她是不肯去的,”林翁指着瑞枝說。“並且有了這個餓鬼跟着,也怕人笑話,更不應該去。珊兒說她姐姐不去她也不去。像我這麼老的人還有興趣跟着他們年輕的鬧洞房麼?嘿嘿,哈哈!”林翁的笑是一種應酬笑,他想把她們姊妹間批評教育家的話頭打斷。(餓鬼是日本鄉下人稱自己兒女的謙詞,像中國的“小兒”, “小女”。)瑞枝沒有正式的結婚,林家和他們的親戚都當美蘭的存在是一件羞恥的事。因爲美蘭沒有父親來承認她。

  有一天美蘭拿着一張相片跑到C房裏來,交給C笑着說:

  “C督布!看美兒的可愛的臉兒!看美兒的寶貝的臉兒!”相片裏面一個年輕的男子約摸有三十多歲,穿着日本的和服,抱着一個嬰兒。男子像向着人獰笑,嬰兒的像貌一看就曉得她是美蘭。

  “美兒,這是誰?”C指着那抱美蘭的男子問美蘭。

  “爸爸!死掉了的爸爸!不愛美兒的爸爸!”美蘭睜圓她的一對小眼兒,用小指頭指着相片中的男子大聲對C說。我後來聽見林翁說——美蘭離開了她母親之後,林翁對我說,瑞枝怕美蘭長大之後會根究沒有父親的原委,所以趁美蘭小的時候就對她說她的父親如何壞,如何不愛美蘭,並騙美蘭說她的爸爸死了,不使美蘭知道這無情的世界中有美蘭不認識的父親存在!瑞枝是想把“父親”兩個字從美蘭腦中根本的剷除得乾乾淨淨!C時常看見珊枝指着相片教美蘭說:“這是美兒的壞爸爸!”也常聽見瑞枝對美蘭說:“美兒沒有爸爸了喲!美兒的爸爸早死了喲!”

  C和珊枝都帶個飯盒子出去,日間不回來吃飯。瑞枝打發他們去後差不多是八九點鐘了,才帶着美蘭陪她的父親吃早飯。她們在家的一天只吃兩頓。瑞枝對人說是胃弱多吃不消化,所以行二食主義。我想瑞枝一個人雖然胃弱,林翁和美蘭爲什麼也吃兩頓呢?我雖然懷疑,但我又不敢坦直的質問。果然不錯,美蘭每天到下午兩三點鐘便叫肚子餓,這時候瑞枝只買五分錢的燒甜薯,三個人分着吃。星期日和放假日C常在家裏,瑞枝要特別整備午餐給他吃,C很覺過意不去。

  瑞枝揹着美蘭時,最怕是在玩具店和餅果店前走過。瑞枝有錢時也揀價錢便宜的買點兒給美蘭。沒有錢時,美蘭在瑞枝背上,緊緊的從後頭看着她母親的臉,要求她母親買給她。瑞枝看見美蘭哭了,便說:“美兒想睡了。美兒,睡嗎!美兒睡嗎!”她從背上把美蘭抱過胸前來唱着哄小孩子睡的歌兒,把街路上人的注意敷衍過去。其實美蘭何曾想睡?美蘭想睡時,先有一個暗示,她張開那個像金魚兒的口打幾個呵欠。

  美蘭近來常偷出去,跑進鄰近人家的廚房裏討東西吃。裝出一個怪可憐的樣子,看見男人便叫“爸爸”,女人便叫“媽媽”,她當“爸爸”和“媽媽”是乞憐的用語了。

  C也曾抱着美蘭到玩具店裏去,買了一匹狗,一匹馬,一輛電車,一個用手指頭一按便會哭的樹膠小人兒給美蘭。只有一個大木馬要三塊多錢,C沒有能力買給她。美兒用小指頭指着要,她不敢哭着要求,因爲她知道C不是她的媽媽,不是她的……

  美蘭睡着的時候夢見那個木馬,閉着眼睛說:“馬兒!馬兒!美兒想騎!”

