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严寒封闭了一个时期的古幽燕,春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在北平,这是第一个惨淡的春天,是有史以来,虽然经过大单于、忽必烈、多尔衮的金戈铁马的蹂躏,也从没有这样惨淡的春天!

  在古城的四周,遍地是花,遍地是血,遍地是枪声、呼声,遍地是不计生死,为民族解放而战斗的英雄儿女……他们用着沉郁、愤怒的眼睛,日日夜夜在望着她——古老的,如同生身母亲一般的北平。

  冬天去得那样快!古城的每个角落,全洋溢着爱人微笑般的春意。温软的东风,如同大自然的蘸得酣饱的彩笔,它抹青了草地,抹黄了柳枝,抹绿了街街巷巷的春树,却抹不去满城的忧郁。人们怀着凄苦的心情,在恐惧中过活——他们也许因为多说一句话和错走一步路,立刻便会遭到生命的危险。但是,他们也怀着坚定的信心和希望,倾听那枪声,那呼声,那随春风吹进来的种种呼啸。平时,他们最讨厌那从戈壁吹来的漫天黄沙,现在,他们喜欢它了,因为那是从西北方、从那古代中华民族发源地和现代代表着不屈的民族的地方吹来的啊!

  登到高处鸟瞰一下,美丽的古城,依然保持着本来面目。历史博物馆(故宫)闪耀着庄严美丽的光辉,象牙浮雕一般,倚傍着晶莹如玉的三海。这古城的黄金白玉的心脏,静静地安定在由屋脊树丛汇成的海里。这片广阔大海的颜色,是在苍苍茫茫一片苍青、褐灰上面,点缀着雪白、粉红和浅绿;那花,那树,那白塔、城楼、宫殿,那高大的建筑和无线电杆,浮现在朦朦胧胧、愁氛似的烟霭上,如同海面上涌出的玲珑美丽的蜃楼。它们仿佛以崇高、孤傲的神情,冷冷地鄙视那个新出现的怪物——一个大气球,下面兜勒着一长串红蓝色大字,在西长安街原来《世界日报》(现在改为《新民报》社)的楼上,幽灵一般在高空中随风飘荡着。

  那气球是造谣的大标题。日本刚迫近南京,上面便挂起 “南京陷落”的大字。凡是看到的人,总不免偷着骂上几句,或者“呸”上几口恶唾沫。

  暴怒的西北风,挟着戈壁的尘沙,卷着灰色的层云,以万马奔腾的气势,扑到古老的城垣。满城树木立刻抖擞起来,呼啸起来。不能自主的花片,纷纷离开枝干,加入尘沙的队伍,向四外狂飞乱舞。那些电杆和树木,却抗拒似的挺立在风中。三海里的水,掀起激怒的浪花,狠狠地拍击着砖石的堤岸。天空中散布一层黄腾腾的迷雾,赭色的细小沙粒,霜花似的随风洒落着。

  风,越刮越野,好像要把北平城立刻卷走一样。那些高大的建筑物:宫殿、城楼、天安门、正阳门等,还是迎风站立着,它们像一群无所畏惧的英雄,屹然耸立在风前不为所动;可是,那系着气球的绳子,竟嘣的一声断了——气球如同挣开链子的老鹰,带着那串大字,摇摇曳曳地向东飞走……它越飞越高,越飘越远,“中日提携”的影子,顷刻间化为乌有了。

  “好哇!您瞧吧!鬼子也快跟它一块滚蛋啦!”

  一个卖菜的老头子,被风刮得像只刺猬似的,看见气球飞走,不知不觉地骂出口来。话刚脱口,惊恐立刻袭来。他赶忙回过头去,看看身边是不是有人听见。

  一个二十多岁、身穿青色西装的青年,从他身后走来。他右手拉着毡帽沿,一面走一面仰头望着东半天上的大球,他对它的飞走,仿佛觉得可惜一样。大球的影子已经模糊了,他依旧歪起头来瞭望……忽然一错脚,便从人行道的边楞上迈了个空,一下跌到马路边的老头子身上。

  “风真大,活人都快卷走啦。”老头讥讽地说。

  “劳驾,对不起,”青年陪了个小心,重又登上人行道,向《新民报》的张贴板走去。

   他站在报纸前面看了一眼,转身登上台阶,走进报社里,买了一份当日的报纸,然后折回头,通过西单街口,走进报子街,转入一条小胡同,走进路西的大门。

  门里是个狭长的小院,一条砖道从大门通到屋门。东面是两间小厨房,西面,长着两棵才生嫩叶的枣树。三间北房,窗子装着玻璃,外面虽刮得风尘昏暗,小院里却仍然整齐雅洁。一个朴素秀丽的女子,正在桌边写信,见他走进屋里,说道:

  “看你被风吹得像鬼一样啦。”

  她是他的女人,名叫石洁。今年二十三岁。粗直墨亮的头发,披在溜齐的肩膀上,发梢向里卷起,从上到下一丝儿不乱,如同悬岩冲下的一道激流。有红有白的瓜子脸,一边印着一个深深的酒窝。白得发亮的牙齿,映衬着红红的嘴唇。细长入鬓的眉毛,含神闪光的大眼睛。她体格健美,态度俊爽,温柔中又藏着一些严肃。

  一个洒脱干净的老妈,打来了一脸盆水。他洗去满脸灰尘,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清秀、疏朗的眉目,漂亮、白净的脸膛,幽雅、安静带有女性温柔的神态,确是一个漂亮出色的小伙子。

  “近日这里和外面可还通信?”她停下笔问。

  “信还是通,只不过检查严些。”他对着镜子,向脸上抹蝶霜。

  “既然通信,他们怎会这些日子没消息呢?”

  “他们干的事情很危险,说不定……”

  “你总好说丧气话!”她截断他的话,“自己胆小,还疑到别人的不幸!我们过这沦陷日子,生命掌握在敌人手心里,难道就不危险?”

  “我们不至于,你放心吧。”他说得蛮有把握。

  “你有什么保障?……你说这话?……哦,知道你近来活活动动的,瞒不了我的眼睛。”她神色冷然地望着他的眼睛,好像从那里搜索他内心的隐秘。

  “看你,一句话全说不得!……”他转过身去,避开她的眼睛。

  像这样的只说半截话不欢而散的情形,近来已是常有的事。

  她轻轻叹口气,重又低下头继续写信。

  人在志同道合、真心倾慕的时候,彼此间的心灵,是互相敞开着的。如果一旦临到了紧要关头,在作人的大节上,忽然发生了根本分歧,那敞开着的心灵,首先呈现出半开半闭,后来,渐渐地,连一个缝隙也便见不到了。假如对方中有一个人,在半开半闭时,已觉察到其中的危机,及时指出问题,开心见肠地抹去已可觉出的阴影,仍然可以达到原来的心心相印。但是,这里也必须有个前提:那便是拥护真理,认识它,严肃对待它。

  他的避开眼睛,正是半掩了自己的心灵。

  这个情况,石洁已经觉察到了。她正在作着斗争和努力,但却不见什么效果……她在叹气之后,望着写好的信,不是重读,而是回想过去的生活。

  她和赵士光(又名儒辉)结婚,不是自由结合,完全由家族主持的。她当初本不同意,由于怕伤了母亲的心;老人家是主持最力的。而且见到士光以后,他那漂亮的仪表,温柔的性情,和他读书的教会大学,似乎挑不出可以反对的理由。于是便订婚了。那里,他们全是大学三年级,士光学的是外语,石洁学的是教育。订婚之后,她参加了“民先”,积极作起救亡的运动!临毕业前,他们便结了婚。结婚不到三个月,“七七”事变就来了。

  在初婚时期,总要有一段体味人生幸福的日子,对于幸福以外(如思想、智慧、学识)的事,一般是少所考虑的。而士光呢,对于石洁又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和殷勤,这便使她感到人生的满足。北平吃紧,卢沟桥炮声一响,她从个人幸福中惊醒过来。她当时打算和同学何丽一同出城,从洛阳奔向西北。但是士光不同意,因为他家在福建。北平失守,他们争执了几次,最后仍然随着他逃到南京。在逃难期间,她才发现士光胆子既小,对抗战也很淡漠。当时她对这逃难生活,先感到无聊,后来觉得羞愧。南京失守,两个人重又起了争执:士光要返福建,石洁要去武汉,彼此坚持,各不相下。她当时,说句良心话,真是舍不得离开他,他呢,更是舍她不得。在争执、踌躇之中,忽然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重返北平。这办法是石洁想出的。因为她想到留在古都的何丽:“在北平也可以工作,只不过危险一些。”赵士光认为:南京陷落,不久就会讲和,回到北平也和回福建一样,北平熟人还多些。于是两口子取得了协议,重又回到北平来。

  回来以后,石洁跟何丽立时取得了联系,士光也在一个私立中学找到一个英文教员的位置。

  她想争取他一同参加秘密活动,几次用话试他,他不但不同意,并且认为是毫无意义的轻举妄动:“赵登禹英勇阵亡,宋哲元狼狈逃走,几十万大军落花流水,个人的抵抗又当什么用?”一听他这种论调,她不但不深说了,而且连自己的活动也不敢让他知道。她到这时,才微微感到:自己生活并不像从前感到的那样美满和充实。但她并不灰心,她抱定决心,非将他拉到自己行列中不可。

   拉,是要有力量的!她的力量在何处呢?

