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因应齐大之约,搬往济南。济南还不如青岛。民气沉寂,而敌军已陷沧州。我不悲观,也不乐观,我写我的,还是供给各报纸。
直到十一月中旬,黄河铁桥炸毁,我始终活动着我的笔,不管有多大用处。铁桥炸毁,敌军眼看攻到,而当地长官还没有抗战的决心,我只好走出来。不能教我与我的笔一齐锈在家中。
到汉口,我的笔更忙起来。人家要什么,我写什么。我只求尽力,而不考虑自己应当写什么,假若写大鼓书词有用,好,就写大鼓书词。艺术么?自己的文名么?都在其次。抗战第一。我的力量都在一枝笔上,这枝笔须服从抗战的命令。有一天,见到一位伤兵,他念过我的鼓词。他已割下一条腿。他是谁?没人知道。他死,入无名英雄墓。他活,一个无名的跛子。他读过我的书词,而且还读给别的兄弟们听,这就够了。只求多有些无名英雄们能读到我的作品,能给他们一些安慰,好;一些激励,也好。我设若因此而被拦在艺术之神的寺外,而老去伺候无名英雄们,我就满意,因为我的笔并未落空。
这一年来的流亡,别离,苦痛,都可以忍受,因为笔还在我手中。想想看,那该是怎样惨酷的事呢,设若我的手终日闲着,笔尖长了锈!再退一步讲,我依然继续写我的长篇小说,而没有一个无名英雄来取读,我与抗战恐怕就没有多大关系了吧?在今日,我以为一篇足以使文人淑女满意的巨制,还不及使一位伤兵能减少一些苦痛寂寞的小曲;正如争得百米第一的奖牌,在今日,远不及一位士兵挂彩那么光荣。在这时代,才力的伟大与否,艺术的成就如何,倒似乎都在其次,最要紧的还是以个人的才力——不管多么小——与艺术——不管成就怎样——配备着抗战的一切,作成今天管今天的,敌人来到便放枪的事实。
我是在这里称赞自己么?一定不是!我是来说这一年我的笔没有闲着,和为什么事没有闲着。我尽了我的力,该当的;只觉得不够,羞愧;还敢自谀?因为我自己如是,我便可以切实的说明,文艺界的朋友们多数的是加紧工作,不肯闲起笔来。大家所写的不同,可是文艺始终未曾被敌人的炮火压得闭口无言。自然,因印刷的,交通的,分配的,种种不便与疏忽,文艺还未曾深入民间与军队中。可是,这不足证明文艺者的懒怠,而是许多许多实际的困难未能克服,不能归咎于作家。第三期抗战已到,精神食粮必须与军器兵力一齐马上充实起来,不可稍缓。文艺者,我相信,是愿意把笔作为枪的。那么,政府社会在实际上能予以便利及与协助,实在是必要的。文艺者只有笔,他并没“一应俱全”的带着印刷与交通工具。等到文艺者的笔因客观的条件而不得不锈起来,那个损失将非仅后悔所能弥补的。
这一年的笔是沾着这一年民族的血来写画的,希望她能尽情的挥动,写出最后胜利的欢呼与狂舞。有笔的人确是有这个信仰。希望政府与社会帮助。横扫倭寇,还我山河!
原载1938年7月7日汉口《大公报·战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