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印象的關係,當我想起故鄉的時候,最使我覺得快樂而惆悵的便是中秋節了。
在閩侯縣的風俗,象這個中秋節,算是小孩子們一年最快樂裏的日子。差不多較不貧窮的家裏,一到了八月初九,至遲也不過初十這一天,在大堂或客廳裏,便用了桌子或木板搭成梯子似的那階級,一層一層的鋪着極美觀的氈子,上面排滿着磁的,瓦的,泥的許多許多關於中國歷史上和傳說裏面的人物,以及細巧精緻的古董,玩具,——這種的名稱就叫做“排塔”。
說到塔,我又記起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在許多表姊妹表兄弟的家裏,都沒有我的那個塔高,大,和美了。這個塔,是我的外祖母買給我們的,她是定做下來,所以別人臨時都買不到。因此,這一個的中秋節,許多表姊妹兄弟都到我家裏來,其中尤其是蒂表妹喜歡得厲害,她老是用她那一雙圓圓清澈的眼睛,瞧着塔上那個紅葫蘆,現着不盡羨慕和愛惜的意思。
“老看幹麼?只是一個葫蘆!”我的蓉弟是被大人們認爲十五分淘氣的,他看見蒂表妹那樣呆呆地瞧着,便這樣說。
“我家裏也有呢!”她做不出屑的神氣。
“你家裏的沒有這個大,高,美!”
“還我栗子!都不同你好了!”蒂表妹覺得自己的塔確是沒有這個好,便由羞成怒了。
“在肚子裏,你能拿去麼?”蓉弟歪着頭撅嘴說,“不同我好?你也還我‘搬不倒’!”
於是這兩個人便拌起嘴來了。
母親因爲表姊妹表兄弟聚在一起,年齡又都是在十歲左右,恐怕他們鬧事,故常常關心着。這時,她聽見蓉弟和蒂表妹爭執,便自己跑出來,解分了,但蒂表妹卻依在母親身旁,默默地哭着。
“舅媽明年也照樣買一個給你,”母親安慰她。
“還要大!”蒂表妹打斷母親的話,說着,便眼淚盈盈地笑了。
我因爲一心只想到北后街黃伯伯家裏去看鰲山,對於這個家裏的塔很是淡漠,所以說:
“你如喜歡你就拿去好了,蒂妹!”
她驚喜地望我笑着。
“是你一個人的麼!”然而蓉弟又不平了,“是大家的,想一個做人情,行麼?嚇!”
“行!”我用哥哥的口氣想壓住他。
“不行!”他反抗着。
母親又爲難了,她說:
“得啦!過節拌嘴要不得。我們趕快預備看鰲山去吧。”
“看鰲山?”蓉弟似乎很喜歡,把拌嘴的事情都忘卻了。“大家都去麼?”他接着問。
“拌嘴的不準去。”
“我只是逗你玩的,誰和誰拌嘴?”蓉弟趕緊去拉蒂表妹的手。
“不同你好!”她還生氣着。
“同我好麼?”我問。
她沒有答應,便走過來,於是我們牽着手,到我的小書房裏面去了。
在表姊妹中,我曾用我的眼光去細細地評判,得到以下的結論:
黎表姊太老實,古板,沒有趣味;
芝表姊太滑頭,喜歡愚弄人,不真摯;
梅表妹什麼都好了,可惜頭上長滿癩瘡;
輝表妹真活潑,嬌憨,美麗,但年紀太小,合不來!
只有蒂表妹……我沒有什麼可說了。
這時候我和她牽着手到書房裏,而且又在母親和蓉弟面前得她默默地承認同我好,心裏更充滿着榮幸的愉快了。我拿出許多私有的食品給她,要她吃,並送她幾張關於耶穌的畫片。末了還應許她到西湖去,住在她家裏。她說:
“你同我好是真的麼?萱哥!”
“騙你就是癩狗!”
“恐怕舅舅和舅媽不會準你去我家裏吧?”
“那不要緊!你說是姑媽要,還怕什麼?”
“那末你讀書呢?”
“唸書?”這可使我躊躇了。因爲那個舉人先生,討嫌極了,一天到晚都不准我離開桌子,限定背三本《幼學瓊林》,《唐詩》,《左傳句解》,和念一本《告子》注,以及做一篇一百字的文章,默寫一篇四百字的小楷,模仿一張四方格的大字,真使我連吃飯和上廁的時候都詛他;然而他依樣康健,依樣用兩寸多長的指甲抓他的腳,頭,耳朵,和哭喪着臉啞啞地哼着“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有時瞌睡來了,便團了一根紙捻放到鼻孔裏旋轉着,打着“汽,汽”的噴嚏,將鼻涕濺散到桌子上,又拍一下板子說:
“念呀……”
他的臉……
“你怎麼不說話呢?”蒂表妹突然推一下我的手腕,說。
“唸書可就不好辦了!”我皺着眉頭。
“不管他——鬼先生——不成麼?”
“不成。”
我們於是都沉默着。
經過了半點多鐘,表姊妹表兄弟們便跑進來了,嘻嘻哈哈地,現着極快樂的樣子。
“我們馬上就看鰲山去了!”賓表哥說。
“你不去麼?蒂妹!”黎表姊接着問。
“我不想去了。”蒂表妹沒有說什麼,我便答道:“你們去好了。”
“又不是問你!”蓉弟帶着不平諷刺的意思。
“不准你說話!”我真有點生氣了。
幸得母親這時候走進來,她似乎還不曾聽見我和蓉弟的爭執,只問我:
“萱兒!你在這裏做什麼?”