  她未免感到一些渺茫。她不时用爱国言论激励他,他笑,他同意,但不接受。她用进步学说启发他,他笑了,却大不同意:“收拾起你的马克思、列宁,我要的是尼采和庄子。”

  她的力量,仅仅是夫妻间的爱。她知道这是细小、无力、不能持久的一个联系,只消有种别的力量向外面轻轻一拽,它立刻就会断绝。

  就在这时节,问题发生了:赵士光和“新民会”好像发生了什么联系。

  她正在痴痴地想,老妈端出晚饭来了。

  她吃饭也不像士光那样香甜。她在痴想中没转过来。她机械地向嘴里扒饭,扒一口,慢慢嚼上一阵,眼睛定在玻璃窗上。等到再扒时,饭碗里有了一箸菜:豆干韭黄。她看士光,他只对她笑笑。这回,她吃得快了。

  刚吃完饭,从大门走进两个穿运动衣的青年。一胖一瘦,胖子走在前,他们手里全提着一把球拍。

  这两个人全是士光的大学同学。胖子名叫张焕,是“新民会”科长,兼“反共战线社”社长。他长着猪肚子脸、大扁鼻,两眼眯得细细的,看东西时,就和闭起差不多。他生平有两好:好吃好睡,所以才生得这般富态。也就因为有了这些特点,大家呼他为“睡狮”。瘦的叫白饶,现任《新青年月刊》的副主编。人长得还算是个样子,只是眼睛鼓了些,下巴长了些,因为有两个獠牙支着嘴唇,显得相貌很凶恶。石洁最恨他们。这倒不因为他们生得难看,而是因为,无论在集体和个人方面,他们全是她的敌人。

  “老赵,我们来……来……来请你帮帮帮个忙。”胖子口又吃,舌头又大,声音又尖,说话时,仿佛牙齿妨碍着舌头,舌头又妨碍着声音,真是冷嘴含着热黏糕,吐不出又咽不下。

   白饶说:“狮子二哥,瞧你说得多费力!这点小事半天也没聊明白。今天我们‘会’里约北宁铁路职员赛网球,你是网球名手,我们找你去下场帮下忙,争一个面子。就是这点事。”他说得好快,发同打小鼓一样。

  “我们要要要战……战胜他……他……他们,我们要,要,要拿出……出‘新,新,新民……精精精神’!”胖子准备要呼“口号”了,球拍向上一举,嘣地把纸棚戳了一个大窟窿。他一睁眯风眼,脖子一缩,伸出一条大舌头。

  石洁早就气极了。这两个人不但出现在她家里,而且还来宣传他们烂“精神”。她说:

  “你们真不愧是‘新民会’抱孵出来的好儿子。”她说时含着笑,说完时,就变成为含怒的凝视。她上眼皮立刻挑上二三分,黑眼珠儿好像要从眼眶里面弹出打人一样。看了一阵,嘴角上重又挂出严酷的冷笑。

  她的话,锐利的目光,严酷的冷笑,利箭似的,深深刺到那蒙在金钱势力之下的“羞耻之心”。他们满脸通红,一时无法回答。

  过了一阵,胖子才说:

  “石洁,你你你这是干干干什么?你你你是骂骂骂人,还是夸夸夸奖?”

  “当然是夸奖!我们不夸谁来夸你们?” 瘦子把胖伙计一拉:

   “二哥,算啦,算啦,你这人真是‘洗脸盆里扎猛子——不知深浅’!”他们走出门,白饶回头说。 “老赵,我们在北海候你。” 走出大门,胖子哼唧着说:

  “赵士光大大大概受了老老老婆的气了,他什么都都都好,就是太太太缺乏‘新新新民精精精神’。”

  “得啦,收起你的精神吧。刚才石洁说的话有多难听!”

  “你你你这是什么什么意思!我们干干干事情,还管她她她那一套?笑骂由由由她笑骂,精神还还还要宣传。所谓精精精神也者,还是我我我们的新民民民精神。”

  “啊呀,了不起!你比我们会长还勇敢一倍。”白饶拍拍胖子的肩膀。

  为了表现一点“新民精神”,胖子挺起堆肉的胸脯,大肚皮鼓得像孕妇,走路蠕蠕蠢动,活像三贝子花园那只笨象。

  胖子他们走后,士光对石洁说:

  “你对人简直不留一点面子,好家伙!”他面上笑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留面子?!给谁?他们还要面子吗?从今以后,希望你这些‘新贵’朋友少到我们家里来!”

  “你太厉害了。人总要有两个朋友的。”

  “你把他们当做好朋友?!”她吃惊起来。她担心的,正是这些朋友。她听说的“活活动动”,就是指着他和这些人的往来,“你呀,士光,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糊涂!”

  “说说你就生气,这些日子,你无缘无故就生气。真是的,交了两个朋友,怎么能算得糊涂?”他一点也没生气,只含笑解释。

  “事情明摆着,还用问吗?你呀,糊涂死啦!”

  “我既然这么一塌糊涂,那就离开你好啦,”他半真半假的,拿下墙上的球拍想往外走。

  “回来,不许你去!”她冲他喊,“你走我也走,叫你再也看不见!”

  “不走也可以,只是你别耍脾气。”他站在门口,把拍子向手上打着。

  “你听我的话,我就没有脾气。”

  “你不生气,我就听从你。”

  “好吧,放回你的拍子!”她像发出口令。

  拍子立刻回到墙上去了。

  小两口重新坐下后,石洁的神情慢慢开朗起来,士光却脸色木然地不作一声。石洁因为丈夫听话,暗暗感到高兴;士光因为没去帮助打球,心里感到扫兴。他性格固执,却很少发脾气;对于石洁,再大的不快,也只有默然不语。石洁本想借这机会和他谈谈心,说说时局和做人的责任;假如谈得投契,她还要进一步深入到他们的前途和为什么不应和胖子他们接近……话,已经爬到舌尖上来,可是一看士光的神态,她心里已明了八九了。两口子便这样相对无言地坐到上灯。

  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侵蚀着彼此的心和彼此的情感,犹如秋天的冷露,轻轻地,细细地洒到衣服上面,那一种凉凉的感觉,渐渐地接近皮肤,侵入肢体……他呢,怪她专横;她呢,怪他糊涂;他呢,根本不说,她呢,说出来一半,还留着一半不肯——也不忍说,于是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眼光碰到又避开,避开之后又碰到。……后来两条视线一起结集在电灯上。

  士光早就想走,因为电灯没来,怕她不让出去。现在灯来了,天黑了,比赛早已结束了,他站起来说:

  “我访访陈××先生,向他借本书看看。”说完便走出去。

   陈××留学日本,研究国际问题。据说还通一些军事学。回国以后,在士光读书的大学担任日文,士光曾经上过他的两年课。士光的英文、法文学得很好,日文也有一些基础。在教会学校学外语的人,在政治上大半都有一些抱负的,那便是,毕业,出洋,回国;政客,外交官和名教授。士光的目的是想当外交官。他认为自己的学问、仪表全是出众的,不但这个,就连石洁,作个大使夫人,也不愧为第一流。这是他为什么如此迁就,如此爱惜石洁的根本原因。

  士光这个“雄心大志”,石洁不知道,他在毕业之前写了一些关于政治论文发表在国民党的刊物上,石洁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参加过伪学联,因为这个,她几乎不和他订婚。这位陈××,在抗战军兴以后,据说他竟隐居不出,很有一点知识分子的骨气(其实他正和缪斌要价还价中),士光访问他,听听他的言论,也许会有好处的。

  “唉,人是变化莫测的啊!”她忽然想起古书上的“人在江湖而心存魏阙”这句话,觉得陈××并不一定可靠,假如他和胖子是一流人,士光找他还有好事吗?她站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踱着。

