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去謀事

  留學日本二十年之久,到今日總算回到故國來了,不想再出國了。不敢家居徒食,所以到家後過了兩天,就爲謀事到上海來。

  爲要趕早車,起了一個早牀,剛打開後門便聽見鄰家喧譁的吵罵聲,又聽見什器飯碗打碎了的聲音和女人悲嗚的音聲。因爲要趕早車,不敢把這些許久沒有親近的吵罵聲聽下去,忙出去僱黃包車。

  幸虧我們的表走得太快了,還有時間聽送我上車來的母親的說話。

  母親說,姑娘在打小老婆的兒子,原來小老婆生的兒子從幼時就被她打出去了的。他小時被姑娘用破碗打破了頭皮,至今還有疤的,她還要捏他的睾丸想捏死他,於是小老婆不得不送他到舅婆家裏去,現在養大了,近來已娶女人。

  “爲什麼要打!姑娘是什麼樣的人?”

  “姑娘是他的姑母,在家裏不嫁的。”

  “既然不歡喜大婦纔來討小老婆,那麼爲什麼又要排斥小老婆的兒子呢?”

  母親說,裏頭有情節,他們不喜歡大婦也不喜歡小老婆,他們看不起大婦,姊弟兩人吃完了飯就要喊“丫環娘!剩的拿去吃!”的,大婦原沒有和爺同棲的,但不知在什麼時候又生了小孩子……

  我不耐煩了:

  “那麼爲什麼要在家裏打架?”

  母親說,他已經娶了女人,要想回家來,可是姑娘說,如他回來,必定又要打他出去的,昨天他回來了,所以今天演了這武劇出來。

  “爲什麼要回來受別人家的氣,能夠賺錢,何必要回來呢?”

  我帶責備的音聲這樣說,但母親的回答很簡單:

  “要財產呢,他們有三十萬財產。”

  “唉,要財產,唔。”

  我懂了,但母親還要說:

  “他們的大房原來絕了的,二房、三房、四房還有地產在這裏,三、四房把自己的房屋借給別人住了,只有二房住自己的,此刻回來的是小老婆的兒子,大婦的兒子留妻在家裏自己到南洋去了,他在南洋又尋着了女人,現在住在上海,大婦還生有一個女兒她也做了別人的小老婆,——好好人家的女兒爲什麼要做人家的小老婆——可是他們的小老婆也生了一個女兒,她倒不嫁給人做小老婆,嫁得很好——”

  “預備要爭財產呢,不得不自己回來,這恐怕倒是中國的大家族主義的精華吧!”我輕輕地一笑。

  我們漸漸移步向車站來了,突然聽見有人在叫我們:

  “舅婆啊!”跳出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

  “舅婆啊,你快聽我說話,我們阿X昨天到廠裏去玩,剪去了阿Y的大衣,在背皮上剪破了一尺五寸,你想開心不開心,姑丈出來罵阿X,我們就去把小老婆打得稀爛……”

  我再也聽不懂了,我在看車站上的擁擠和車伕的喧譁。

  我們走進月臺,母親說,剛纔的女人是太婆的侄女兒。母親還說了許多話,我已記不清了,總而言之,叫母親舅婆的女人就是某家大婦的媳婦,大婦的兒子去剪小老婆的兒子的大衣,被他們的父親罵了一場,於是到庶母房裏去打壞一切什器算作報復,後來講明賠償便算了結。可是今天他們的老爺要到上海去,他的小老婆就扭住了他說他出去之後怕又要鬧起事來,於是老爺又生氣了,所以要請舅婆去爲她們調解。

  “那麼又是一個大家族主義的標本。”

  火車來了,上了車,給茶房一喊,就忘記了母親還站在月臺上。

  “鮮鮮茶葉蛋!”

  “南京豆腐乾要握(嗎)!”

  “蛋炒飯啥寧(人)要吃,要麼毫抄(快些)!”