我搖一下頭,表示沒有做什麼事。
母親便接着說:
“看鰲山去吧。”
“我不去。”
“爲什麼呢?”
“不爲什麼。”
“那麼,”母親向着蒂表妹說,“你去吧。”
“我也不去。”蒂表妹回答。
“也好。你們好好地玩,不要拌嘴。”
於是母親領着表姊妹表兄弟們走了。
看鰲山,這是我在許多日以前便深深地記在心上的事,但現在既到了可看的時候,又不想去,自然是因爲蒂表妹了。
“你真的不想去看鰲山麼?”母親們都走去很久了,她又問。
“同你好,還看鰲山好麼?”
她笑了。
天色雖是到了薄暮時候,烏鴉和雁子一羣羣地旋飛着,陽光無力的照在樹杪,房子裏面很暗淡了,但我隔着書桌看着她的笑臉,卻是非常的明媚,豔冶,海棠似的。
“只是蒂表妹……我沒有什麼可說了。”我又默默地想着在表姊妹們裏所得的結論。我便走近她身邊去,將我的手給她。
“做什麼呢?”她看見我的手伸過去,便說。
“給你。”
“給我做什麼呢?”她又問。
“給你就是了。”我的手便放在她的手上。
“你真的同我好呀!”她低聲地說。
“誰說不是?”
“也學舅舅同舅媽那樣的好麼?”
“是吧?”我有點猶豫着。
“舅舅同舅媽從不拌嘴,這是媽告訴我的。”
“我們也全不拌嘴。”我接着說。
“這樣就是舅舅同舅媽那樣的好了。”
“那你還得給我親嘴。”
“親嘴做什麼呢?”
“你不是說我們象舅舅同舅媽那樣的好麼?舅媽常常給舅舅親嘴的,我在白天和夜裏都瞧見。”
“是真的麼?”
“騙你就算是癩狗!”
“那……那你就……”
她斜過臉來,嘴脣便輕輕地吻上了。
明透了的月亮,照在庭院裏,將花架旁邊的竹林,疏疏稀稀地映到玻璃窗上,有時因微風流蕩過去,竹影還搖動着。我和蒂表妹默默地挨着,低聲低聲地說着端午節的龍舟,西湖的綵船,和重九登高放紙鳶,以及賭紙蝦蟆,踢毽子……說到高興了,便都願意的,又輕輕地親一下嘴。
“你看!那是兩個還是一個?”當我們的臉兒偎着,她指着那窗上的影兒,說。
“兩個。”我仰起頭去,回答她。
“是一個。”她又把我的臉兒偎近去。
“真是一個!”這時我的頭不仰起去了。
“好玩!……”她快樂極了,將我的臉兒偎得緊緊地,眼睛斜睇着窗上。
我們這樣有意思的玩着,大約只有一點鐘,母親和表姊妹表兄弟們都回來了。蓉弟便自誇獎地在我和蒂表妹面前說:
“鰲山真好,好極了!龍吐水,還有……還有……嚇!龍吐水!”
黎表姊也快樂地說:
“種田的,挖菜的,踏水車的,……全是活動的,真好看!”
“你喜歡看鰲山麼?”我偷偷地問蒂表妹。
她搖一下頭,又撅一下嘴;便也低聲地問我:“你呢?”
“我也不。”
不久,我們都到大天井裏,吃水果,月餅,喝葡萄酒,並賞月去了。
母親伴着我們這一羣小孩子玩着,猜謎的猜謎,唱歌的唱歌;其中只有蓉弟最貪吃,而且喝了三四杯酒,臉兒通紅了,眼睛呆呆地看人,一忽兒他便醉了,哭着。
“醉得好!”我和蒂表妹同樣的快樂着。
這樣的到露水很濃重的時候,母親纔打發我們睡去。因爲,我的身體虛弱,雖是年紀已到十歲了,卻還常常尿牀,所以我的乳媽(其實早就沒有吃她的乳了)固執的不要我和蒂表妹在客廳裏睡,把我拖到她的房子裏去了。
“老狗子!”我恨恨地罵我的乳媽。
“好好地睡吧。不久天就會亮了,再玩去。”
“可惡的老狗子!”我想着,便朦朧了。
第二天我醒來後,跑至客廳裏一看,蒂表妹和其他的表姊妹表兄弟通通回家去了。……
真的,自那一年到現在,轉瞬般已是十年的時間了,我從沒有再過個象那樣的中秋節,並且最近這三個中秋節還是在我不知月日的生活裏悄悄地渡過去。表兄弟們呢,早就爲了人類間的壁壘,隔絕着;表姊中有的已做過母親了,但表妹們總該有女孩子的吧。惟願她們不象我這樣的已走到秋天的路上!至於那個塔,是否還安放在樓上的木箱裏,每年在八月初旬由小弟妹們拿出排在大堂上最高的層級上,也不可知了。送這個塔給我們的外祖母還康健着麼?故鄉的一切卻真是值得眷念的事!
1926年11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