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嘶风录


  一切都决定了之后,黄昏时我又到葡萄园中静坐了一会,把许多往事都回忆了一番,将目前的情况也计划了一下,胸头除了梗酸外,也不觉怎样悲切。天边冉冉飘过的白云,我抬头望着她惨笑,愿残梦就这样醒来吧!

  这小园是朝朝暮暮常来的地方,在这里也曾沉思过,也曾落泪过,然而今夜对之略无留恋之情,我心中汹涌的热血,将这些悲秋伤逝之感都涅没了。青天的云幕慢慢移去,露出了皎洁晶莹的上弦月,三五小星散落在四周,夜景清寂中,我今晚最后在这古城望月,明天这时也许已在漂泊的途程上了。

  出了葡萄园闭上那木栅门,我又回头望了望,月儿一丝丝的银辉,射放在一棵棵的树林里,仿佛很甜蜜的吻着,满园的花草也都沉睡在月光中,低垂着慵懒的腰肢。我不知为什么,忽然这样痴迷如醉,像饮了浓醴一般。

  远远听见犬吠声时,才独自回来。屋内零乱极了,满地都是书籍和衣服,我望着它们真不知如何整理?呆呆地对灯光想了半天,才着手去收拾。先把信件旧稿整理了一下,这都是创痕,我也不忍揭视,把它们都收集在字纸篓中,拿到阶前点着火烧了,风吹着纸灰飘飞了满院,在烟气缭绕中映出件件分明的往事。把信烧完后,将这些书装在箱里,封上了号数,存在采之处。身边只剩下一个小箱,装着衣服和应用东西一块毡子放在外边。其余零星什物都堆在墙角,赏给这里的佣人们。

  收拾完,已是夜里三点钟。

  这次离开P城是秘密的,我谁也不让他们知道,免却许多纠缠。云生他要送我到C岛,顺路我去G城看看我的姑母。我们都是把生命付与事业的,所以云生对于我这次走又鼓励又留恋,但是我怎能不走,为了我们的工作。他和我一块儿去又不能,因为他在这里有很重要的职务,不能脱身。今天他同我在路上逢见亚芬后,他就问我:“雪妹,假如你走后,我不幸在这里遇了险,你怎样呢!”我笑着说:“不管你怎样,我也和亚芬对死了的天华一样。”’他很黯然!我还笑着说:“云哥,英雄点吧!我们事业成功后,一切的悲愁烦恼便都解决了。”

  我忽然又想到碧茜,这次走前途茫茫,吉凶未卜,我和她总是多年相卸,虽然这回做的怎样斩钉斩铁,也该告诉她一声。我坐在案旁,披笺濡毫,写这封信:

碧茜:


这时月儿也许正抚吻着你的睡靥,在你梦中我倚装写这个短笺向你告别。想多年相知的你,对我这次大自然也许是意中事而不觉惊奇。


五年来频遭不幸,巨创深痛中,含泪挣扎走上了这最后的途程,这是我的思想在残酷的磔刑下迸散出的火花,这火花呵!虽能焚毁那万恶社会的荆棘,但不能有所建白时也能用以自焚呢!但是朋友我只有不顾一切的去了。


此后我残余的生服交给事业了。以我抛弃了这花园派小姐的生活,去向枪林弹雨中寻找一个流浪飘泊的人生。前途的黑暗惨淡我也早已料及,不过我是欢迎一切的毁灭去的,我并不畏惧那可怕的将来。当我欣然而去的时候,朋友,你也不必为我那不堪想到的命运悲哀罢!


碧茜:纸短情长,后会有期,再见呵,愿你文笔日健!


何雪樵


  更拆声又响了,一声声在深夜里,令我这要远行的人听见更觉凄凉!拧熄了灯,月光照的屋里和白昼一样,我倚在行装上静静地坐着,斑驳的树影在窗上摇曳,心潮的浪花打激在我的脑海里,不禁想到自己畸零的身世。三年前父母在A城,被土匪驱逐到山洞里,在里面燃着青椒,外面封住口。活活地熏死!去年哥哥又被流弹打死在铁道旁,现在还未找到尸身,只剩了一个叔父,三四年无音信,也不知流落何处?我自恨为什么生在这乱世,从小就受着残酷的蹂躏和践踏,直到现在弄的人亡家散,天涯孤身,每一念及,令我愤恨流涕,痛不欲生。如今,我更去那远道漂泊,肩负那毁灭一切的使命去了,但是我不能挣扎时,想到自己的前尘不更觉这样挣扎是罪恶吗?

