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辈的父母似乎都有个“通病”,那便是,无论何时何地,孰是孰非,只要看到自己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第一反应,就是拉在身后,即便孩子真的有错,也是率先挡在前面全揽,等着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回到家,再关起门来酌情教训。以他们的心性,是断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众人的面,就放任外人赤裸裸给你上课的道理。
父母能当机立断,且才思敏捷,口若悬河,这是他们最擅长的应激反应之一—“护短”。
幼年时期的我,并不深谙这里面大人独特的逻辑思维,曾一度相信,父母跟我是一伙的,外界的评论,都是偏见。这份信任,曾给足了我安全感。
直到后来,我才慢慢意识到,短板就是短板,父母护着,不过是为这个短板披了亲情这件糖衣的假象而已。
于家中,我生得并不漂亮,从小个子就矮,脸盘大不说,眼睛还很小。乍一看,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精致的长相,倘若只有我一个女儿便罢了,偏偏还有长得漂亮聪明性子讨喜的姐姐,同框不可怕,谁丑谁尴尬,我们出去串门,走亲戚,乌泱泱的一群人,这样的兴师动众,任谁看了,都会情不自禁地来做一番比较。
不错,我就是从小被比到大的,更令人心酸的是,以我的样貌,从来都没有幸运地当上过“别人家的孩子”。
村里人重视性别,也重视外貌,哪家的孩子眼睛大,哪家的孩子皮肤白,哪家的孩子长了个细长条的大个子,都是他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内容,审美极其的统一。没有人会耐心的透过外表分析你是不是拥有内在美,又或者是有个聪明的脑袋瓜,向来都是一锤子买卖,只凭外表定输赢,简单而粗暴。
在这种否定的环境中,我被困了很多年。
逢年过节,跟着母亲去姥姥家,每当迈进村口的那条必经之路,就是我心情最忐忑的时候,那是最权威的“情报中心”,聚集着整个村里顶厉害的评论选手。不用农忙时的妇人,壮年,头发花白的老人,三五成群地拿着马扎坐在大树底下纳凉,他们偶尔嗑着瓜子,偶尔摇着蒲扇,谈谈东家长,聊聊西家短,尽兴处,时不时地开怀大笑,从不冷场缺话题,闲适地享受着美好的清闲时光。
母亲带着我们出现,远远的就能看到他们开始讨论,抬头看看我们的方向,再跟旁边的人低头耳语,待我们走得越来越近,又开始装作若无其事,直至交谈悄无声息。那一排排安静的注目礼,紧紧地盯着,生怕错过任何一处细节,活像是机关枪里无形的子弹,精准扫射,能将我们射穿。
时间总在这个时候,淌得格外慢,我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匆匆闪过。可换步的速度,终究是敌不过嘴巴,总会有人默契且热情地打破这份安静:“你们看看,小丑妮儿又来串亲戚啦?”
丑妮儿这个称呼,是在我还没有辨别美丑能力之前就被冠上的,街坊们笑脸盈盈的叫我,叫完更是一同开怀大笑。我听着她们的开心,心里并不开心。母亲对我说:“他们习惯了这种与人玩笑的方式,能跟咱们无所顾忌地开玩笑,说明姥姥在当地人缘好,有威望,大家伙愿意亲近。”我不懂这种习惯跟人际交往之间的关联,但既然是对姥姥有益,内心没有十足的排斥。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那个年代的人普遍热情,大多都是自来熟,包括我的母亲,农闲的时候,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就聚在一起乘凉,讨论家长里短,消解生活的乏味。
我被迫接受了这个形容词,但丑这个字实在不是什么赞美之词,以至于有段时间,我会不太愿意跟着母亲去姥姥家。
母亲深知邻居们没有实质性的恶意,但也清楚,以我的年纪,并不能理解这种风俗,她极力安慰我说我长得其实并不丑。
再后来,决定去姥姥家之前,她会先把我打扮一番,亲自拉着我的手,迎着大家的目光进村,一看到人,便主动寒暄着转移话题,偶尔被热情绊住抽不开身时,她会对着姐姐使眼色,暗示她不要在此逗留,拉着我先行一步,安全撤离。
有母亲主动出马,乡亲们沸议这个话题的机会少了,渐渐地,我也淡忘了那种被人戳心窝子的感受,直到有一次,母亲和姥姥聊家常,突然看着我说:“其实吧,俺妮儿也不是太丑,就是脸盘儿大了点,眼睛小了点,看起来呢,就像是大房子上开了两扇小窗户。”
我听着她的描述,瞪着那双小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从前,母亲都是站在我这边,为我做挡箭牌的,第一次亲耳听到如此描述,愣在一旁的我,竟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母亲和姥姥投来不明所以的目光,先是面面相觑,而后也忍俊不禁,跟着我大笑了起来。看来,短不是被人护住就能消失不见的,它依然敞亮的存在着。而我的一笑了之,也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揭短之后开怀大笑,竟是这种效果,比起之前的不愉快,笑的感染力似乎更好。
我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笑,许是因为听到母亲也这么讨论觉着新鲜,又或许是她有趣的比喻戳中了我的笑点,即便她说的那个人就是我。
长大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是“自黑”的意念在萌芽,承认自己不完美,坦然接受并能随意调侃,也是件极有趣的事情。
慢慢地,我接受了自己不好看这个事实,也不再惧怕长辈们对我的玩笑,许是内心深处对母亲的绝对信任起到了作用,她不会欺负我,让我受委屈,她说的邻居们没有恶意,都是真的。
而大房子小窗户这句,也深深印在了我的记忆里,成了我日后我对他人描述自己长相的经典语录。
成长并非易事,会遇到各种流言蜚语,在我内心对父母有所依赖的那些年里,他们对我的爱护,比比皆是,涉及到方方面面。父母之爱子,必会护其短,有滤镜的加持,在他们眼里,孩子怎么都是好的,容不得外人随意评品,这份偏爱,虽不是客观的,却给了我面对非议的勇气。
在我还没有形成完整而成熟的是非观之前,羽翼未丰,我仰赖他们的庇护,他们为我编织了一个有爱的童话世界,给予了我偏爱的成长环境。
即便后来我成熟了,不再在乎外界的评价,且养成了“自黑”的生活习惯,在父母的潜意识里,依然保留着护短这个条件反射,甚至都听不得我自己黑自己。
所以,我的生活中多了些这样的场景,我心平气和地调侃自己,父母不厌其烦的说教纠正,似乎那些缺点只要我不讲出来就像不存在一般。我能正视自己的优劣,取长补短,他们却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女儿不完美这件事。比之小时候,真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记得高中的一天,父亲偶遇到了我的小学同学,忍不住跟我说:“我下午看到你小学同学晓玉和她爸爸了,她爸爸问我你如今什么样了,我说比他闺女矮点,瘦点。”
他接着感慨道:“晓玉小时候那么瘦,怎么现在吃成这么胖了!”
我说:“很胖吗,比我胖多少?”
父亲不假思索地说:“人家怎么可能有你胖呢,跟你比可差远了!”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父亲意识到了自己错误地脱口而出,大笑出了声。
我忍着笑:“老爸,在你眼里,你闺女我是有多么的胖啊?”
他马上改口:“不不不,你可不胖,真的,跟她比可差远了!”
他说的那么的“心安理得”,是因为他十分清楚,晓玉的父亲,也会自动在心里为女儿袒护,在他的眼里,这是为人父的天性。
父女俩相视一笑,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我们可以彼此互开玩笑,为这份默契的偏爱,也为那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坦然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