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

  許久了,我湮沒了本性,抑壓着悲哀,混在這虛僞敷衍,處處都是這箭簇,都是荊棘的人間。深深地又默窺見這許多驚心動魄,耳聾目眩的奇蹟和那些笑意含刀,巧語殺人的伎倆。我顫慄地看着貌似君子的人類走過去,在高巍的大禮帽和安詳的步武間,我由背後看見他服裝內部,隱藏着的那顆明險奸詐的心靈。有時無意聽得許多教育家的偉論,真覺和藹動人,冠冕堂皇;但一轉身間在另一個環境裏,也能聆得不少傾陷、陷害,殘鄙過人的計策,是我們所欽佩仰慕的人們的內幕。我不知污濁的政界,也不知奸詐的商界,和許多罪惡所蘋集的根深處,內容到底是些什麼?只是這一小點地方,幾個教室,幾個學生,聚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學校裏,也有令我無意間造成罪惡的機會。我深夜警覺後,每每慄然寒戰,使我對於這遙遠的黑暗的無限旅程更懷着不安和恐怖,不知該如何舉措,如何懺悔啦!

  我不願詛咒到冷酷無情的人類,也不願排議到險詐萬惡的社會,我只埋怨自己,自己是一個懦弱無能的庸才,不能隨波逐流去適應這如花似錦的環境,建設那值得人們頌揚的事業和功績。我願悄悄地在這春雨之夜裏,指去我的眼淚,揩去我忍受了一切人世艱險的眼淚。

  離母親懷抱後,我在學校的蔭育下優遊度日。迨畢業後,第一次推開社會的鐵門,便被許多不可形容描畫的惡魔繫縛住,從此我便隱沒了。在廣庭羣衆,裙屐宴席之間周旋笑語,高談闊論的那不是我;在灰塵瀰漫,車軌馬跡之間僕僕之風霜,來往奔波的那不是我;振作起疲憊百戰的殘軀,復活了業經葬埋的心靈,委曲宛轉,咽淚忍痛在這鐵蹄繩索之下求生存的,又何嘗是我呢?五年之後,創痕巨痛中,才融化了我“強”的天性,把填滿胸臆的憤怒換上了輕線的微笑,將危機四伏,網罟張布的人間看作了空虛的夢幻。

  有時深夜夢醒,殘月照臨,淒涼(靜)寂中也許能看見我自己的影子在那裏閃映着。有時秋雨漸瀝,一燈如豆,慘淡悲愴中也許能看見我自己的影子在那裏欷歔着。孤雁橫過星月交輝的天空,它哀哀的幾聲別語,或可驚醒我沉睡在塵世中的心魂;角鴟悲啼,風雨如晦的時候,這恐怖顫慄的顫動,或可能喚回我湮沒已久的真神。總之,我已在十字街頭,擾攘人羣中失丟了自己是很久了。

  其初,我不願離開我自己,曾爲了社會多少的不如意事哀哭過嗟嘆過,灰心懶意的萎靡過,激昂慷慨的憤怒過;似乎演一幕自己以爲真誠而別人視爲滑稽的悲劇。但如今我不僅沒有真摯的笑容,連心靈感激慚愧的淚泉都枯乾了。我把自己封鎖在幾重山峯的雲霧煙霞裏,另在這荊棘(的)人間留一個負傷深重的殘軀,載着那生活的機軸向無限的旅程走去,——不敢停息,不敢抵抗的走去。

  寫到這裏我不願再說什麼了。

  近來爲了一件事情,令我不能安於那種遺失自己——似乎自騙的行爲;才又重新將自己由塵土中發現出,結果又是一次敗績,狼狽歸來,箭鋒刺心,至今中夜難寐,隱隱作痛;怕這是最後的創痛了!不過,我願帶着這箭痕去見上帝,當我解開胸襟把這鮮血淋漓的創洞揭示給他看的時候,我很傲然地自從我是人間一員光榮歸來的英雄。

  自從我看了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之後,常常想到自己目下的環境,不知不覺之中我有許多地方都是在試驗她們.試驗自己。情育到底能不能開闢一個不是充滿空虛的荷花池,而裏面有清瑩的小石,碧澈的小波,活潑美麗的游魚?

  第一次我看見她們——這幻想在我腦中成了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許多活潑純潔、天真爛漫的蘋果小瞼,我在她們默默望着我行禮時,便悄悄把那付另制的面具褫去了。此後我處處都用真情去感動她們

  有一次,許多人背書都不能熟讀,我默然望着窗外的鐵欄沉思,情態中表示我是感到失望了。這時忽然一個顫抖的聲音由牆陬發出:

  “先生!你生氣了嗎?我父親的病還沒有好,這幾天更厲害了,母親服待着也快病了。昨夜我同哥哥替着母親值夜;我沒有把書念熟。先生!你原諒我這次,下次一定要熟讀的。先生!你原諒我!”