  毕业后到F下城逢见云生,那时他正从海外回国,四处寻找同志,预备组织一个团体,我们经朋友的介绍便认识了。他沉静寡言秉性敏慧,文字交五载,他不仅是我的良友而且是我的严师,我遭了几次的不幸,都是他竭尽心力的帮助我,安慰我。我何尝不知他迂回宛转的心曲,但是我千疮百洞的残躯,又怎忍令云生为我牺牲他前途的快乐和幸福呢!

  云山弥漫中,我爱天边的虹桥,然而虹桥永不能建在地上,愿云生就是我心中的虹桥罢!我怎能说爱他。


  昨夜倚着行装不知何时睡去,醒来窗前已露鱼白色,晨鸡喔喔地叫了,破晓的角声,从远处悲沉的吹起。我翻身起来草草梳洗后,遂到前院去寻见赵竹君,我告诉她要去G城看姑母,也许要住几天须得请人代课的话。她一一都答应了,送我到门口上了车,太阳出来,红霞弥漫树梢时我已到了车站了。云生已和采之在等着我,此外还有许多同志来送行。七时车开,采之笑着说,“云生好好地护送雪樵一程,希望雪樵常常有信给我们。”我和云生立在车窗前边和送行的人们笑说:“再见。”一霎时便看不见这庄严苍老的古都,一片弥绿都是一望无际的春郊。云生坐在我的对面笑了!我问他笑什么?他说:“我笑你的行色呢!”我也笑了,然而这欢笑的幕后便是悲哀,想到眼前暂聚久别的情境,又不禁泫然!

  一路上云生告诉我许多的风景和他往日的生活,沿途颇不寂寞,我一点没有想到这次旅行的苦楚,和将来置生命于危险的悲戚。

  到了C城下了车,云生去看他的朋友,我去看姑母,惠和表妹见我来了,喜欢的她跳出跳进的给我预备午餐,收拾房屋。我不敢向姑母说别的话,我只说有点事去C岛。姑母要我多住几天,我因为云生不能久待,所以在第二天的早晨遂乘车向C岛去。

  午后到了C岛,我们住在大东旅舍,云生心里似乎极不高兴,常独自长吁!我也明知道他心中的烦恼,但是我该怎样安慰他呢!我们终须要撤手分离的。在餐后这里的分部开会,在那里逢见从前的同学王学敬,她预备和我一块儿去A埠,这也好,省的路上寂寞。

  开完会回到旅社已黄昏了,明晨云生就要回P城去,晚饭后他要我去海边玩。

  C岛的街市,清静的宛如一座公园,这时正是春天,路旁的松柏都发出青翠的苞芽,柳条嫩黄的鲜艳,风过处一阵阵芬芳的草香,沁人如醉。我和云生顺路进了外国坟茔的园门,那里边苍松翠柏,花红草碧,汉白玉的塑像,大理石的墓碑,十字架,都很幽静的峙立着,这都是些异国漂泊的孤魂,战士忠勇的英灵。