  他们住在北房东头的两间。南窗下放着一张三屉桌,笔筒,墨水瓶,案头日历,维纳斯石膏像整齐雅致地摆在上面。桌东头的屋角上,放着一个书架,上面堆着关于教育和英文书籍。北窗下面是张双人床,床头的小方桌上,放着一架五只灯的收音机。收音机上面,挂着几张他们合照的相片。

  石洁踱到衣架前面,看见士光换下的西装上身的口袋里,露出一些白纸头儿,抽出一看,是张当日的《新民报》。他们平日是不订报纸的:石洁是不屑看,士光是不爱看。可是今天,他却特意出街买来这么一张,这其间一定会有缘故的。她上下前后,一二三四反复浏览一回,也没有发现什么触目的东西,重又向下细一看,在第四版的下角,发现了一个征文广告:

中日战争前途之预测    (文题)


头奖得洋五百元      (奖金)


  她认为他平时懒于思想,作文求奖是和他无缘的。

  因为明天要到城外去活动,没等士光回来,灯也未熄,她就睡下了。

  ……一种悠长有力的呼吸,热乎乎的,一下下吹到脸上,她醒来了。

  电灯仍然未熄,只是遮着个布灯罩儿,低低地悬在床外面。在士光枕头旁边,放着一叠报纸,几本书,一本还打开着,证明士光临睡时,倒在床上看书,丢下书本睡着的。她欠起身子,隔着士光,伸手去抓报和书,一不小心,压在士光的身上…… 书是日本杂志,报纸是《密勒氏评论报》。

  “你从什么地方弄来这些东西?”她问。

  “不是和你说过,我去访陈先生吗?”

  “只有他那样地方,才会有这些东西,”她想起“中日战争前途之预测”来,“你和他一定谈过关于中国抗战的问题?”

  “哦——你问这干啥?”他警觉起来,因为他回来时,看见他买来的报纸放在桌上,“谈过一下。”

  “他怎么说的?”她翻看着《密勒氏评论报》的大标题,

  “他没作个战争前途的预测?”

  “他说,战争不是好事,将来不论谁胜谁败,结果是两败俱伤。”

  “这不是现代人的评论,我们古人早已说过了。”她用激将法,作进一步探索,“从今以后,再也别去看他。只有把人当做某方面代表人、向他去作试探,才会说出这样话。”

  “他下面还说啦。虽然两败俱伤,战败国得向战胜国输血,那就是割土,赔款,治外法权……”

  “那末,到底谁败呢?”

  “还用问,事实摆在那里。”

  “结果呢?”她声音像白天说话一样了。

  “虽败,不亡,结果是个和局。”

  “这是谁作的结论?你的还是他的?”

  “当然是他的。”

  “那末,你呢?”

  “我吗?我正在思索……哎,睡吧。”他翻转过来,伸手关上电灯,过不一会,又打起了鼾声

  “睡吧,”她如何睡得着?电灯卡的一关,就像大门当的一关,被人一把推在门外,眼前是孤寂、阴冷和一片黑暗……她难过了一会,忽然觉得这种感觉未免脆弱和可笑。即便这个结论是士光作出来的,只不过是对前途认识不清的一种表现。宋哲元风卷残云的溃败,国民党消极抵抗的失利,使不少人丧气灰心,几乎失掉了民族的自信。但这只是暂时的,假使一旦他们看见人民的真正的力量,民族自信心马上便可以昂扬起来。……士光有这样想法,或者相信别人的看法,全是不足怪的。但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近来,仿佛有一种外力,时时吸引着他,她的向心力已经不强了……古城啊,你睡了吗?多少个不眠的夜,多少只怀着忧伤的眼睛在对着你啊!尽管乌云压在了城头,鲜血洒在了街心和原野,民族的新仇旧恨堆在心上,可是那些坚强不屈的人们,仍然在你的周围,卫护着你,热烈地看望着你,古城啊,睡吧!……

  ……她再也睡不着了。她坐起来,拥着被子,凑在床头上,打开了收音机的开关,左找右找,找到了从遥远的地方播来的战事报告。这是真正的祖国的声息,也是在古城中和祖国的遥远的永不隔断的联系。……

  吃过早饭,士光到学校去上课,石洁挟起一个小包袱,匆匆走了出去。

  古城的春天,来得又急又猛。眼看着树吐了叶,草生了芽,桃李开了花,你如果禁止不了春天来到古城,也就禁止不了古城人民争取人类的自由!

  天气很暖和,天色却不晴朗,太阳周围绕着一个圆晕,高空中红殷殷的,像喝醉酒的面色一样。这是将要刮风的征兆。

  石洁从西单大街一直向北走去,过了西四牌楼,转进“百花深处”,到一个同志住所联系一下,知道何丽已先走了。

  开往颐和园的公共汽车,停在西直门外,傍开车时,上来两个女性——石洁和何丽。

  经过日兵检查后,汽车便向市郊驰去。光滑的马路两边,每隔十几步,便站着个武装警察,车开快时,仿佛警察一个挨着一个似的。

  车停在颐和园外,她们买了门票,走到园里面去。她们无心观赏清漪的湖水,美丽的长廊。她们在找自己的同志。走进不远,她们就碰到了。知道今日开会的地点以后,两个走出园外,在左近盘旋一下,看看有没有敌伪的猎狗(特务),就向园北大有庄走去。

  一个种菜人的小窝棚,孤刁刁地站在小土坡上,坡后面长着几棵槐树,正好是隔开官道的天然映壁。她们刚走到菜地边上,一个面色黑瘦,两眼被风吹得通红,穿着农民短衣的青年人,从小屋里走出来。

  “啊,你们来啦!”他快活、英爽地招呼着。

  “真巧,你好像知道丽会来似的。”石洁笑着说。这位青年是何丽的爱人,名叫李志芳。

  “这两天情况怎样?”何丽问。

  “这几天不时和鬼子干。昨天在满井,收拾了十几个鬼子和一辆卡车。”他笑得豪放,眼睛闪出愉快的光芒,“你们到屋里换衣服吧。”

  她们走到窝棚门口,一位满脸皱纹的瘦老头从里走出。他口里衔着小烟袋,只听吱吱发响,却不见冒一丝烟。

  “胡伯伯,您好?”

  “好好,小姐,请进去坐吧。”他还按着几十年的老规矩,放下烟袋,弓着腰,笑容满面地打招呼。

  “我们很多次麻烦老人家了。”

  “哪里的话!像你们少爷小姐们,对国家这样热心,我老头子天天侍候着都高兴的。”他真挚的笑,刻得皱纹更深了。

  胡老伯本是一家人:在敌人占了北平那天,他的儿子胡伟,把菜筐向地下一丢,说:“咱们日子过到头啦,干去吧!”立刻加入了神圣斗争的队伍。因为这个关系,来来往往的同志,无人不尊重这位老人。

  石洁和何丽走出窝棚,一时变成了两个农妇。她们脑后面拖着扁圆的发髻,身穿蓝色短衣,扎起裤脚下面,是圆口的青布皂鞋。

  “哦呀!太像啦!两位小姐可真有神通,能够来个七十二变。”老头子舞动烟管。

  “石洁,你这样子,要是教士光看见,恐怕就有戏唱啦。”何丽打趣说。

  “看见又怎样?……”石洁嘴里说,脸不由得红了。她并不因为别人说她怕丈夫,而是为着丈夫和别人远远不能相比,看看人家这对小两口吧……

  风起了。迷天遮地的黄尘,从西北方翻卷而来,西山,远村和近树,顷刻间失去踪影。

  “真讨厌,刮这么大的风。”志芳说。

  “前天,我进城去卖菜,刚走到西单街口,日本鬼子的气球,一下子被风刮跑了,真痛快,把他们一齐刮走才好,啊哈,好兆头。”老头子越说越快活。

  “请你老把衣服收拾好——再见。” 三个人,迎着大风,奔向有外国人别墅的村庄。

  何丽和志芳肩并肩地走在前头。石洁故意趁后几步,因为他们已经好久不见了。

  望着前面一对爱人的背影,失望和忧郁,立刻占据了她的心头。

  会开完了,两个人向回走去时,石洁和何丽谈到士光的问题。她早就想和何丽商量一个办法,但总觉不好出口。今天见到了志芳,她便忍不住了。

  何丽主张帮助士光:从夫妻之爱和同志式的耐心,争取他

  (士光)认识真理。

  她们带着满脸灰尘,一身疲倦回到古城时,已是灯火朦胧了。

  士光坐在灯下写着什么,看见石洁蓬头灰脸跑回家,感到好气又好笑。

  “你是个疯子!这样天气还往外面跑。” 士光一面用着怜而又怨的口吻说,一面叫老妈打洗脸水。士光有个好处:他相信洁。不管她跟谁往来,不管她深夜不回家,不管她往什么地方去,他不但绝不追问,而且也毫不怀疑。