  “大香蕉,價錢麼便宜,吃則會賬!”

  這一類的叫法是從來沒有聽見的,聽見這一類的叫聲,便要像向地板上吐痰一樣的不慣。雖然有豆腐乾,茶葉蛋的香味走過我面前,我總不敢說我也想買一個。

  我坐在茶房間的近旁,可以看茶房間的內容,我把他們的許多事體抄在這裏,譬如他們用手揩鼻涕,橫豎是自己的鼻涕不覺污穢,再捏麪包來切,頭等車的體面的茶房來問要不要做火腿麪包,茶房一面自己吃一面在凳板上切火腿,把別人吃去了的蛋飯盆子,洗也不洗,揩去了上面的幾個飯粒,就排火腿上去了。我又聽見了他們說賣東西的本錢多少和他們如何地分配利益。又他們如何得到在火車裏做生意的獨佔權,和他們在怎麼樣地方去染着淋病,也聽見了。又這一位淋病茶房從便所出來就一直去捏一塊蛋糕,我也看見了。我有一個朋友在東北大學文學院裏作博士論文,他的題目是《東洋廚房史》,那麼這些茶房廚房們也給了我一些報告他的材料。

  窗外的風景倒很好,住在江南的建築樣式的屋裏,住在城中厚壁屋裏的人,乘火車走到曠闊的原野中當然是心曠神怡的。長江口的沖積層上原來就沒有怎樣會變化的自然,只有幾處地平聳出的山,好像是大洪水時候從水面露出來的山頂,這水面變成泥流,泥流變成了現在的地面,然而江南的城市,也像硬化了的厚壁的大屋決不是親近自然的建築樣式。說我愈貧愈愛自然,大概也不至於錯吧。

  火車到上海了,我已經到過一次上海的,所以也不覺得稀奇,記得從前有個歐洲留學生講給我聽,有個人由西洋畢業,回到上海來了,他久慕仰着祖國的地土,但一到上海,先看見海關在洋人手中,遍街是英美人的勢力,他在頭等艙裏,美麗和溫和起居里培養出來的愛國念頭和愛人類的念頭,完全被打破了。他以爲一到上海便有許多清潔活潑美麗的中國人,不料他一上岸,非但沒有人抱着他接吻,祝他回到故國來,他看見許多鶉衣百結的污穢的中國苦力,更看見中國苦力給紅頭黑漢用木棍打背皮……於是我們才由外國回來的留學生就像受了侮辱的處女一般,不能努力工作了。又在南京有個先輩導我到飯店去吃飯,他說這種不潔地方你們初回來必定不慣,我們初回來時候也是一樣,可是現在因爲中國菜好吃,不論怎麼不潔的地方都會走進去了。

  看起來,中國有一同化力,但說壞一點是一種妥協精神吧。

  到了上海先要尋一個住處,有一箇舊友介紹我到青年會住,我也很贊成青年會的寄宿費便宜和衛生的設備,決計住進去了,定好十四人同住的大房間,行李搬進去後就上街去。

  跑了一天,遇見幾位在日本時候很親近的後來一直沒通信的同學。原來我有怪癖,不愛和同學們敷衍,有友人早已同我說過,在中國不可忽略交際。可是我於專門學問之外,又喜一些別種科學,那麼別人會有空的工夫,在我當然是沒有,所以終竟沒有能夠照他們的忠告去交際。現在一回到大馬路去看開醫院的大前輩,一回又到楊樹浦去看開船廠的先輩,他們都很歡迎我,問我有沒有事做,有的還替我打電話去打聽有沒有校醫的職務。

  走到一個現在進出常乘汽車的舊同學處,他對我說了:

  “老T,我對你說,上海不比日本,衣服很要緊的,你必須要修飾一下,否則別人要看不起你的。”

  我只得諾諾地領他的教,我在五年前畢業時花了二十五元做的一身洋服,我自己難道不知道不好看,只恨沒有金錢和安定的心情來修飾罷了。他說求人同求職常常是不湊巧的。他有的職務卻是我不會做的,而我所求的職業他又無從介紹。我雖然沒有謀到職業,但他的教訓倒使我很感激他。

  “好,修飾修飾些吧,只是不要忘卻了中國的同化力的可怕。”

  晚上在四馬路背後女人市場走過穿出大馬路來,在人羣中聽見一聲:

  “Konnichiwa。”(日本語,意即今天好。)

  一看是三姊妹,在船裏同伴的俄國人。

  “Hello Fiska!”