  醒來的時候也思念那個木馬,要C或她的媽媽帶她去看那匹木馬。有時候笑着向瑞枝。

  “媽媽給錢給美兒喲!美兒要買木馬去,媽媽!”

  美蘭想買那匹木馬有兩個多月了,還沒有買成功。她曉得絕望了,她不再要求媽媽買給她了,她也不要求C帶她去看了,她只一個人常跑到那家玩具店去看她心愛的木馬。她蹲在木馬旁邊用小指頭指着木馬和木馬談笑,木馬不理她,她便一個人哈哈的大笑。殘酷無情的玩具店主婦——孤獨的老婦人,滿面秋霜的老婦人,生意不好的時候便跑過來罵美蘭,並趕美蘭離開她的店門首。急得美蘭歪着頭笑向老婦人討饒,連說“媽媽!媽媽!”


  過了好些日子,聽說美蘭的生日到了。C買了一頂絨帽送給她做紀念。C聽見珊枝在隔壁房裏發牢騷。她說美兒的爸爸像野鴨,這邊生一個蛋,那邊生一個蛋,自己卻不負責任。她又說美兒的爸爸有錢只買塗頭髮的香油,搽面孔的香水,去年美兒生後滿一週年,沒有一件東西買給美兒做紀念。她又說不單沒有買半點紀念品,連一匹鯛魚(日本人有喜慶事時用的食品)都不買給美兒吃。今年瑞枝買了三匹鯛魚替美兒慶祝二週年的誕辰。

  美蘭的生日後兩天,下午四點多鐘,C還是和尋常一樣回到林家門首來了。從前見的那個外務課刑事又在門首站着像和門內的那一位說話。C不見美蘭的影兒,也聽不見她的嬌小的歌聲。美蘭每天總在門首玩的,怎的今天不見出來,莫非病了麼?C行至門首略向刑事招呼了一下,刑事也就向坐在門內垂淚的林翁告辭。刑事臨去時,高聲的像對在屋裏沒出來的瑞枝說:

  “不要哭!哭不中用的!各警署都有電報去了,叫他們留心。一時迷了路,決不會失掉的。我回去再替你出張搜索呈請書罷。”

  林翁說美蘭一早起來,睡衣還穿在身,拖着她媽媽的屐跑出去,到此刻還不見回來。早飯不回來吃,中飯也不回來吃,他們才着忙起來。因爲平日美蘭出去最久亦不過一二個鐘頭就會回來向她母親要奶吃的。今天不知爲什麼緣故,迷了道路麼?給人拐帶了去麼?天快黑了,還不見美蘭的影兒!就近的警署和站崗所都去了電報或電話去問,現在既過了半天了,還不見有報告到來,大概是給惡人拐了去了。林翁說了之後痛哭起來。她是個不知生身父爲誰的女孩兒,現在又和她的母親生離了,C想到這點,也不知不覺的滴了幾點熱淚。她不是渴望着那匹木馬跑出去,就不回來了麼?C想到沒有買木馬給美蘭,心痛得很,他總以爲美蘭的迷失是他害了她。

  電火還沒有來,瑞枝姊妹住的六鋪席房內呈一種灰暗色,房裏的東西什麼也看不清,只認得見界線不清的淡黑色的輪廓。C在她們房門首走過時,房門的紙屏沒有關,在房中間伏着哭的瑞枝的黑影倒認得清楚,她那沒有氣力的悲咽之音也隱約聽得見。C很傷感,想過來勸慰下瑞枝,又無從勸。他回來的時候肚子餓了,現在給這件意外的事一嚇,肚倒不覺餓了。

  電火上了,差一刻就快到七點半鐘了,還不見警察的消息到來。林翁的家裏像滿積着冰塊,有一種冷氣襲人。瑞枝聽見鄰家小孩子的哭聲,重新慟哭。

  八點多鐘珊枝回來了。平日這時候林翁家裏最爲熱鬧,今晚上卻異常沉寂。C心裏想,像這樣的狀態若繼續下去,不單說林翁父女住不下去,就連C也覺得悲哀!