  他知道她是一个娇养的女儿,也知道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妻子,她纯洁、刚强、聪明、美好,他把她看作一朵花,他不能用粗风暴雨对待她……为了目前手里不宽裕,她的生活不及当学生时她母亲那样的供养她,他对她负着深深的内疚。

  石洁对他说:她到何丽家打听熟人的信,两个人忽然一高兴,逛了一趟颐和园。进园晴朗,出园刮风,等车不来,她们徒步走向海甸,在那里吃顿晚饭,才坐车跑回来。她撒了谎。

  “明知走不动,为什么不坐洋车?”他问。

  “洋车太贵,我没有钱。”她信口回答。

  他不再说话,长长叹了口气——因为没有钱,才让爱人吃风沙,跑腿受累,他实在忍受不住。

  她没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只用眼睛定定望着士光,如同他们刚才认识似的——她在把士光同志芳做着比较:讲漂亮,志芳不及士光,讲思想呢?……她也长长叹了口气。

  她可真累了。睡在床上以后,感到了腰酸腿痛。士光好像知道她的疲乏一样,睡下后,熄了灯,给她抚摸周身,给她捶腿……嘴里咕囔,抱怨:怨自己没本事,穷酸;怨战争,怨家里不给他多寄一些钱…… 石洁本已模模糊糊睡着了。士光的按摩、捶打,把她闹醒过来。她想不让他捶打,又怕惹他不高兴,也只好由他摆布了。她先是忍着装睡,后来听见他怨天怨地,唉声叹气,小声嘟囔,“贫贱夫妻百事哀……哎……”忽然间,她对他的情感起了共鸣。她自己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觉得心闷鼻酸,百感交集,一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人的本身是多么复杂,而情感又是多么难于控制啊!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怪的。在名家的悲剧面前,即使硬朗的性格也难免不流下眼泪,何况是一同生活,甘苦共尝的夫妻?他们相互之间的感染,尤其是自然的事。可是,在一个感情不轻易激动的冷静的人,一旦之间,他忽然动了情感,而这个激动,又是发于(他认为)人生的主要问题的那一瞬间,你正该利用这机会,拿道理点破他才是。但是,她却偏偏使用了另一种方式,结果便把对方引到相反的方向去了。

  石洁的流泪,因为她既感到士光真正爱她,同时又感到他思想的严重;而士光呢,却认为石洁的哭泣,是对他们生活的不满:她在这样天气出去奔波,还不是为了寻找一点工作?他一面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发,一面却想:你明白责骂我无能,不比这样哭哭啼啼还好吗?

  石洁,忽然挣脱丈夫的怀抱。她对自己的行动,有些感到害羞。她很想跟士光谈谈,因为对自己生气,就不想开口了。

  士光出生于买办家庭,抗战爆发,上海的生意受到了极大的挫折。临结婚时,家里汇来了一大笔钱,却教他们逃难用光了。石洁家在天津,父亲在银行做事。士光父亲去天津就住在石家。石洁在北平上中学,士光在天津念书,常到石家去看父亲。石洁的妈妈,看中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当士光父亲面,老两口便把女儿许给了石家。他们从南京逃回以后,妈妈按月寄钱来:“好女儿,你可别再跑了!不喜欢做事也罢,妈还供养你,就当你还没毕业…… ”

  从这些情况来看,他们的生活何尝苦,石洁又何尝表示过他们的生活苦?但在士光思想上,他便认为收入少,生活不够阔绰,每月接受石家的钱,对他的面子有所伤害。

  士光用手推一下石洁,说:

  “你睡了吗?…… 今晚去看陈先生,在我走时,他向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你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他要下水了!这是汉奸们的格言!他在鼓励你和他一起去作民族的罪人!”

  “看你说的!……以后任何事情再不告诉你了。”他生了气,不再作声了。

  纸窗由漆黑转为灰白时,一阵枪声像过年炮仗似的由远处逼到城厢附近。石洁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披着外套走到院心来,留心谛听枪声的所在。这一阵阵枪声,似乎助长了她的智慧,昨日组织上交给她写的一直还没想好的东西,竟在捕捉枪声中思索好了。

  午间,士光提着球拍回家来,进到屋来就说:

  “洁,我们商量一件事:现在市教育局调我到市中当教务主任,我答应了。”

  石洁乍听到这个消息,不免有些惊讶;怎会这么巧:昨晚上抱怨生活,今天就由薪水低的私中转到了薪水较高的市立中学;而且还担任主任?她本想反对,转而一想:教书总比干别的事还好一些,于是便说:

  “你已经答应了,还跟我商量啥?”

  “如果你不同意,我还可以辞退。”士光说得爽快、正经,又很诚挚。

  “那你就去吧。……哦,昨晚上,我说些什么?你忘记它吧……”说着,她脸红了。

  “我,不会忘记的!”他的神色又有些木然了。



  在开“建设东亚新秩序市民大会”的头一天,十二点半过了,士光还没有回家来吃中饭。石洁担心学校发生什么事(因为这几日敌伪在学校不时捕人),她就到市中去找士光。

  走进西胡同,看见两部人力车上,插着阴阳鱼标志的杏黄小旗(伪“新民会”的会旗),她心里就明白了。

  她走进学校,穿过走廊,悄悄踱到教务主任办公室的窗下,就听白饶正在说:

  “……你要勇敢一些,不要让狮子吼住才行啊!”

  “老赵,你这惧惧惧内的家伙,真太缺缺乏‘新新新民精神’。”

  “胖子,你胡说八道,难道你就不怕老婆!?” 听士光说话,石洁便走了进去。

  “啊——主任夫夫夫人驾到,有失远远远远迎。”胖子嬉皮笑脸地说。

  “好说,社长先生,科长大人,”她面上毫无笑容,“看见门外的高车,就知有‘新’贵人在此。看吧,整个市中都生了光辉啦。”她冷冷地一笑。

  “士光当当当主任,不也是高高高升了吗?你可要提提提

  防他的‘泛泛泛爱主义’呀!”

  “他实行泛爱主义,你们就宣传顺民精神,真不愧是难兄难弟!”

  “任意侮侮侮辱本本本会,你不害害害怕!?”胖子装起相来,面红耳赤,口吃更厉害了。

  “除了真理以外,什么也不害怕!”说完,把灼灼逼人的眼光,向胖子投射过去,“士光倒不怕老婆,你在老婆之外,恐怕还要怕什么主子吧?嘻嘻……” “斗你不不不过,吾等走走走也!” 于是胖、瘦在前,两口子在后,先后走出市中。

  “士光,我这些日子非常忧愁,”她语调很沉重,“现在,我们是在茫茫险海中深夜航行,远处有灯塔,也有磷火,它们互明互灭地在前面闪烁着,你要认清灯塔,提防磷火,不然的话,你会触礁的。”

  “我明白你的用意……不过,人总得有两个朋友啊。”

  “与虎同眠,很容易会变野兽的,还是留心些好。”她看他的脸,“胖子劝你勇敢是什么意思?”

  “他激我呗。” “激你干啥?” 他走出十几步,才说: “他激我和你打架。”

  “那你就打吧。……我想,恐怕比打架还要严重,只是你不肯说。” 他嘘了口气,不答。

  “明天你不能参加那个屁会!”

  “这个吗,很难说,我是职员,假如学校非让参加不可,我自己是作不得主的。”

  “那末,书也别教啦——万不该回到这里来!”她皱起双眉,向街上看看,走了不远,她用手触了下士光, “你看这怪现象——” 一个高个子伪警,站在一家商店门口,指天画地喊着:

  “……听见没有?喂!明天开市民大会,建设我们的新秩序……啊?东亚的,对,你们每号老板,明早五点钟……五点半,率领两个小伙计到太和殿里去参加。喂,太和殿!如果哪家不去,立时停止营业!听见没有?……”

  门内放光的光头,向他点点头,伪警转身又到另一家铺口喊了起来。

  他们没有看见的怪现象还在多着:警察局的电话机,抓在科长手里:

  “……喂,哪?南郊?我要南郊!……喂,公事送到没有?呃,你瞧这混蛋!明日开市民大会,……对啦!地点太和殿,时间六点钟!要提前一点,……当然是上午,叫民团准备好,明天早点进来!喂,哪?我要西郊……”

  “新民会”的公文袋,在四城学校的大门闯出闯进:

  ——校长率全体教职员学生参加大会,不到者勒令停办!