  大的叫Fiska,她們自稱十八歲、十五歲、十一歲的三姊妹,但我不相信的,在船裏我從她們學了幾句俄國話,不料在這上海,還有一個再見她們的機會,我不能不感謝這機會但又不能不蔑視這機會。

  Fiska十分美麗,但我在這回由日本回到百事都不慣的中國來,好像從非洲搬到動物園裏來的獅子一樣,已經完全失去了性慾。但是我還想用這機會去報答她們教了我幾句俄國話的禮。於是同她們走到大馬路外灘的咖啡店裏來。據Fiska的話,她們雖然到了上海,卻是沒有尋着她們的姊姊,她們明天就要上船回神戶去了。我雖然不相信她的這話,但生來是Sentimental的我,不免有點傷感。從跳舞廳出來,回到青年會,對茶房說一個“對不住”走進房裏暗中摸到自己的牀,困進去時候,痛恨我把向父親借來的兩張鈔票換成裝在大衣袋裏的數十個銅枚了。

  早晨給別人起牀的聲音鬧醒了,開眼一看房裏有七八個人同住,有個已經出去,有個還沒有起來,我的右鄰,有一位老頭子已經在自己牀上擁着被窩坐着,手裏捏着一本書,一搖一搖地在搖頭念,再一看,他念的是一本日本雜誌《講談俱樂部》,既然會念《講談俱樂部》,他的日本文程度想是很可以的了。對面的兩個人,講的是北方話,混帶一些英語,我自到上海後,還沒有聽見過北方音,現在我很想學說幾句北方話了。

  “你先生貴府是?”

  “是牛莊。”

  “我是××,在什麼地方辦公事?”

  “在海關裏,我是從青島剛剛調來的。你是在什麼地方——”

  “我,我是還沒有什麼事體做。”

  這兩個海關員,一個制服,一個穿西裝出去之後,我也在牀上伸一伸謀事後第一朝的疲倦的身體,然後再趕出街上來。

  走到北四川路的半租界,走過日本陸戰隊的鐵甲車房,買了八個銅板的烤山芋,預備到大學時代的同學家裏去,這便算是一頓晝飯,可是我走進他的家裏,看見他們服裝過分的Smart了,很難爲情不便拿山芋出來吃,把它放在帽子旁邊。

  “你飯呢?”

  我不用留心說了:

  “還沒有吃。”

  他立刻說要同我出去吃,我說我帶了山芋來了,他很不贊成。出去的時候我拿了山芋戴上帽子,他便去拿張報紙來替我包了。我便想起昨天的友人的教訓“在上海你要修飾一些體裁”來了。我們在北四川路廣東人開的茶店吃了飯,再上街道。爲訪一個友人,走到法租界來。路上碰見一位朋友問我:

  “你事體找着了麼?”

  “你看我手中的烤山芋,應該明白我沒有事體做吧。”

  法租界的友人沒有找到,就向徐家彙來。因爲徐家彙氣象臺的報告常常在日本看見過,很想到那邊去看一回,我問人哪一路是到徐家彙去車子,才知道電車在罷工。回國以來因爲沒有心思看報紙,所以連罷工的消息都不知道了。沿電車鋪道上,在緊閉着的鐵門寬闊的人家牆上,有不少用粉條寫的標語。