  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她的頭只比桌子高五寸。這時她滿含着眼淚望着我,似乎要向我要怒宥她的答覆。“先生?芬萊的父親因爲被衙門裁員失業了,他着急一家的衣食,因此病了。芬萊的話.請先生相信她,我可以作證。”中間第三排一個短髮拂額的學生,站起來說。

  “先生!素蘭舉手呢!”另一個學生告訴我。

  “你說什麼?”我問。

  “先生!前天大舅母死了,表姊傷心哭暈過去幾次,後來家人讓我伴她到我家,她時時哭!我心裏也想着我死去五年的母親,不由得也陪她哭!因此書沒有念熟,先生……”

  素蘭說着咬咽的又哭了!

  我不能再說什麼,我有什麼理由責備她們?我只低了頭靜聽她們清脆如水流似的背書聲,這一天課堂空氣不如往常那樣活潑欣喜;似乎有一種愁雲籠罩着她們,小心裏不知想什麼?我的心確是非常的感動,喉頭一股一股酸氣往上衝,我都忍耐的嚥下去。

  上帝!你爲什麼讓她們也知道人間有這些不幸的事蹟呢!?

  春雨後的清晨,我由別校下課趕回去上第二時,已遲到了十分鐘。每次她們都在鐵欄外的草地上打球跳繩,遠遠見我來了,便站一直線,很滑稽的也很恭敬的行一個童子軍的舉手立正(禮),然後一大羣人擁着我走進教室,給我把講集收拾清楚,然後把書展開,擡起她們蘋果的小臉,靈活的黑眼睛東望西瞧的不能定一刻。等我說:“講書了。”她們才專神注意的望着我看着書。不過這一天我進了鐵欄,沒有看見一個人在草地上。走進教室,見她們都默然的在課堂內,有的伏着,有的在揩眼淚,有的站了一個小圓圈。我進去行了禮,她們仍然無精打采的樣子。這真是啞謎,我禁不住問道:

  “怎麼了?和同學打架嗎?有人欺侮你們嗎?爲什麼不高興,爲什麼哭?因爲我遲到嗎?”我說到後來一句,禁不住就笑了。“不是,先生,都不是。因爲波娜的父親在廣東被人暗殺了!她今天下午晚車南下。現在她轉來給先生和同學們辭行。你瞧!先生,她眼睛哭得像紅桃一樣了。”自治會的主席,一個很溫雅的女孩子站起來說。“什麼時候知道的!唉!又是一件罪惡,一支利箭穿射到你們的小心來了!險惡的人間,你們也感到可怕嗎?”我很驚煌的向她們說。

  “怕!怕!怕!”許多失色蒼白的小臉,呈現着無限恐怖的表情,都一齊望着我說。

  我下了講堂,走到波娜面前,輕輕扶起她的頭來,她用雙手

  握住我,用含着淚的眼睛望着我說:

  “先生!你指示我該怎樣好,母親傷心的已快病倒了。我今天下午就走。先生,我不敢再想到以後的一切,我的命運已走到險劣的道上了,我的希望和幸福都粉碎成……”她的淚珠如雨一般落下來。

  “波娜!你不要哭了,這是該你自己承受上苦痛掙扎的時候到了。我常說你們現在是生活在幸福裏,因爲一切的人間苦惱糾葛,都由父母替你堵擋着,像一個盾牌,你們伏在下面過不知愁不認優的快樂日子。如今父親去了,這盾牌需委你自己執着了。不要灰心,也不要過分悲痛,你好好地持奉招呼着母親回去。有機會還是要繼續求學,你不要忘記你曾經告訴過我的志願。常常寫信來,好好地用功,也許我們還有再見的機會”

  我說不下去了,轉身上了講臺,展開書勉強鎮靜着抑壓着心頭的悲哀。

  “我們不說這會事了,都擡起頭來。波娜!你也不要哭了,展開書上這最後一課吧!你瞧,我們現在還是團聚一堂,剎那後就風吹雲散了。你忍住點悲哀罷,能快活還是向這學校同學、先生同樂一下好了。等你上了船,張起帆向海天無際的途程上進行時,你再哭吧!聽我的話,波娜!我們今天講《瘞旅文》”

  我想調劑一下她們戀別的空氣,自己先裝作個毫不動情漠然無感的樣子。

  無論怎樣,她們心頭是打了個不解的結,神情異常黯淡。

  下課鈴搖了!這聲音裏似乎聽見許多傾軋陷害,殺傷哭泣的調子。我擡起頭望了望波娜,灰白的瞼,馬上聯想到(她那)僵斃在地上,鮮血濺衣慘遭暗害的父親。人間這幕悲劇又演到我的眼前;如此我只有走了。匆匆下了課,連頭都不曾擡就走出了教室。隱約聽見波娜和她們說話的聲音,和許多猛受了打擊的驚顫小心的泣聲。

  我望望天上無心的流雲,和晴朗的目光;證明這不是夢,也不是夜呢!