  在各城边的贫民区,在车站堆房,在天桥杂耍场上,都有流氓呼喊着:

  “来呀!来呀!三毛大洋两点钟,只坐汽车不做工呀!来呀,逛三大殿不花钱,看看金銮殿吧,上面有金阶、玉玺、九龙墩,好机会呀!来呀,明天早上五点钟天坛门口聚齐呀!……”

  一群洋车夫,在人群外面,高高站在车上,他们向流氓说:

  “既然这么便宜,让你全家都去吧!”

  “你这么出力,日本人给你多少钱一天?”

  “他招到一个人,就要领到五分钱!”

  “怪不得喊得这么卖力气!”

  “给鬼子当猴耍,老子不干!”

  “把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兔崽子!” 骂完,一溜烟地不见了。

  不少人也跟着跑了。

  流氓破口大骂:“穷骨头,活王八,我日你的姥姥!……来呀!愿意挣钱的,愿意坐车的,愿意开眼的哥们全来呀……” 四周的城墙上,贴满了可笑而又肉麻的标语,画得非常难看,令人啼笑皆非的漫画也和“大学眼药”“老笃眼药”“仁丹”“胃活”等等日本广告争起城墙上的地位。

  ……

  傍晚,志芳从城外回到城里,他们在东城开了个秘密会。志芳指导大家布置反伪市民大会的种种宣传工作。

  那晚上是个暗夜,劲峭的西风,不时地刮起一阵又一阵。石洁和何丽四个人,各带一批同志向四城去进行活动。

  从东单开过来的电车,响着铃子,闪着电花,驶向白宫影院前的树影下面,忽地从后面车窗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一瞬之间,把一落方纸放到电车顶上。电车驶到王府井的街口,一阵西风吹起满天的纸片。在中山公园,在天安门前,在西长安街,都有纸片落叶一般飞舞着…… 在四城的街上,都有神迹似的宣传品在飞舞着……

  在街灯下,两个长长的人影(一男一女)轻俏迅速地走进府右街,奔向日本宪兵司令部。两个守卫的日军,站在堆成半圆形防御土袋后面。夜深了,他们有精无神地倚在土袋上面,过了一会,右边的日军,打起了呵欠,又过了一会,头垂下来,手和枪像要断了联系。

  土袋后面是一片黑黑的树影,嫩叶满枝的槐树,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一挥手间,一张大布告飞上宪兵司令部侧面的墙上,一串标语,随从似的一连排地跟在后面。

  在各日本机关和各个伪组织的前后左右,全张贴有布告和标语…… 石洁,干完工作回家时,已经是深夜了。

  轻轻叩了两个门环,张妈答应一声,但是出来开门的却是士光。

  “你怎么这时还没睡?”她问。

  “你怎么这时才回来?”他反问。声音有点惊异,“我等着你啦。”

  走进屋来,桌上放着日本杂志,钢笔还插在墨水瓶里。士光像在写什么东西,在出来之前收起来了。

  士光无论写什么,总是怕人看的,因此,她也就没动问,而且她也实在跑累了。

  倒在床上,她还在回想今晚上的惊险经历:满天飞舞的落叶,满地遮起的树影,大布告,小标语,人们的惊奇,伪警的慌张……正在想着,恍惚间,竟和士光散步到海边上去。海岸上遍地是金色的贝壳,一叶小舟停泊在海边上。她和士光上了船,摇着海棠叶形的小桨,把小舟轻悠悠地荡到海心。这时,天晴,海平,血红的太阳刚刚从海面上涌起。明亮如火的云霞,从天空冉冉垂下,好像一条条飘带,垂在明镜似的海面。日光,云光,波光,互相映照,灿烂夺目。士光闭起眼睛摇桨,在云柱和锦带中间穿行。忽然远处海心中,响起一声海啸,一切光的强度,马上减弱了,他们睁开眼睛,便见云霞上腾,一群海燕,响着翅儿,闪电似地飞来,刷的一声,落到小船的两侧,定睛一看,原来是无数只长长的手臂,树丛般伸出海面。手是铁色,枯瘦得好像骷髅,上面长着半寸长的褐色汗毛,离船边四五尺远,如同乞讨什么似的,一齐伸向他们。他们极力划船,手也随着前进。在离士光只有尺把远的时候,忽然翻得手背向上,手臂伸得更高了。士光的力气已经够不上了,石洁夺过桨来用力一划—— 哗的一声,海波立刻沸腾,云、海、怪手立刻便消失了。

  这时,天快亮了。她也把士光吵醒了。士光把她唤醒,问她为什么这样喊叫?她把梦中情景,一一描绘给他,她说:

  “如果我不叫喊,那些怪手真会把你抓去的。”

  “梦是从胡思乱想中产生的,只有痴人才说梦。”

  “你说我是痴人,我就是痴人,可是也有人说,梦是苦闷的象征,你还看过这本书吧?”

  “梦是渺渺无凭,是空中楼阁,和仙怪神鬼同出一源,说它是啥,它就是个啥。”

  “你虽然这么说,我可就是怕真有怪手把你抓到海里去。”

  “抓到海里也不错,省得惹你生气。”

  “你为什么说这话?你为什么说这话!”她用手推他,

  “你是什么意思,你是安了什么心?”

  “醒来是梦,你偏无中生有地大做文章,又是海,又是怪手,又是抓人,又是苦闷的象征,结果还是要抓我,你瞧!”

  “难道你生活中没有怪手吗?胖子、白饶,什么陈××,我看全是。”

  “就算他们是,他也抓不住我。直到现在,世界上能够抓住我的只有一个人。”

  “是谁?”

  “就是你!至于别人,我还要抓抓他啦!”

   一个名词,一个事物,在思想不同的人,就有互不相同的解释:士光对于“抓”的看法是:全身心的爱,什么都可以交出来,离开了生命对自己便无意义。至于其他人与人的关系,那只能算作交易式的生活手段和互相利用。

  “那末,你不要抓别的,你就抓我好啦。”

  “我看,我怕快抓不住了。”声音中带着感触。

  “你为什么说出这样话?”她抓他的手。

  “你成天出去,半夜奔波,还不是为了我没有……”

  不等他说下去,她一下捂住他的嘴:“士光,你想错了,我并不为了那个,不是的……我将来会告诉你的,将来你一定也会知道。别想这些好不好?啊,你答应我,不然,我会难过的,”他依然叹气,无声:“你为什么不说一句话?你生气了?你答应我,啊,你听我的话,我唱几只新歌给你听。”

  听说给他唱歌,他就高兴起来。石洁是最会歌唱的。她用清澈的声音,婉转的韵味,唱出中外的名歌,他认为是生活的最高享受。在婚后的一个晚上,他们夜半醒来了。满怀清白的月色,一窗玲珑的花影,真算得是人间良夜。说了一阵话,他们依然睡不着,士光让她给他唱支歌,她就低低地唱起来。在他听来,她的歌声如同从深森林中传来的鸟语,又像从远山里透出来的笛音。她微带睡意的眼睛,充满着月夜的神秘,在那梦一般的闪光中,他看到了生活的美满与幸福。好景总是不常,结婚不久,卢沟桥枪声一响,她闷住嘴巴再也不唱了。现在,她竟自己提出来;她真的肯唱,那末她说的便是真话,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

  “你唱吧,我答应你了。”

  她唱了。从《流浪曲》到《长城谣》,从《游击队》到《上前线》,……他欠着身子听着,瞪起眼睛看着;声音中的清澈、婉转没有了,眼光中的梦一般的神秘没有了,仔细一看,他看见了她眼中不时闪着打铁时节进出来的点点的火星。

  “你从哪学来的?”他惊问着。

  “跟朋友学的,你觉得怎样?”

  “好倒好,只是调子太硬,不如从前那样幽婉动人。”

  “哎,老先生!从前是什么生活,现在是什么生活,什么样生活就要唱什么样的歌。”

  她感到非常扫兴。在此时此地,她还有兴致和爱人夜里歌唱,并不是为了开心和助兴,而是希望士光如果能从这些歌曲里,哪怕得到一点启发和激励,从心里引起对敌人的仇恨,那末,她的力气就不算白费了。不料她的苦心孤诣所得的结果是:调子硬,不似从前的幽婉动人!