  我坐在石头上,云生伏在碑上,他的面色很苍白,背过脸去似乎在暗暗咽泪!我也默望松林中夕阳残照余辉沉思。这垒垒芳冢都是不相识者,我们哀悼谁呢,这只有上天知道。

  出了坟茔的门向海边去,正是月圆时候,一轮皎洁的明月照的这宇宙像水晶世界,静悄悄地海边只听见低微的涛语,像夜莺哀啼,嫠妇呜咽一样的悲幽凄凉!我们缘着沙岸走,那黑影高耸,斜上去的土阜便是炮台旧址。这时海风滔滔,海雾扑扑,月光下冲激的浪花和烂银一般推涌着,一波过去,一波又来,真是苍天碧海,一望无际,我忽然觉着自己太渺小了,对着这苍茫的大海不禁微有所感。想我这孤苦伶仃,湖海漂零的弱女子,在这样地狱般的人间挣扎着,也许这里便是我二十年来最后奋斗的坟墓了,又何必到异乡建设什么事业去!云生见我这样驻了足呆想,他低声问我:“雪妹!你怎么了,冷吗?说着便把我的大衣递过来,我穿上后他给我扣好了扣,扶着我的肩说:“不许你现在想心思,有心思明天我走了你再想吧!我们聚时无多,后会难知,在这样伟大雄壮的大海边,冷静凄悲的月夜下,我就借天上的星月当蜡烛,地上的青草当桌子,我们把带来的这瓶酒喝完。我拣这个地方来给你饯别,虽然简陋,但也还别致吧!良会难再,明天此时怕我和你已撒手分道在天涯海角了!唉!碧海青天无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他说到这里已硬咽不能成声。风声涛语中夹着云生这悲壮的别辞,猛然抖起我心头的旧恨新愁,禁不住的倚着云生悄悄地咽泪!月儿照着这一对将离的人影,似不忍见这黯然惜别的情况,她也姗姗地躲进了云幕,宇宙顿现了灰暗之象。

  夜深了,他和我又向前走了几步,拣了一块干燥点的沙岸坐下,这时云散月霁,波平浪静,云生将酒瓶打开,我把姑母昨天给我的熏鸡撕着就这样邀明月对苍海的痛饮起来。

  喝了几杯后,我似乎有点醉了,我对着这无际苍茫的大海,一清如洗的明月,和云生说:“云哥!我此去好像断线的风筝,也不知停栖何处?大概是风晨月夕,枪林弹雨,黄沙碧血中匹马嘶风的驰骋着!如今,我把生命完全付给事业,我现在除了自己外,举目无亲,别无系恋,像我这样的命运和遭际,我个人的幸福快乐此生是无望了,我也不再希冀什么,只求我们的事业成功罢。云哥:你也是热血的青年,忠诚的同志,我们此后便这样努力好了。目前呢,都是不如意的世界,我们不去牺牲谁去牺牲呢?你不要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们多年好友,彼此相知,我这样畸零孤苦的境遇,蒙你鼓励劝勉才有今日,不然我早随着父母的幽灵在地下了。你看!前面是四无边际的大海,后面是崇峦如笏的高山,星光灿烂,明月皎洁,这时候这宇宙是我们统治着,这般良辰美景,我们在此叙别,又悲壮,又绮丽,你还不喜欢吗?我们的生命虽然常在风波之中,但也不见得真个后会无期。云哥!我们饮尽此杯!”我喝完时便把那个盛着半盏葡萄酒的杯子投人大海,月光下碧海中打了一个螺旋的波纹,那杯子已滴溜溜沉下去了。他勉强苦笑着道:“何必呢!不过也好,’就在今夜深埋在这海中罢,那杯子便算我们的坟墓。”

  海风起了,海里鼓涌着的波浪渐渐冲到我们坐着的河岸上来,我和云生站起来,抬头望那一轮圆月又高又小,涛声正凄凄咽咽,似叙说我们心头的惆怅!我向云生说:“回去吧!人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今天的别宴太好了。这令我永不能忘。”他没有说什么话,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去,把那个酒瓶也投人大海,海面上依然起了一个水泡。


  今天刚起来打开窗户,茶房便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封信道:“吴先生已经走了,这封信他教我交给您。”我急忙打开来,上边写的是:

雪樵:


你也许要怪我不辞而别,不过请你原谅我!我不愿明天再看见你了,见了你时怕我更要比今夜还不英雄呢!我知道你现在已经睡了,但是这样明月,这样静夜,我无论如何这凄楚的心情不能宁贴,教我如何能睡。今夜海边的别宴,太悲壮了,也太哀艳了,可惜我不是诗人,不是画家,不能把那样美丽雄壮之景,缠绵婉转之情描写出。雪妹,我们离别这并不是初次,这漂浪无定的行踪,才是我们的本色,我何至于那样一说别离就怯懦呢!不过连我自己都莫明其妙,常怕你这次远道去后,我们就后会无期了。


学敬的哥哥敏文在C城,我已写信去了,你到了那里他自然能招呼你,这次走有学敬伴你到A埠,一路上我也可放心了。有机会我这里能脱身时,我就去找你,愿你忘掉一切的过去,努力开辟那光明灿烂的将来。谁都是现社会桎梏下的呻吟者,我们忍着耐着,叹气唉声的去了一生呢,还是积极起来粉碎这些桎梏呢!我和你都是由巨创深痛中挣扎起来的人,因悲愤而失望,便走了消极不抵抗的路,被悲愤而激怒,来担当破坏悲哀原因的事业,就成了奋斗的人了。雪妹!你此去万里途程,力量无限,我遥远地为我敬爱的人祷祝着!