  第二天上課時,她們依然神情頹喪,我的目光避躲着波娜的空位子,傍近她的同學都側着身體坐着,大概也是不願意看見那個不幸的地盤。那日下午那個空位子我就叫素蘭填補了。

  自從那天起我們都不願意談到波娜,她們活潑的笑容也減少了,神態中略帶幾分恐怖顧慮的樣子,沉默深思、她們漸漸地領略了。我怨恨這戲毒萬惡的人間呢!污染了這許多潔白的心靈!求上帝,允許諒恕我的仔侮吧!我願給我以純真如昔的她們,不再拿多少未曾經見的罪惡刺激殘傷她們。

  平常一件不經常的小事,有時會弄到不可收拾、救藥的地位。罪惡都是在這樣隱約微細中潛伏着,躍動着。

  學校裏發生了一宗糾葛不清的公害,這裏邊牽涉到素蘭。我一直看着她宛轉在幾層羅網幾堵石壁中掙扎,又看見她在冷笑熱諷威嚇勒逼中容忍;最後她絞思焦慮出許多近乎人情的罪惡來報恩,她毅然肩負了一切,將自己作了一個箭垛,承受着人們進政射擊而坦然無愧於心。多少委曲求全,犧牲自己來護別人的精神,這是最令我慚愧的,汗顏的。

  我曾用卑鄙的態度欺凌她,我曾用失望的眼光輕視她;我曾用堅決的態度拒絕她,我曾用巧語誘惑她。如今我懺悔了,我不應隨着多數殘刻淺薄的人類,陪她在極苦痛中呻吟着;將她的義氣俠性認爲罪惡,反以爲這是自己的聰明。

  當她聽了我責備她的話時,她只笑了笑說:“先生!我希望你相信我,我負了這件罪惡時,卻能減少消失一個人的罪惡,我寧願這樣做,我願先生了解我,我並不痛苦!”地面色變爲灰白了。

  “我愛我死(去)的母親之魂,如我的生命;先生!我請母親來鑑諒我,這不是罪惡,這是光榮。”她聲音顫抖的說。

  當我低頭默想這件事的原因時,她已扶着桌子暈過去了!

  四周都起了紛擾,嚇的許多女孩望着她慘白的面靨哭了!我一隻手替她揩着眼淚,一隻手按着她博躍的心默默禱告着,願她死去的母親之靈能原諒我的罪過,我悄悄說:“讓她醒來吧!讓她醒來吧!”

  從三點鐘直到五點鐘,她在暈迷中落淚,我也顫抖着心,想到人間的險艱,假如她真個是犧牲上自己代別人受過時,那麼我們這些智慧充分,理智堅強的人,不是太對不住她了嗎?可憐她幼無母親的撫愛,並遭繼母的仇視,因此她才得了神經衰弱之疾,有一點刺激便會昏厥不醒的。她在無可奈何中,寄居在舅母家,這種甘苦我想絕不是聰明的人所能逆料到的吧!每次讀到有關慈母或孝養的書時,她總淚光模糊的望着我。我同情她,我也可憐她,因此我特別關心掛想這無人撫管的小孤女。但是這一次我是不原諒她,因爲我自認她曾騙過我。

  她暈厥歸去的那一夜,我曾整夜轉側不能入寐,想到她灰白的面龐,和黑紫的嘴脣,我就覺得似乎黑暗中有種細小的聲音在責備我。我一直在懸心着怕她有意外,假如她常此失去健康,那我將怎樣懺悔這巨大的罪戾呢?我想到母親,她在炮火橫飛的娘子關內,這時正在枕釁向我祝福吧!母親!我真辜負了你瀕行的教誨和囑咐。

  翌晨我去學校,打聽了她的住處,我擬去看素蘭,後來蓮芬說我不去好,怕她見了我又傷心。打電話去問時,說她病已有轉機了。

  爲了這件事,我痛心到萬分,自己舊有的創痕也因此崩潰。

  幾周後,素蘭來校上課了,她依然是那樣沉默着,推粹的臉上,還隱約顯着兩道淚痕,我不忍仔細注視她,只微微笑了笑,這也許表示懺悔,也許是表示欣慰。

  事情就這樣糊塗了結。作文時,我出了“別後”的題目,素蘭寫了一封信給她死去的母親,是這樣說:

“親愛的母親:


我已經覺着模糊中能意見你慈祥的面容地,但如今又漸漸在清醒中消滅了!我是如何的悵惘呵!這件事我想你的陰靈該早知道了,不過母親,我不能得若何人瞭解同情的苦衷,我該訴向母親的,母親!你知道嗎?