  九點半鐘了,來了一位巡警,說T署留着一個迷失道路的女孩兒,約三四歲,要林翁家人去認是不是美蘭。瑞枝在房裏聽見,忙跳出來,跑向T署那邊去。過了半點多鐘,瑞枝意氣消沉的一個人回來,哪裏見美蘭的影子!

  過了十二點鐘了,還不見警署有消息來,瑞枝知道絕望了。她再沒眼淚流,只覺得腦殼像破碎了,昏昏的睡在房裏的一角。

  昨晚上愛兒睡在自己懷裏,今晚上只一個人!瑞枝像看見美蘭站在她枕畔對她說:

  “媽媽!你爲什麼不把我抱着!你爲什麼不緊緊的把我抱着!媽媽!我每晚上睡醒時的哀哭是要你緊緊的把我抱着!媽媽!爲什麼罵我?爲什麼你禁止我哭?媽媽!我以後不再在你面前哭了!媽媽!快抱着我!緊緊的抱着我!媽媽!”

  瑞枝伸出兩手緊緊的把美蘭抱着,忙睜開眼看時,哪裏見美蘭的影兒?抱在胸懷裏的是一件秋羅薄被——美蘭專用的秋羅薄被!旁邊的一個小花枕兒也像等她的小主人不回來,等睏倦了,歪倒在一邊。

  “美兒!你今晚上睡在什麼地方?你在哭着叫媽媽麼?你睡着麼?你醒了麼?你睜開眼睛在尋覓媽媽麼?你在哭着呼‘嚌——’和‘咘——’麼?”瑞枝腦中循環不息的都是這幾條疑問——不再見美蘭,不能得正確解答的疑問。

  望見衣架上掛着幾套美蘭的小衣裳,瑞枝便想到美蘭身上穿的是一件破爛的睡衣。“你要去,也得穿件整齊的衣服出去,美兒!你穿着那樣舊爛的睡衣出去,人家更要欺侮你!美兒!美兒!沒良心的爸爸虐待了你!命鄙的媽媽累了你!”

  瑞枝房裏幾個玩具小馬兒,小犬兒,橡膠小人兒,不見美蘭來和她們玩,也在席上東倒西歪的向着瑞枝說:

  “小姐病了麼?怎的不見來和我們玩呢?我們等得要哭了!我們等得心焦了!小姐!小姐!你快來安慰我們呀!”

  瑞枝看美蘭站在一個渺無涯際,蕭條的曠野像離羣的羔羊,一個人哀哀的哭,不見有一個同情的人來看她,瑞枝又看見一個像夜叉的惡狠狠的人拖着美蘭的手,強逼着美蘭跟他去,美蘭在後面狂哭着拼命的抵抗。瑞枝又看見那惡狠狠的人用手按着美蘭的口,禁止她哭。瑞枝又看見那惡狠狠的人把美蘭釘進一個木箱裏面去。瑞枝又看見那惡狠狠的人和一個狡猾的老婦人在那邊爭論身價;美蘭很瘦弱的,臉色也不像從前紅潤,站在那惡人身邊用她的枯瘦的小手揩眼淚。瑞枝又看見美蘭一刻間就長了七八歲了,滿臉黑灰的在一間很黑暗的廚房裏炊火。瑞枝又看見許多兒童一齊跑過來打美蘭,把美蘭搔得滿臉的傷痕,捶得周身的黑腫。

  鄰近有許多小女兒,有比美蘭大的,有比美蘭小的,穿的衣服也有像美蘭的,這種種比較都能叫瑞枝慟哭!瑞枝現在只望美蘭的死耗,不願美蘭離開她活着!

  一天,兩天,一星期,兩星期,三星期,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半年,一年,還不見美蘭回來,也不聽見美蘭的死耗!瑞枝哭着說,只要人能夠去的地方,不論地下天上,她如果知道美蘭的死所,她一定把屍骨抱回來!

  瑞枝的心房經兩次的痛擊早破碎了,C聽見瑞枝哭美蘭時,便後悔不該沒有把那個大木馬買給美蘭!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五日於東京巢鴨
(初發表於1922年《創造》季刊1卷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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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張資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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