至于我,我当效忠于我的事业。我生命中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是属于你的,愿把我的灵魂做你座下永禁的俘虏,另一个世界我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中的一个走卒。我侪生活日在风波之中,不能安定,自然免不了两地悬念,因之我盼望你常有信来,我的行踪比你固定,你有了一定驻足处即寄信来告我。


雪妹!千言万语我不知从何处说起,也不知该如何结束。东方已现鱼肚色,晨曦也快照临了,我就此在你梦中告别吧!雪妹,“一点墨痕千点泪,看恋笺都渍殷红色,数虬箭,四更彻。”这正是替我现时写照呢!再见吧,我们此后只有梦中相会!


吴云生


  我看完后喉头如梗,眼泪扑簌簌的流下来,把信纸都湿透了,这时我才感到自己孤身在旅途中的悲哀!想这几年假使不是云生这样爱护我安慰我,勉励我,怕我已不能挣扎到现在。如今我离开他了,此去前途茫茫,孤身长征,怎能咽下这一路深痛的别恨。但转念一想,我既走了上这条路,那能为了儿女私情阻碍我的前途,我提起了理智的慧剑斩断了这缠绵惜别的情丝。

  吃完早点,我给云生写了封信。正预备出门时学敬来了,她说船票已都买好,明天上午八时开船,她的事情都办清楚了,让我今天就到她家去,明天一块儿上船。

  翌晨八时,我已和学敬上了船。船开后她有点晕船,我还能挣扎着,睡在床上看小说。黄昏时我到船头上看海中的落日,和玛瑙球一样,照的船栏和人间都一色绯红。我默倚着船栏看那船头涌起的浪花,落下便散作白沫,霎时白沫也归于无处寻觅。我旁边站着一个老人须发苍白,看去约有七十多岁了,我看他时他似乎觉着了,抬起头来和我笑了笑!问我去那里,我告诉他去A埠,后来我就和他攀谈起来,他姓王,和小孩一样处处喜欢发问,并且很高兴的告我他过去四十年经商的阅略。他的见解很年青,绝不像个老年人,而且他很爱国,他愿看到有一日中国的旗插在香港山巅上。这更是一般主张无抵抗主义——投降主义的学者们所望尘莫及了。

  回到舱内,学敬睡着了,隔壁有人在唱,我心情也十分凄楚不能睡着,回想一切真如春梦,遗留在我心底的只是浅浅的痕迹,和水泡起灭一样的虚幻,什么人生的折磨,事业的浮沉,谁是成功,谁是失败,都如波浪、水泡一样,渺茫如梦。这时风起了,波浪涌击着舱窗,又扑的一声落下,飞溅起无数的银花,船更颠簸了,这宛如我的生命之海呢!

  远远我似乎听见云哥唱歌的声音,声音近了,我看见云哥走近我的床来,我张手去迎他,忽然见他鲜血满身!我吓的叫了一声,惊醒后那里有云哥的影子,想想才知是梦。但是这梦太可怕了,我的心凉颤着!我跪在床上祷告!上帝!愿你保佑他,我惟一的生命之魂影!

  我伏在床上哭了!这一只大船,黑夜里正在波涛中冲冲挣扎着前进!


  到了A埠,见着敏文,是学敬的二哥,他领我到他家去住,许多旧友都来看我,他们见我能这样抛弃了旧日安乐的生活,投向这个环境中来,自然都异常欢迎!在他们这种热烈的空气中,我才懊悔来晚了。一切的烦恼桎梏都落在我的足下,我的勇气真能匹马单骑沙场杀敌!