  “你倒是跟谁学来的?”他追问。

  “跟何丽,告诉你。丽自然是跟志芳学的。说到志芳,人家才配作个中国青年。”她用起了激将法。

  她不知道士光对志芳早就有了评价:这位老同学,不修边幅,不讲时髦,整天死啃红皮书本子,再不就披一头乱发四城乱跑,结果在师大挨人一顿痛打。那位何丽吗,也和志芳差不多。想到这里,他冷笑一声说:

  “何丽、志芳是天配的一对……”话已出口,感到不对头,“哦,天已大亮,应该起床了。”立刻爬起来,忙着穿衣服。

  石洁,把被子往上一拉,蒙起头来,好久好久,一动也没动—— 上半夜是“穴边弄虎”,下半夜是“痴人说梦”,天呐,一个夜晚过着两样的生活。……

  太阳刚冒红,古城就呈现了一片混乱。城内城外全为喊人、列队、吵闹、辱骂和殴打……乱作一团。

  故宫变成一个藏垢纳污的容受湖,那些被威胁或者利诱泛滥而来的人流,从四城汇集在大街上,杂沓零乱地向里灌入。

  人们到齐之后,大街上布满了日伪的宪兵和警察。跟着,各式各样的汽车,从各处前前后后地驰来。这些是伪市民大会的主持人:几个日本强盗带着他们的异国奴才。

  故宫前后,到处围起日军。为了提防暴动,机关枪、六〇炮,装甲汽车等等助威壮胆的玩意,全摆到大街上来。

  幽静的故宫,一时变为混杂不堪的场所:各行各业各机关团体,全为龙旗和杏黄旗子划分为一个个区域。主席台搭在太和殿前,席棚配着红布,发同痨病鬼枯黄的脸上抹起胭脂。到会的人群,毫无一点儿兴奋紧张的情绪。大家全用着漠然无视的视线,望着那庄严、伟丽的古代建筑。市民区来人较多,他们不少人都是趁机会观光一下旧日的皇家宫殿,因为开放时期,他们拿不出那笔游览费的。

  除了为借机会揩油而来、摊派而来、逼迫而来,和为了惧祸而不得不来的人们以外,自发自愿而来的,恐怕没有几个;严格点说,也只有那几个外国强盗和他们少数的几个奴才,以及奴才手下一些喽啰罢了。

  在温柔明媚的春光中,太和殿闪耀着黄金般的壮丽的光辉。

  这个旧中国发号施令的殿堂,竟被外国强盗变成了扮演大轴政治傀儡戏的剧场。

  为了观察一下伪市民大会的情形,石洁混在最后走入的市民团体,进到会场里来。

  在会场外面看来,好像人数很多;进到里面一看,可就露馅了:为了显示场面壮大,人和人离得一搭手远。人在会场行动起来,非常松散自由。

  阳光愈来愈强烈,那黄金白玉似的象征民族文化精神的古殿堂,愈益显得灿烂而宏壮,这个大会就愈益显得腐烂而丑恶!就在这时候,石洁走到学团区内,远远就见士光站在张焕和白饶面前,他们三个人,全是那么谈笑自若,洋洋得意。向前再走几步,她看清了:胖子和瘦子,全都穿着新出品的 “新民服”,胸前挂着阴阳鱼证章和比别人长大一倍的红色布条。这长布条,是作为主持大会集体的标志。

  在众目注意的大场合里,看见士光和他们两个表示这样亲近,她的两腿就没力气向他面前走了。她失神似的,定定地站在学团区行列旁边,皱着眉头,咬着牙齿看他们……

  她站了不多时间(她觉得好像站了一世纪),台上广播器响了。士光转过身来,立刻看见了石洁;他一晃间,仿佛见到她向他招了一下手,就匆匆地奔向石洁过来。

  士光绕到石洁站着的地方,石洁离开了。不管她是否向他招没招手,他依然跟了出去。

  走出天安门,他看见她的背影。他加快脚步追上去,直到西长安街西段,才把她赶上了。

  他喊她。她回头看了一眼,仍然一直向前走。他们走回家去,谁也没交一言。

  进到屋来,依然是各就各位,依然是相对无言。

  石洁的激怒并不单是和士光。当她走进会场,看见自己民族文化故宫,任凭敌人在那里作威作福,耍傀儡,演丑剧,她恨不骂出来,叫出来!……她恨日本强盗,恨只打内战的国民党,恨丧尽天良的汉奸!……等到一眼看见士光和那两个无耻的青年站在一起,她的怒火一下子便聚集在他的身上。不管士光有多少为自己解释的理由(职员啦,工作啦,学校通知和不得不然啦等等),可是,几小时前,他还睡在身边听自己为他唱歌,而几个小时以后,竟和敌人去载笑载言了。

  “这个人,真就是‘金玉其外’,终于不可救药了吗?” 她看了他一阵,这么自思自想着,“我真就毫无办法把他争取过来吗?我对他真是一点力量都没有了吗?……”

  她认为,她对他还有力量,因为他是爱她的。她在大会上,只是站着看着他,她回来了,他也退出会场来了。

  “你叫我回来干什么呀”他实在忍不住了。

  “我并没有叫你,你大约看错了?”她神色平静地说。

  “你看,你不是向我招手吗?”

  “我多会向你招过手?我只向后面掠了一下头发。”她不由得笑起来。

  “你瞧,这才是活见鬼!”他感到好气又好笑,“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你跑去找我,又是招手,又是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大概你们谈什么见不得阳光的事情,做贼心虚,有人只在远处一看,你就心慌了!”

  “你这才是,你这才是胡说!反正你见不得他俩,更见不得我和他们在一块。”

  石洁说的虽是出于猜测的趣话,倒是让她说中了:他向他俩谈什么呢?他谈他写的征文内容和进行的情况;他们称赞他的论点、看法和“预测”。

  “士光,我找你回来,和你商量一件事,”她转换话头,向他进行试探。

  “什么事?”

  “我们离开北平。”

  “离开北平?”他惊讶了。“离开这里往哪去?”

  “到重庆去好不好?如果嫌远,我们去天津。”

  “去重庆,路费从何处来?”他顿了一下,“到天津去干什么,让石家养活吗?我不干!”

  “谁说让石家养活你!你不肯干,人家也还不肯养活的。”

  “那末,为什么要走?”

  “我一心只想离开这地方,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再住,我可能会发疯。”

  “我看这样吧,”他顿了一下,“如果觉得现在生活困苦,你先回天津住些日子,等我弄好了,你再回来。”

  “啊!?我回天津?”她可是吃惊了,“你出的主意?”

  “怎么是我出的主意,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呀!……我们生活太苦了。”他摇摇头,“这日子,是你从出生以来也没过过的。”

  “你怎么总是啃住这个问题?我什么时候向你表示过?”

  “还用你表示吗?我眼睛不瞎,心也能想。”

  “你眼不瞎,可看不远;心会想却想不开。”她甩了甩长发,“你只看到你的这个小家庭。”

  “我只有这个小家庭,只有你一个人,为了你,我什么都舍得开。”

  “你呀,你呀,你呀!……”她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对着他带着困惑的眼睛说,“你真折磨人呐!”

  “因为你觉得我折磨了你,你也就来折磨我,是不是?”

  “难道我提出离开这地方,就是折磨你吗?”

  “我们老远从外面跑回来,没住上几天,你又想往外走,走出去,一无奔头,二无路费,我既想不出办法,又不忍心不听你的话,这不是折磨人是什么!?”

  “这样说,你还是听话的?”

  “不然胖子他们就不会说我怕老婆了!”他话是笑着说,声调中却含着气愤。

  “你到底怕不怕?”

  “他们说怕不要紧,你别说我怕就行。”

  “我说你不怕。”

  “真爱,就怕;怕是更高的尊敬。我怕我妈,因为我尊敬她。”

  “我说你不懂得爱。”

  “那也许!因为我没有真爱你?!”他站起来,很生气,认为她说了屈人心的话。

  “你是爱我的,你只爱我这个形体上的人,没爱我形体里面的东西,这正如古语所说的‘买椟还珠’一样:匣子作得好,是为了装比它更宝贵的珠玉。这是一。另外,你爱的这个我,并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她是和许多人连在一起的,你要爱我,还得爱我以外的许多人,这才是真爱。”

  “这道理很深奥,我一时还不能领会;而且我感情的容量太小,也还容不下那么许多人。”

  “现在你不能领会,将来你一定能领会的;现在你容不下,将来一定要容下。除非你不想在生活中有爱。”

  “我们别打哑谜了,让历史来做证人吧。”

  她不想和他再辩论下去,她认为,他的问题,正如他所说的,只有历史才能够给她解决。

  她走去找何丽,他坐在家里写征文。

  “市民大会”散了,人们正在街上游行,石洁到大街时,看见市民队伍坐着二三十部汽车,从西长安街向西单驰去。汽车上面只露出一些各色纸旗,杏黄旗,人都坐在车厢里头不露面。他们怪喊怪叫(不是喊口号),夸赞金銮殿,嘲笑日本鬼子和汉奸。

  “二哥,这回开眼了吧?……”

  “听说那个演说的是个瞎子!”