  從法租界走到英租界,想要尋××大學,但沒有地方可問訊,學校這個東西,守衛租界的巡捕們決不肯來替你記着的,他們記得是大公司大洋行。看見一個醫院招牌了,便進去問,開門進去,他們以爲有病人來了,招待還好,到後來他們知道我們的目的是尋問××大學了,便說:

  “我們是××醫院,不是××醫科大學。”

  我們再走進去,又看見一個醫生的招牌,中央有一張桌,桌前佈置椅凳,桌旁坐着一個長袖的,戴西瓜皮帽的形色憔悴的人。

  “怕那個鴉片鬼就是醫生罷。”

  “恐怕是。”

  於是再敲了一個醫生的門,才知道××大學是在××××橋。於是僱車向××××橋來。

  在暖汪汪的太陽中,走到××大學的門前來了,照預約的給了車伕一個雙角,車伕突然立在草場上開始演說了,手舞足跳,演講他從什麼地方拉到什麼地方應該要什麼價錢。給他這麼一陣的演說,我感到言論的價值不少,對我卻有脅迫的作用了,於是又被他敲去了一個雙角。這時候已經是十二點鐘,不便訪人了,只好不進去。於是走進中國地界,僱車到北四川路,同剛纔用去兩個雙角一樣的路,只需要二十個銅板。

  拉到北四川路的一條橫路,車伕停車了。

  “不能再去了麼?”

  “那邊是大英租界。”

  “好好。”我們下車,走進大英租界,車伕拉空車,退回大中華地界去了。

  夜裏回到青年會,鑽進牀裏,一日的疲勞和中國祖先數代遺下來的疲勞一時發作起來了。

  不一陣,被一身的盜汗駭醒了,換上一身寢衣,又熟睡下去了。盜汗是我近來的毛病。

  一回的盜汗已經過去,不至於再醒了,不料夢中又覺得有人在說話,而且漸漸覺着並不是中國話,是在我有點印象的英國話,因爲他們的聲浪很高,並且從他們的樣子看來,似從歐美回來夜半纔到的人。

  這有什麼大聲響氣用英語說話的必要呢。

  模糊中睡眠不足的一夜也過了,天亮的,謀事人在朝晨也很從容的,把盜汗襯衣掛在牀欄上,首先看見的是念日本文的老頭子把他的下衣和手巾端端正正地曬在一條繩子上後,又在念《講談俱樂部》了,大概這老頭子是青年會的日本文先生了,我猜。

  昨晚夜半從美洲回來的人仍在說一口很好的英國話,同別的兩個瀟灑的青年講,我原來不懂英文,在牀裏靜心細聽他們,彷彿在講:

  “你在美國是什麼地方?”

  “是哈佛。”

  “啊,哈佛,好的好的。”

  “你呢?”

  “我啊,我卻是哥侖比亞。”

  “哥侖比亞?我也是!”

  我伸首一看,大概因爲他們是同一大學出身的,頓時親熱起來,我看他們應該立即抱擁起來接吻,但不幸沒有看見。於是我就把頭縮進被窩裏。

  跑了一天街,事體當然沒有謀到。回到青年會裏,打開紙包內的白紙,寫點今晚上看見的事體:

上海幻想曲


第一幕


(某大戲院門前,黃包車,黃包車伕,電光,不動的汽車。)


(三個英國水兵上,都泥醉,坐上黃包車,黃包車因爲不知道走什麼地方好,所以想走又不想走。)


  水兵一 阿R<R>R>R>R

  水兵二 阿R<R>R>R>R

  水兵三 德RRRRRR-R

(日本巡邏水兵,第一個是伍長,後面兩對走鋪道上,一步一步像木人戲中的木人頭,比較規矩一些,走過去。)


第二幕


(一路電車,夜十一點鐘,很靜心似地轉過了外灘角。)


(跑上來三個英國兵,一根轉轍的鐵桿。)


(中國的轉轍手跟上來,笑嘻嘻,領鐵桿下去。)


(英兵高興地談笑。)