  在这里又逢见三年未见的琦如,他预备和我去C城。第三日我们遂离A埠。海道走了三天,琦如和我谈这几年漂泊的生活,人生的变化,在路上还不寂寞。到了C城,这里正是战区,军队已开走了,三四天内还要出发大队。我和琦如见了学敬的大哥敏慧,他说云生来信他已收到了,问我愿意在那部做工作,我说要去前敌,他说去前敌就是宣传队和红十字会救护队,救护要有点医学研究的才能去呢!我道:“做看护还可以,我们因为五卅事件发生后,学校里曾组织过救护班,而且我们还到过医院实习过。缚缚绷布总能会呢!”他们都笑了!

  第二天敏慧同我到医院找王怀馨,她是日本毕业的,回国后便在C城服务,在东京时和云生他们都认识。她颀长的身腰,凤眼柳眉,穿着军装,站在我面前真是英气凛然,令人起敬!她告我说,救护队分两种,一种是留在C城医院救济运回的伤兵,一种是随军临时救护,问我愿意那一种。我说去从军。她道:“那更好了,这次出发一共去一百人,你就准备吧!队长是黄梦兰,她从前在P城念书,也许你们认识的,我令人请她来介绍一下。”一会工夫梦兰来了,似曾相识,她握着我手说:“欢迎我们的新同志。”我们都笑了!

  在这里住了三天,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早已换上军装,她们都说是很漂亮呢!明天就出发,这时我们真热闹,领干粮,领雨衣,领手枪,领子弹,其余便是我们的药品袋和救护器具。

  到夜里她们都睡了,我给云生写了封长信,告诉他昨天我就出发的消息,和我近来的生活,别的话都没敢写,我让他写信时寄C城王怀馨转我。到了这里不知为什么,心中一切的烦恼都消失了,只是热血沸腾着想到前线去,尝尝这沙场歼敌是什么滋味?

  天还黑着我们就起来了,结束停当后我们先到集合场去,这时晨雾微起,四周的景物都有点模糊,房屋树林都隐约的藏在黎明的淡雾下。等到七点钟集合号响了,这时公共运动场上一排一排的集合了有三万多人,军乐悠扬中,我们出动了,街市上两旁都是欢迎我们的群众,当我们武装的救护队宣传队过去时,妇女们都高声的呐喊着,一我们都挺着胸微笑了!火车开动时敏慧来看我,他又给了我一件工作,令我写点战场上的杂感给他编辑的《前锋周刊》。我和冯君毅坐在车窗边,他告我P城的消息很紧,云生久无信来,我真念他呢!

  车道旁碧水长堤,稻田菜圃,一点都没有战云黯淡的情景,这样锦绣的山河,为什么一定要弄的乌烟瘴气,炮火弥漫呢!但是我们的军队是民众的慈航,为了歼灭和规民众之敌,我们不得不背起枪来。午餐便是随身带的干粮,不知为什么,我们大家吃起来,都觉着十分香甜。这一车的同志们,英武活泼,看起来最低限的程度也是高小毕业,又都是志愿从军,经过训练的,自然较比那些用一个招兵旗帜拉来的无知识的丘八,不啻天渊之别;这样的军队不打胜仗我真不信呢!

  第二天傍晚到了F镇,景象非常之惨淡,据云匪军刚刚退去,我们的前线在这里的已有五千人。下了火车我们整齐队伍走到龙王庙,一路的男女老少都出来看我们,而且惊奇的都低低的互相传说:“还有女兵呢!”在他们无恐怖的面色上,我知道我们军队是和人民一体的。

  到了龙王庙我们可以休息了,其余的军队是驻扎在附近的兵营里。我把身上的累赘东西放下后,就拉了梦兰到后边去看,走到殿上忽然看见神座下放着三四副棺材。梦兰走进去,她忽然叫起来,她告我说:“有一个棺材板正蠕动呢!”我走近了看时,原来棺板未钉,外面还露着灰布的衣角。也许是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了,棺材内有微微喘息的声气,梦兰说:“一定还没有死呢!我去叫人去打开看看。”我在殿上等着,少时她带了二个粗使的人来,让他们揭起棺板,里面原来选放着两个死兵,上边的这一个脸伏在底下那个的肋间。把他提出来翻了个身,果然是个活人,面色虽苍白如纸,但还有呼吸!底下那个已死了,梦兰教他们重新把棺板钉好,一齐连那几副棺都抬出去找个空地掩埋了。把那个未死的伤兵抬到前面去。给他灌了点药,检查后,他的伤在腰部,子弹还未拿出呢!于是我们设法取出加以医治。

  在我军攻击F镇时,敌军伤兵太多,因无人救护就都活着掩埋了。这有棺材装着的大概还是官长吧!