在一月前你的侄兒翔持着一封信,託我順便帶給蓬芬,不解事的我,便不加思索的帶給她。母親呵,我那知道這是封冒名的情書。學校先生叫了我去盤詰,但我國顧及翔的前途,不敢直說,終於說了個‘不知道,蒙哄過去。


奇怪呵!每天在我書桌上笑盈盈督促我用功勤讀的你的遺照,竟板起面孔來問着我。這時我的良心也似乎看見你的怒容叱責我:‘你爲什麼欺騙先生.小孩子不應該說說話。’


我是小孩,我那知道人事情形是如此複雜,我鼓起勇氣,到先生處以實情相告,如釋重負般跑到家裏,預料到你一定是笑盈盈的迎我了。哪知事實與理想是常常相背的,你依然鬱鬱不樂的向着我。我現在說實話了,爲什麼你還不樂呢?,隱約中良心又指示:‘你竟這樣的糊塗,雖然說了實話,但翔將如何?翔的前途便因你這一句話完全佈滿了黑暗和驚濤。他固罪有應得,不過舅父對你那樣好,你忍心看他的愛子被學校懲罰革除嗎?’母親?我那樣真不知怎樣纔好,不實說,將蒙欺騙之罪對不起先生,實說了,翔將不利又對不起舅父。終於用我幼稚盡拙的腦筋,想了一個我認爲最充善的辦法。


第二天,我鼓起那剩餘的勇氣,毅然決然的再到先生處,去實行我昨夜的計劃——代翔認過——然而不幸又被蓮芬指破.她不忍看我受先生的埋怨,她不忍見先生失望我是如斯無聊的一個學生,她將我代翔受懲以報答我恩深義重的舅父一番心都告訴了先生,我真悔,無論如何不該告訴蓮芬以致泄漏。母子呀!請你特別原諒我,因爲我意志不堅,想及代翔認過後的前途和名譽,不免有點畏縮;但你的影子;你的話,都深深絛綸於我的腦際,又使我不得不自認。終於想了這個拙法告訴蓮芬,在我的愚笨心理以爲有一個人知道我的曲衷,就是死也不冤枉了。


不幸翔家人都認爲我誣賴翔,學校先生也疑惑我誣賴翔,都氣勢洶洶的向着我,我宛如被困於猛獸之林的一隻羊。而且翔的姐姐到先生處聲辯質問,先生又叫我去審問。母親呵!我爲了你,爲了翔,爲了思深情重的舅家,我最後,承認冒名情書是我寫的,以前的話是虛僞的。我只能說這一句,別的曲衰我不願讓表姐知道的,那知先生說:


‘這封信原來就是你寫的,我萬想不到你是這樣一個學生,我白用苦心教你了。你一直在欺騙我,你說的話以後教我怎能相信?素蘭,我白疼你了,你對不起我,也對不起亡去的母親。’這話句句像針一樣刺着我,我不能分辨,只默受隱忍着這不白之冤;不過先生又用慈悲的眼光望着我,她似乎在我坦然的態度上看出了我是代翔認過的情景真實了。但是,母親,這幾天的驚恐,顫慄,勞疲,絞思,到如今不能支持了,我的小心被這些片片粉碎了。我的神魂失主了,軀殼也倒地了……醒來,父親抱着我,繼母沒有來,舅母和表姐和翔都含淚立在牀畔,我欣慰中得到一種可驕傲的光榮。你的遺照上滿布了笑容,而且你似乎撫慰我說:‘蘭兒!努力你的功課吧!這點小事不必介介於懷呵!如今她們都瞭解你了,翔的前途也無危險了,不過你告翔以後務要改過謹慎,星星之火足以燎原,連你也要記着!’


正在熱望你復活的愛女
素蘭”


  我深夜在燈下讀完這篇作文時,我難受的落下淚來!我在文後批了這幾句話:

  “我瞭解你,不過我怨恨人類,連自己。這次在我心版上深印了你的偉大精神,我算一件很悲哀、殘忍、冷酷、莊厲的罪惡仟悔着。願你努力讀書,還要珍愛你的身體;母親在天之靈是盼望你將來的成就,成就的基礎是學問和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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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石評梅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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