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我伫立在一条长满白杨的沙土路上。
听觉很敏锐,知了均匀的呼吸声好像直接吹拂过大脑皮层。
白杨被夏风抽打得刷刷啦啦,耳朵里灌满了树叶、风声和知了的音量。不叫时,知了会藏在树皮上休息,每棵树上都有一只。风一吹,它们就会像传递奥运会火炬般接连呼啸。
杨树直入苍穹,太阳的光芒从枝缝间渗漏下去,就像头顶这片蓝色的天空被高高的杨树穿插的支离破碎,漏下一道道光束。我仰头凝望着,天空又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一颗颗蓝色小瓦砌成了一片片平坦无垠的蓝色巨瓦,铺成另一个世界的房顶。房顶上生出翠绿的白杨,直直的伸长到我脚踩的沙土地上,树顶就是树根,树根就是树顶,从天空上生长出来。凡人看不到天上的根,只能看到地上的根,窥得此机妙需要一个隐秘安宁的契机,就像孙悟空突然通晓菩提老祖对他的敲打。
这路有一股熟悉的感觉,天神将我身上属于这片土地的回忆从海马体里筛出来。就像奶奶在我脑子里收完麦子,举起簸箕,里面的麦麸颠颠抖抖,破碎的乳黄色外皮就在阳光下金光闪闪,扑棱着飞滤出来。
我猛地记起来,这是老家通向村外第一个小卖铺的路。如果不过河的话,也是通向外面世界唯一的路。那铺子孤零零地放在路沿,后墙八九米往下,就是靠河整块儿的玉米地。竟也从未听说哪家小孩儿不小心从路边掉下去,只道那河里蹿出过两条水蛇。
如果每次做关于老家的梦都是在乘坐时光机的话,每次时光机的落地点十次有八次就是在一条沙土路上。这路,我蹲过,爬过,摸过,走过。四岁那年我坐着邻村哥哥的自行车后座,不胜防一下子滚进路边积水的大坑。六月的盛夏,有蝉鸣,有水声,有叶声。天高地阔,太阳高挂,白杨树看不见树顶,耳朵充斥着风。
我想,也许是因为这是每次从城市回来即将到达乡土之家的过渡。这段路一头连接着城市,一头连接着青山,一头连接着梦想的高楼,一头连接着故乡的小床。这条路上,满是近乡情切的忐忑,流足了无法抑制的激动泪水,对奶奶和爷爷的深深思恋,对葡萄树、桃树、梨树、杏树的无限回想。
这路上我走过的每一步,都是离别和归去,扑面吹过来的每一片风,都是怀念和忘却。就像那年冬天,大雪纷纷铺满了我的视线,淹没了远走天津打工的爷爷。爷爷和身上的三个大包袱一步一步压在土路上,像白雪登临天地之间的一粒黑子,老牌迷彩鞋踩过的灰色凹陷很快又被赶来的雪花填满。
爷爷越来越小。
那年我十岁,站在白华倾盖的核桃树下,呆呆地数着那粒黑消失的时间,不哭不闹。后来爷爷在回忆里越走越远,走成了一个意向——这个我每次想起来满腔感情都奔涌到胸膛,却又难以落笔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我从来不擅长写的文学理论,我不会分析。下笔对这所有的一切,白雪,沙子,大牛,羊圈,河流,喜鹊,老屋,玉米地,核桃树……所有拙劣模仿的笔迹,就像五岁的我偷穿妈妈的高跟鞋一样,别别扭扭,构不成我当年在那生活过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
我一直在走这条路,赶着回忆里那条沙土路。在上面一直走、一直走却总是快要走到头的时候,好像就要看到紫圆的葡萄耷拉在房顶的青瓦,我爬上梯子,双手在一大片藤蔓里摸索、盘拽,再兜进衣服里,几颗逃逸的葡萄沿着瓦片的缝隙滚到地上,砸向院子里漫步的天牛虫。我几乎快要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木门,就又被吸回时光机落地的起点。走一遍,又走一遍,好像只要走不到头,回忆就不会停止,我就可以一直安然享受着淡淡的哀伤,淡淡的过往,淡淡的感慨,设想养育我的地方一直在那里,不老不死,等着我有朝一日真实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