  翌晨黎明我们骑着马到离F镇三十里的T庄去,这一带便是前几天的战场,树木枝柯,被炮打击的七零八落,田中禾苗都践踏成平地,邻近乡村的房屋,十室九空,被流弹穿了许多焦洞,残垣断桥间,新添了许多凸起的新土,这都是无定河边骨,深闺梦里人。五年前我的故乡,我的家园,何尝不是这样的蹂躏,在炮火声中把我多年卧病在床的祖母惊吓死!谁能料到呢!当年那样娇柔孱弱的小姐,如今也居然负枪荷弹,匹马嘶风驰驱于战场之上,来凭吊这残余的劫后呢!

  在马上我又想起云生,假使他这时和我鸾铃并骑,双枪杀敌,这是多么勇武而痛快的事。如今别来将及一月了,还未见他一字寄来,我心惊颤极了,他在P城好像在虎狼齿缝间求生活,危险时时就在眼前!

  正午时前线有消息来,说敌军败溃B山,T在全在我军手里了。那时我正给一个伤兵敷药,听见后他抬起头来和我笑了笑,表示他牺牲的光荣。


  今天下午我们便去T庄驻防,缘途情状惨极了,黄沙碧血,横尸遍野,田畔的道路上,满弃着灰色制服,破草鞋,水壶,饭盒,狼藉黯淡真不忍睹。到了那里他们已给我们找好地点,军队在野外扎着帐篷。宣传队男男女女正在街市上讲演呢?

  黄昏时我约了文惠骑着马去街市上看看,走到一家门口,忽然看见一堆人正在院里围着哭呢,喜动的文惠下了马跑进去看,我也只好随她进去,他们见我们追来,都不哭了,但还在抽咽着!文惠问:“你们哭什么?我们的军队来嘈扰你们吗?”一个老婆婆过来,擦眼抹泪的说:“告诉你们也不要紧,唉!我们都是女人。我的两个女儿死了,不是好死的,是那可杀的土匪兵昨天弄死的。一个出嫁了,怀着七个月身孕,一个还未出嫁呢,才十二岁,刚才埋殡了,这时大女婿来了,我们说起来伤心的哭呢!”

  我们听了自然除了愤恨这残暴的兽行外,只好安慰这老婆婆几句。她见我们这情形慈悲,又抽咽着说:“你们要早来一步,就救了她们了。这时已晚了。”这是什么世界,想当初我父母和哥哥的惨死,也都是这些土匪兵害的,恶魔们为了争地盘闹意见,雇上这般豺狼不如的动物四处去蹂躏残害老百姓,把个中国弄的阴森惨淡连地狱都不如。

  辞别了那伤心流泪的老婆婆,我们到征收局去看冯君毅,到了办公处见他们几个人都垂头丧气默无一言的坐着,顽皮的文惠说:“打了胜仗还不高兴,愁眉苦眼的干吗?”君毅叹了口气说:“这比败十几个仗的损失都大呢,真是我们的厄运。”我莫明其妙的问:“到底是什么事,这样吞吞吐吐?”君毅说:“敏慧刚才由C城来一密电,说P城的同志都被捕去,三天之内将三十余人都绞死了!”“云生和采之呢?”我很急的问。他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垂泪!我已经知道这不幸的噩耗终于来了!云生大概已成了断头台畔的英雄,但是我还在日夜祷祝盼望他的信呢!我觉的眼前忽然有许多金星向四边进散,顿时,全宇宙都黑了,我的血都奔涌向脑海,我已冥然地失了知觉!