  “好眼睛的,谁干这种缺德事!?”

  “嘻嘻……哈哈……日他鬼孙的姥姥!” 每部汽车上,几乎都是这种开玩笑。

  士光坐在家里,一鼓气写完了《中日战争前途之预测》。这个人写东西,考虑的时间很长,每一章(甚至每一段)都想得清清楚楚,然后才动笔来写。因此,他写出来的初稿,几乎不必再加修正,已经像誊写过的一样。

  征文整整一万字——二十页道林稿纸。他装上书皮,加上衬页,工工整整地订好,在封面上写上题目,标上“征文” 字样以后,便有些踌躇起来:“作这样事情,应该和洁商量,征得她的同意的……但是,假如让她知道了,不但不会同意,也许还要来上一场暴风雨……写了不拿出去,不是白白浪费精力了吗?而且还有几百元的奖金……如果洁和自己闹翻了怎么办?……人在一生中,好机会并不很多,能够争得上水,就该跳一下龙门……但是,伤害了洁的感情呢?……”想到这里,他把征文往书桌里一塞,咔噔上了锁,“等机会再说吧,”他到外面散步去了。

  写东西的人,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在作品写好之后,如同走完一段路程,达到自己心向往之的处所,精神上感到非常轻松和愉快。士光先生却和一般人恰恰相反。他把东西写完,精神上忽然感到一种压力,就如偷了谁的东西——东西很高贵,而物主又是自己痛痒相关的人。放到手里吧,内心有愧;交还物主吧,又不好拿出来;粉碎灭迹吧,又很舍不得。他在街上踱着,越想越觉得烦恼,越想越觉得困惑,走着走着,不由得折回头看一眼,就像有什么人在后面盯他的梢。

  “这才叫活见鬼!”他忽然激怒起来。

  他是个头脑冷静的人,不论感情发生什么变化,全不会影响他的思索活动。对这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奇特感觉,经过一阵深思熟虑之后,他认为它的来源,还是从和洁的关系生出来的。想着,一股怒气又冲了上来,他觉得自己太懦弱了。

  回到家里,看见石洁正坐在桌子旁边写信(他总认为她是写信),沉静,优美,精神专注,真像达·芬奇的画中人。看看石洁,看看桌子上的锁头,那种奇特的感觉又出来了。

  他沉闷闷地吃了晚饭,沉闷闷地睡了一夜觉,又沉闷闷地到学校去教书。

  石洁已经注意到他精神有些异样,却故作没有觉察。她只当是在他们辩论以后,他的思想动起来了。她心里暗暗高兴,认为她的士光要和她走上一个道路上来,从今以后,不会一望见丽和志芳就难过了。

  午间,士光从学校往家里走,刚到西四,一部迎头驰来的轿车,呼地停在他的面前。他吓得惊叫一声,后退了几步。惊魂未定,胖子象出洞的狗熊一般,从车内爬了出来。

  “你的征征征文已经写好好好了吧?如果不怕老老老婆,你就把它拿拿拿出来,我们会长急急急着要,他说你的论论论点最那个,这当然是我我我给你吹的。老婆反反反对全都是瞎瞎瞎话,如果你叫叫叫她住上洋洋洋房,坐上包包包车,一切全阔阔阔绰、写意,她就要佩服你的。你,趁着浑浑浑水不摸鱼,真是一个大傻瓜!”

  没等士光回答,他又熊一般爬入车门,扒着车窗喊:“你今天下下下午就送给我,拿出点‘新新新民精神’吧,我老张,要不是有有有这点精神,还会坐坐会上这车吗?” 说完,呜的一声开走了。

  胖子向他夸耀坐上小轿车,给他一个很大的刺激:“同是一样人,同是一个学校出身,他竟平地一声雷地爬上了汽车阶级!他有什么学问?他有什么专长?他懂得几国语言?他比谁多了些什么?恐怕只多了一些脂肪和个结巴嘴吧?我教这份穷书,成天累得个半死,西装缝不上,洋房住不起,老婆逛趟公园,跑得个披头散发,……难道说我就没命坐一坐汽车,只许你张焕耀武扬威吗?这完全怨洁,她个人愿意受苦,还不教我吐一吐气。”

  他又有些愤愤然了:“胖子一见面,没说三句话,总要提到怕老婆,这是多么难堪的事!”他越想越觉得恼怒。

  士光回家就对石洁说:

  “书,我算教够了!像这样混下去,还不如死了好。” 石洁忽然担心起来。士光这一天来的沉闷忧思,是在考虑自己的生活和前途。以他这样思想,出路和前途是寻找不到的。因为看不见前途,环境又这么恶劣,消极思想自然就要冲到心里来。

  “光,你还是干下去吧。如果你认为苦,就算为我吃苦吧。”她声音是那么温柔动听,“不然你去干什么呢?”

  “干什么也比教这个穷书好!……我们这是过着痨病鬼的日子!不过,不要怨我!” 他的话里已经有了弦外之音。

  “那末,就算怨我好了。你教书,我在家里闲着,一家人的担子让你一个人挑,也难怪你心情不畅。”

  “你说这些干啥?!”他声音高起来,“你并没有花我的钱呐!因为这个,我始终想不通,你和姓赵的结婚,却让石家养活,妈妈来了,我都没有脸见她。”

  “老婆总得靠汉子养活吗?你的思想怎么这样古老?”

  “拿唾沫喂老婆,爱情是很难长寿的。”

  “只要不变心,跟你一齐去讨饭,我也还是爱。如果你不相信,就去弄山珍海味来吧。”

  她有些难过,有些激动,她没意识到:她最后那句气话,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我会弄来的。”

  从这以后,石洁就陷于紧张、烦乱之中。工作一天比一天忙,斗争一天比一天激烈,她每天早出晚归,一离开家,就惦念士光,生怕他闹出什么事情,时间并没有多久,她已经感到心力俱疲了。

  也许因为她常不在家?士光对石洁似乎渐渐冷淡了。对于这个变化,她起初还感到一些惊异,甚至说,还不习惯。可是,她觉得一个干革命的人,不该为个人的私生活花费过多的精力,应当把全副精神用到对敌斗争上去。这样一想,思想慢慢统一了,精神也集中了,每次到城外去一次,她的孤独之感,和对士光行动引起的烦恼和失望,如同迎风抖掉衣上的灰尘,一次比一次干净些了。

  于是她对士光,也就无形中冷淡了。

  这并不是说,石洁对士光不再爱护和关心了。应该说,她对士光的态度,是比从前严肃了,郑重了,高出于夫妻之间的范围了。

  一天晚上,她和士光坐在家里谈话,院里进来一个骑车的。他把车停在门口,提着两个蒲包走进来:

  “你是赵先生吧?”他把蒲包放在对门的饭桌上, “这是‘会’里送给参加大会人的礼物,别人都亲自去领,您好几天也没有去,会里教我给你送过来。——今晚上还有一个提灯会,到‘会’签个名,还能领到两包洋点心呢。”这个高个子杂役,又笑着叮咛:“您可别丢这个好机会。”

  对于这对蒲包,石洁一看见就感到了恶心。但她怕胖子他们又弄什么鬼事,在蒲包里放进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她走到桌前,打开包上的紫色绳子,从里面拿出了苹果,鸭梨,橘子;另一包全是香蕉。

  她退到原位坐下,什么也不说,只拿眼睛看士光,看他脸会不会红,神态会不会变,中国青年人的良心会不会发现!……士光看一眼“礼物”,又看一眼石洁,毫无一点忸怩和不安,石洁实在忍不住了:

  “多新鲜的果子!多高贵的礼品!”她的语调如在晚会上朗诵诗。

  “是他们送来的,又不是我向他们要的。”他的声音很低沉。

  “不是要来的,却是拿祖国利益和人格换来的!”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低下了头。

  她不再说——也觉得无话可说了, “他是不会向上了!算了,离开他……能不能离开……”憎恨在激怒的暗云中,如同夏夜的电光一闪一闪的。她两道长眉,在眼皮上扭成了一条横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双手。