  這稿還沒有寫完,接到一封快信。

——醫科大學可以聘你教書,你如答應,請即回信,一週十小時,每小時二元。藉此也可以維持你的生活罷。


  我想來想去,再算了一算,每月倒可以八十元。我十年在日本的攻苦,到現在自己的學問算可以賣每月八十元的代價了。想到這裏,有點心酸起來了。

  鑽進被窩裏,想想我在東京的少年時代,在九州海邊的斗室裏唸書的時代,在日本東北部的冬天,和同患難的女人採野生的紫蘇做菜湯吃的時候的勞苦及在日本的大學研究室裏的攻苦。又不得不和學問離開的時候,我真心酸得難過想,第一陣眼淚從眼眶裏流出來時,我竟痛哭了一場。

  早晨是人聲驚醒了我的幽夢,坐在牀上,想想畢竟是我的精神的不足,現在已經回到故國裏來了,當然要做另一種的工作。原來早晨的空氣會振引起人們一些的精神,我決心去回答那個友人去做教書匠了。

  帶着一張上海的地圖,不管什麼街道都走上去,目的是想看一看各處的住民。沿黃浦江的工人,各處散見的工房,法租界的高樓大廈,百鬼夜行似的上海,也算看見到一些了。

  事體算是謀到了,想到兩天後的開課,就想到自己的講不清楚的中國話。那怎麼樣好呢?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方法來。在日本聽過了五年間的講義了,若把這些講義口頭的翻成中國話來向學生講,在我簡直是不可能的。

  整天的心中不安,於是跑到有過教書經驗的舊友處,去請教他的意見。

  “喂,你好好的聽着,中國和日本不同,什麼研究室都沒有,說不上研究,也說不上講義。爲什麼呢?因爲學生程度很低。但他們程度雖然低,對於學校的事體卻非常關心,常要說大學辦得如何不好如何不好。他們不管你有學問沒有學問,他們只要看着你的樣子像不像先生,你講的話必定要漂亮。——怎麼樣?你的普通話呢?”

  “我的普通話是不十分普通的!”

  “不十分普通?他們要講得漂亮的人,你要自負一些,說前任者的講義如何不好,說自己有什麼什麼的特別研究,說自己對於什麼什麼科學都知道,那麼你的教授必定做得牢的。”

  我聽了他的話,登時後悔不該接受他們的聘書。中國學生的厲害,我早也聽見過,但我還自信自己的知識還可以補償我的中國話之不漂亮。

  回到被窩裏,想來想去心裏很不舒服。於是又回想到留日本時候的事體了,雖然受過留學生經理員的剝削,也飽受過日本外務省的氣,但自己總算能靜心讀書並思索。現在要到沒有研究室的學校裏去受學生的氣,那是夢想也夢不到的。愈想心裏愈不好過。

  想來想去睡不着,於是寫了兩封信:

M,我真沒有寫信給你的心緒。


我如果去告訴日本的先生說,我現在做教授了,那麼他定要吃驚說:“哼,他不曾當過助教,又剛滿三十五歲,便做了大學教授,畢竟是由我們研究室出來的才能夠在社會上做有力的事體啊。”你想,他必定會如此說吧。這是因爲他不知道此地學校程度之低。不過,M,我並不是想攻擊別人辦的醫學校不好。他們千辛萬苦來辦醫學校,原是值得尊敬的。現在我很煩悶,我很煩悶,想來想去覺得在此地沒有我立腳的餘地了,這百鬼夜行的上海畢竟不是我可以住的地方,我想立刻辭職,馬上回日本去研究。回國時嘴裏雖然說要做點有益於中國的工作,但一回到中國來這種大話是說不出口了,我畢竟是被學生踢了的足球罷了。我不再回家了,我沒有帶你再到日本去的餘裕了,我如回到家裏來,看見了父母和你及孩子們,我或者又要躊躇我的前途,所以我今決意不回家而即日乘船去了。你可以放心,我從朋友處拿着了三十元的稿費,可以回到日本東北我們的舊居去,我們的舊居怎麼樣了呢,大概我向日唸書的迴廊還是如舊吧,落葉打在我們頭上的桐樹還是一樣吧,M,你笑我Sentimental嗎,你隨便笑吧,我只望你在家裏養好兩兒,父母年紀老了,怕他們有病苦你要當心奉養。