  睁开眼醒来时,文惠和君毅、梦兰都站在我面前,我的身子是躺在办公处的沙发上,我勉强坐起来,君毅说:“雪樵!你自己要保重,又在军旅中一切都不方便,着急坏了怎么好,这样热的天气。这种事是不得已的牺牲,我们自然不愿他们死,他们的死,就是我们组织细胞的死。不过到不得不死时,我们也不能因为他们死就伤心颓毁起自己来。你不要太悲痛吧!雪樵,我们努力现在,总有一天大报了仇,这才是他们先亡烈士希望于我们未死者的事业呢!你千万听我的话。”梦兰和文惠也都含着泪劝我。我硬着心肠挣扎起来,一点都不露什么悲恸,我的脑筋也完全停滞了思想,只觉身子很轻,心很空洞。这时把我一腔热血,万里雄心马上都冰冷了!刚由巨创深痛中挣扎起来,我也想从此开辟一个境地,重新建筑起我的生命,那知我刚跨上马走了几步就又陷入这无底的深洞!云哥!我只有沉没了,我只有沉没下去。

  君毅们见我默默无言的坐着,知我心中凄酸已极!文惠她们和我回到宿处后,又劝了我一顿,我只低着头静听,连我自己都不知为什么这样恍惚,想到云生的死只是将信将疑。

  晚餐时她们都去了大厅,我推说头痛睡在床上。等她们走了,我悄悄起来,背上我的枪,拿上我的日记,由走廊转到后院,马槽中牵了我那小白马。从后门出来。这时将近黄昏,景物非常模糊,夕阳懒懒地放射着最小的余辉,十分默淡。我跨上马顺着大道跑去,凉风吹面,柳丝拂鬓,迎面一颗赤日烘托着晚霞暮蔼,由松林中慢慢地落下,我望着彩云四散,日落深山,更觉惆怅!这和我的希望一样,我如今孤身单骑,仿惶哀泣,荒林古道已是日暮穷途。

  我也不知去哪里,只任马跑去,一直跑的苍茫的云幕中,露出了一弯明月,马才停在一个村店的门口。看着小白马已跑得浑身是汗,张着嘴嘶喘!我也觉着口渴,下了马走进村店去,月光下见席篷下的板凳上坐着一个老者,正在打盹呢。我走近去唤醒他,他睁眼看见我这样子,吓的他站直了不敢动。我道:“我是过路的,请你老给点水喝,并饮饮我的马。”他急忙说:“那可以,那可以,请军爷坐下等一等。”回身到里面去了,不一会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提着水壶,拔着鞋揉着眼,似乎刚醒来的样了。我也不管干净与否,拿起那黄瓷加喝了一碗。那老者手里执着个油灯出来,把灯放在石桌上回头又叫“三儿,你把马饮饮去!”三儿遂把马牵到水槽傍去。我由身上掏了一张票子给他,也不知是多少,我说:“谢谢你老,这是茶钱。”翻身上马又顺着大道下去。

  这时才如梦醒来,想到自己的疯狂和无聊。但这一气跑我心中似乎痛快,把我说不出来的苦痛烦恼都跑散了!这时我假如能有暴风在右手,洪水在左手,我一定一手用暴风吹破天上的暗云,一手将洪水冲去地上的恶魔!那时才解消我心头抑压的愤怒!

  夜已深了,天空中星繁月冷,夜风凄寒,这仿佛一月前海边的情景又到眼底,怎忍想呢!云哥已是绞台上的英魂了,这时飘飘荡荡魂在何必呢!沉思着我的马又停住了,抬头看,原来一条大河横在眼前,在月下闪闪发着银光,静悄悄地只有深林幽啸,河水呜咽。我下了马,把它拴在一棵白杨上,我站在它旁边呆呆地望着河水出神。

  后来我仰头向天惨笑了一声!把我的手枪握在右手,对着我的脑门扳着机。冷铁触着我时,浑身忽然打了一个寒噤,理智命令我的手软下来了。“我不能这样死,至少我也要打死几个敌人我再死!这样消极者的自杀,是我的耻辱,假使我现在这样死了便该早死,何必又跑到这里来从军呢!我要挣扎起来干!给我惨死的云哥报仇!”我想如今最好乘这里深夜荒野,四无人烟,前是大河,后是森林,痛痛快快的哭哭云哥,此后我永不流泪了!我也再无泪可流。“露寒今夜无人问”,我只有自己挣扎了。拾起地下的手枪,解开我的马,我想归去罢!它似乎知道我的心思,走到我身边抬起头来望着我,我一腔悲酸涌上心头,不由的抱住它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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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石评梅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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