  她这神气,在结婚前后,他只看见过很少的几次:那是在事变发生他们离开北平的时候;在南京陷落他们决定北归的时候;在他找她谈判她能不能跟他订婚的时候。在这个神色之中,蕴藏着人生变动前夜的征兆和关于生活命运转折间的决定。这神气出现在这怄气的当儿,他未免有些惊慌:

  “就是你的仆人犯了过错,你又该怎样处置他呢?”他的声音有一些颤动。

  (但是,不久以后,他竟把征文交出,人不是很难捉摸吗?) 听见他这样声调,她又不由得软了下来。

  过了不久,士光也和石洁一样:每日早出晚归,有时候也不回家吃饭了。同时,各式各样的请客笺也送来了;又过两天,征文在《新民报》上登出来了。

  那天晚上,石洁回到家,张妈高高兴兴送来一张报纸,笑嘻嘻地说:

  “石先生,你看,赵先生中奖了。”

  像从悬崖上冷不防地被人推落那样,她全身一震。她坐在桌前,用微微发颤的手打开那张报纸——她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再一看,她认出那得奖者的像,是他在毕业以前照的。下面一行字是:“本报征文第一奖获得者,赵儒辉君玉照”;旁边是二号字的标题。

  她怕张妈看见自己的羞怯,又恐隔一会儿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向张妈说: “张妈,去吧。”

  张妈用诧异的眼光,向石洁 了一下,便回西屋去了。

  她一口气看完了征文。她全身血液,随着征文的章节沸腾起来又降落,降落下去又沸腾。假如作者这时在她的眼前呐,读者们,你们一定会高兴一下的——也算他幸运!

  征文内容,和士光对她说过的几乎一样:败已定局,和是结果。而不一样的是:“战败”有了,“不亡”却不见了。因为这样,这篇东西实在具有使人灰心丧气的力量。作者从实验哲学里学来的逻辑,在征文里得到了充分的运用:他从中华民族和中国历史上(近百年史)、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政治经济上,中日两国的军事实力对比上……列举出中国的必败之因。而在论证历史那一段,尤其渊博丰富,称得全文的“精华”。他用“犬戎入周”“五胡乱华”“匈奴入侵”“辽、金、元、清的入主中原”略证一下民族的积弱;从鸦片开始,他把中国那些丢脸的、挨打的史实,如数家珍一般,不厌其详地一一加以描绘,仿佛中华民族的失败荣辱,是出于先天命定的一样。接着, “然而”一大转:“……今两京已陷,武汉垂危,玉帛求和,实乃自救之道……”她把双手同时向报上一拍,大喊:

  “最后胜利是我们的!”

  她伏在桌上,头枕着手臂,气喘心跳,耳鸣手麻,她万万想不到赵士光竟会堕落到这样地步:“你,石洁!怎么爱上了这样一个人?!……”

  激怒,悲愤稍稍平息以后,她便追想到事件发生的根源:从士光出身家庭,和他受到的教育,他写这种东西,原算不得什么意外和奇怪,但是,作他爱人的,也不能说没有一点责任;至少至少,对于他的思想了解和对于他的帮助是不够的。“你是怎么帮助他的?你使的什么方法?你用的什么态度?你对于他尽了什么责任?……”她狠狠咬着嘴唇,额头在衣袖上左左右右地摩擦,右手把头发抓得蓬蓬乱乱……

  抬起头来,忽然觉得她目前的一切,小屋、家具、门窗四壁等等,对她完全生疏了。仿佛她没在这个家生活过一样。她定定对着灯光,思索着如何安排自己。

  由于士光的事件,使她把结婚生活,前前后后作了一番回顾,她省察到:在自己的思想情感里面,还存在着许多不大健康的东西,还需要加强改造,努力克服,她决定到战斗的烈火中,烧掉身上的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她一挥手把桌上报纸拂到地下去——报纸上的儒辉离开了她,玻璃板下的士光又赫然触到眼来。她不再挥了。她痴痴地望了一会,忽然又用手掌把它捂起来……她挣扎着,她只失了一会神,另一种力量终于给了她最后的支持。

  “萝卜赛梨……”“馄饨开锅……”的呼喊,一声声从胡同口上传来。大街上电车的震响,一阵比一阵真切,一阵比一阵逼近,这表示——夜已深了。

  士光依然没有回来。

  他最好是别回来;那就可以免去一场最后的争吵和不必要的纠缠;回来也可以,我还该对他进行最后一次的帮助。

  她不想再睡下去,她觉得她不能睡到那张床上了。她打开箱子,收拾一下自己需要的东西。拣点好了以后,向四处一看,她走到床头上,取下他们结婚照片,几下子扯个粉碎。

  如果不辞而别,会使士光猜疑的,写个留言吧。

  她想了一阵,一口气写完了三张信笺。信写好时,麻雀已经在檐头上吵起了嘴,枣树尖上也染上了害羞似的红辉。士光依然没回来。

  她提起小包袱,毫不留恋地走出小屋,离开小院,走出黑漆大门。当她转身去拉门环,回头看一眼她开始生活,曾经认为是他们的爱的巢穴时,从她眼里涌出了两滴晶晶如露的泪珠,那是不能多见的陨星,向着阳光闪了一下光芒,再也看不见了。

  直到午间,士光先生才昏昏沉沉从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回来。他走进门来,看见满屋内的混乱情形,不由心里一跳——糟了!走近桌子,他看见了“留言”。

士光:


我看到了你的征文。它很有“力量”——它毁坏了你,也糟蹋了我!


洁走了!她永远走了!她走出了心爱的古城,走出了给她痛苦的小家庭,也走出了你的欺骗和侮辱。


她早就应该离开你:在你坚持走出北平时,在你坚持不去西北时,或者早一些——在你参加伪学联时。她没有走,因为她恋着你,等候你;她候着你的觉悟,盼望你有勇气和她走上一条路:给工作增加一份力量,给自己增加一个同志。可是出乎意料的,她竟把你候到变成了一个民族的罪人!


洁和你回到家来是夫妻,你“爱”她,她恋你;等到一出大门,便干起彼此不能相告的事!洁整天整夜和同志们向敌人作着拼命的斗争,她对敌人恨不能食肉寝皮;那料想,敌人却来到她的身旁,同她吃在一起,睡在一床,这是怎么样丑恶与可耻!?


她和你共同生活了两年,她的一丝落发,一片指甲,你都会认得清楚,但是,你却认不清她整个的人;洁知道你爱吃的是什么,爱穿的是什么,爱听爱看的全是什么,她却认不清你的奴颜婢膝,这是怎么样的矛盾和悲哀?!现在,你虽然没认清她,她却认清你了!


有的人,不惜用流血牺牲来保持我们民族的尊严,你却用民族尊严来换取虚荣和享受!兔子死了,头还冲着它的窝巢,因为它留恋它的老家;人如果用祖国和她最神圣的东西来换取生活享受,纵然他坐包车,吃大菜,住高楼,他仍然是最卑贱的动物!


人不难得到富贵和显达;最难得的是正确的认识,猛毅的觉悟,勇敢的自新!


我要对你说,我敢对你说:“最后胜利是我们的!”你不会相信吧?那末,你就抓牢你的征文,等候历史和人民的裁判吧!不要忘记: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父祖和远祖全是中国人!


“我们是中国人!”这是和你生活过两年的洁,在临别时给你的赠言。


别了,愿你自己珍重,重新安排一下你的生活,重新考虑一下你的前途!


最后,你不要找我,因为你找不到我。要想找我,你首先要拒绝那些胖牛瘦鬼,闭门思过,革面洗心;然后参加到救亡队伍里面,立功赎罪,争取人民对你的谅解,那时节,我们才会有见面的机会!


洁留


  他觉得什么都完了,不但屋子空了,全世界都一无所了。他伏在桌上啜泣起来,如同失了母亲的孩子一样。后来,他猛然站起,从怀里掏出那五百元龙票(伪币),把它全部扯碎,撕一把向地上的扯烂的照片上一丢……

  撕完了龙票,他又伏在桌上啜泣。他一面哭,一面想着石洁所走去的地方……他想不出。映在他眼里的是胖牛瘦鬼的嘲笑,红灯绿酒的宴会,轻狂、娇艳的日本歌妓……悔恨像蛇蝎一般咬着他的心。他将眼睛紧贴在手臂上。这回映在眼前的仍然不是石洁,而是那个被风刮走的、缀着“中日提携”大气球飘向天外的影子……

  “她,她飞了!……”他哭得更响了。

一九三九年八月十五日于官渡一九五九年十月二十一日改于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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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刘澍德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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