  寫到這裏,又逗出我的幾滴眼淚了,暫時停了筆。但過了一忽再勇敢地寫第二封信:

某先生臺鑒,昨接聘書,感激不已,茲因有所感,擬即日乘輪返日,從事研究,謹辭教授一職。


  看看這幾句文章,不意中發了笑,我寫的舊文章實在不成文章。下次回國來,當然要先在家中念些文章,學些中學生也會寫的信札文。

  信寫完了丟開筆,靜坐在椅上,看見對面的海關員還沒有睡,他在白眼看着我,隨後過來把我擱下來的筆墨收拾起來。

  我一想,這有些不妙。

  “啊,這筆墨是——”

  “是我的。”

  “是你的嗎?啊,對不起,對不起。我以爲是青年會的。”

  “青年會沒有備筆墨給我們,不過不要緊,你用你用!”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已經用完了,謝謝,謝謝。”

  彼此說了一個晚安,我們困了。

  第二天早晨給一個朋友喚起來,他帶來了一封信,上面寫:

徑啓者茲定於某日起上課,附奉功課表一紙,即祈臺洽,按時蒞臨授課……


  一查功課表,即日上午有課,我想想學生大概坐在課堂裏等我了吧,沒有法子,只好穿好衣服跑出來。

  跑進課堂,問一問他是不是一年級,他們說是,於是我跑上講壇,說講義還沒有準備,只可以隨便講一點關於生理的事項。

  總算講完了,跑出課堂的時候,看見坐在門角的一個女學生在張開口微笑,接着後面又有一陣笑聲。

  吃了飯,想看一看我剛纔在黑板上寫的字寫得漂亮不漂亮,跑進一年級的講堂,就看見黑板上寫着幾個大字:

打倒沒有


Prof資格的


騙子的教員。


  我對此也沒有什麼感覺,回到自己的房間,帶一本精神病科的教科書,跑到四年級的教室來。

  四年級的學生畢竟大一些,有一個差不多超過了三十歲的樣子,一心不亂地在抄我講的東西,有兩三個人只在點着頭聽,又有一個學生緊閉着目,我沒有仔細看她,所以不能判斷她是在睡覺或者是靜心聽我講的不好的中國話。

  我的第一句是意識,後來接上去說的是刺激,注意,感覺,知覺,觀念,幻覺,錯覺,聯合,記憶,忘卻,回想,認識,判斷,思考,屬性,概念,行動,衝動,意志,感情。講到這兒,看見後排有許多人跑出課堂外去了。

  後來講到色情的倒錯,真奇怪了,剛剛跑出去的人們似乎又進來了都坐在後面的一角。

  精神病科講完了。再抱幾本書,進二年級的課堂,看見兩個人戴着鴨舌帽,我想想,在大馬路電車裏也看見過有女人戴鴨舌帽的,女人戴鴨舌帽不可算稀奇。這課堂裏也居然有人規規矩矩地戴好帽子在聽講了。但是我仔細一看,這兩位卻是男性的青年。

  坐在教員準備室,連喝了幾碗茶,把幾本參考書還給圖書室,去對校長說了一聲再會,就跑出校門,門前幾個學生,很像在笑我的樣子。

  “好了,我走了去,我雖然想在這學校做點工作,但是自知沒有能力了,真的我實在不懂教授方法不能做教員。再會,他日或者還有機會再來,那麼就是當助手我也肯的。”

  心裏這樣說着,走出來不敢再回去看父母妻子,馬上去趕當天下午四時開向神戶的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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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陶晶孫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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