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屍”

  我怕敲那雪白的病房門,我怕走那很長的草地,在一種潛伏的心情下,常顫動着幾縷不能告人的酸意,因之我年假前的兩星期沒有去看天辛。

  記的有一次我去東城赴宴,歸來順路去看他,推開門時他正睡着,他的手放在絨氈外邊,他的眉峯緊緊鎖着,他的脣枯燒成青紫色,他的臉淨白像石像,只有胸前微微的起伏,告訴我他是在睡着。我靜靜地望着他,站在牀前呆立了有廿分鐘,我低低喚了他一聲,伏在他牀上哭了!我怕驚醒他,含悲忍淚,把我手裏握着的一束紅梅花,插在他桌上的紫玉瓶裏。我在一張皺了的紙上寫了幾句話:“天辛,當梅香喚醒你的時候,我曾在你夢境中來過。”

  從那天起我心裏總不敢去看他,連打電話給蘭辛的勇氣也莫有了。我心似乎被羣蛆蠶食着,像蜂巢般都變成好些空虛的洞孔。我虔誠着躲閃那可怕的一幕。放了年假第二天的夜裏,我在燈下替侄女編結着一頂絨繩帽。當我停針沉思的時候,小丫頭送來一封談綠色的小信。拆開時是雲弟寄給我的,他說:“天辛已好了,他讓我告訴你。還希望你去看看他,在這星期他要搬出醫院了。”

  這是很令我欣慰的,當我轉過那條街時,我已在鐵欄的窗間看見他了,他低着頭揹着手在那枯黃草地上踱着,他的步履還是那樣遲緩而沉重。我走進了醫院大門,他纔看見我,他很喜歡的迎着我說:“朋友!在我們長期隔離間,我已好了,你來時我已可以出來接你了。”

  “呵!感謝上帝的福佑,我能看見你由病牀上起來……”我底下的話沒說完已經有點哽咽,我恨我自己,爲什麼在他這樣歡意中發出這莫名其妙的悲感呢!至現在我都不瞭解。

  別人或者看見他能起來,能走步,是已經健康了,痊癒了吧!我真不敢這樣想,他沒有舒怕健康的紅靨,他沒有心靈發出的微笑,他依然是憂絲緊縛的枯骨,依然是空虛不載一物的機械。他的心已由那飛濺衝激的奔流,匯聚成一池死靜的湖水,莫有月莫有星,黑沉沉發出嗚咽泣聲的湖水。

  他同我回到病房裏,環顧了四周,他說:“朋友!我總覺我是痛苦中浸淹了的幸福者,雖然我不曾獲得什麼,但是這小屋裏我永遠留戀它,這裏有我的血,你的淚!”僅僅這幾幕人間悲劇已夠我自豪了,我不應該在這人間還奢望着上帝所不許我的,我從此知所懺悔了!

  “我的病還未好,昨天克老頭兒警告我要靜養六個月,不然怕轉肺結核。”

  他說時很不高興,似乎正爲他的可怕的病煩悶着。停了一會他忽然問我:“地球上最遠的地方是哪裏呢?”“便是我站着的地方。”我很快的回答他。

  他不再說什麼,慘慘地一笑!相對默默不能說什麼。我固然看見他這種坦然的態度而傷心,就是他也正在爲了我的躲閃而可憐,爲了這些,本來應該高興的時候,也就這樣黯淡的過去了。

  這次來探病,他的性情心境已完全變化,他時時刻刻表現他的體貼我原諒我的苦衷,他自己煩悶愈深,他對於我的態度愈覺坦白大方,這是他極度粉飾的傷心,也是他最令我感泣的原因。他在那天曾鄭重的向我聲明:“你還有什麼不放心,我是飛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面前我沒有自己。你所願,我願赴湯蹈火以尋求,你所不願,我願赴湯蹈火以避免。朋友,假如連這都不能,我怎能說是敬愛你的朋友呢!這便是你所認爲的英雄主義時,我願虔誠的在你世界裏,贈與你永久的驕傲。這便是你所堅持的信念時,我願替你完成這金堅玉潔的信念。”

  我在醫院裏這幾天,悟到的哲理確乎不少,比如你手裏的頭繩,可以揣在懷裏,可以扔在地下,可以編織成許多時新的拓樣。我想只要有頭繩,一切權力自然操在我們手裏,我們高興編織成什麼花樣,就是什麼。我們的世界是不長久的,何必顧慮許多呢!

  “我們高興怎樣,就怎樣吧,我只誠懇的告訴你'愛,不是禮贈,假如愛是一樣東西,那麼贈之者受損失,而受之者亦不見得心安。”

  在這纏綿的病牀上起來,他所得到的僅是這幾句話,唉!他的希望紅花,已枯萎死寂在這病榻上輾轉嗚咽的深夜去了。

  我坐到人點鐘要走了,他自己穿上大氅要送我到門口,我因他病剛好,夜間風大,不讓他送我,他很難受,我也只好依他。他和我在那輝亮的路燈下走過時,我看見他那蒼白的臉,頹喪的精神,不覺暗暗傷心!他呢,似乎什麼都沒有想,只低了頭慢慢走着,他送我出了東交民巷,看見東長安街的牌坊,給我僱好車,他纔回去。我望着他頎長的人影在黑暗中消失了,我在車上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就是這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奇怪恐怖的夢。夢見我在山城桃花潭畔玩耍,似乎我很小,頭上梳着兩個分開的辮子,又似乎是春天的景緻,我穿着一件淡綠衫子。一個人蹲在潭水退去後的沙地上,撿尋着紅的綠的好看的圓石,在這許多沙石裏邊,我撿着一個金戒指,翻過來看時這戒指的正面是橢圓形,裏邊刊着兩個隸字是“殉屍”

  我很吃驚,遂拿了這戒指跑到家裏讓母親去看。母親拿到手裏並不驚奇,只淡淡他說:“珠!你爲什麼撿這樣不幸的東西呢!”我似乎很瞭解母親的話,心裏想着這東西太離奇了,而這兩個字更令人心驚!我就向母親說:“娘!你讓我還扔在那裏去吧。”

  那時母親莫有再說話,不過在她面上表現出一種憂怖之色。我由母親手裏拿了這戒指走到門口,正要揭簾出去的時候,忽然一陣狂風把簾子颳起,這時又似乎黑夜的狀況,在臺階下暗霧裏跪伏着一個水淋淋披頭散髮的女子!我大叫一聲嚇醒了!周身出着冷汗,枕衣都溼了。夜荷極了,只有風吹着樹影在窗紗上擺動。擰亮了電燈,看看錶正是兩點鐘。我忽然想起前些天在醫院曾聽天辛說過他五六年前的情史。三角戀愛的結果一個去投了海,天辛因爲她的死,便和他愛的那一個也撤手斷絕了關係。從此以後他再不願言愛。也許是我的幻想吧,我希望縱然這些蘭因絮果是不能逃脫的,也願我愛莫能助的天辛,使他有懺悔的自救吧!

  我不能睡了,瞻念着黑暗恐怖的將來不禁肉顫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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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石評梅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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