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起来


  那便是上海么?……快到了上海么?

  小苹紧眯着两只大眼睛,沿着她的同伴的指尖望去。指尖因了他全身的跃动而跟着摇晃不定,这使她的视线上只有一条灰色的东西在上下浮动。这样再费力地瞄望着,许是自己的幻觉也未可知,到头在那灰色的线条上浮漾出几点连缀的小黑点。

  跟着这小黑点在脑中涌现起来的有千万件还没有组织成功的意念,纷扰着,弄成模糊的一片!

  把眼睛一睁开,一切便像在空中飞逝了去的苍蝇般,毫无痕迹地迅速消失了。眼前依旧是灰白色的天空和苍茫无限的海水。

  镀上了淡黄色的太阳给云团遮住了,透出来没有光彩的脸孔在波面上起伏着。

  天空是任你怎样瞭望也瞭望不出有什么不同的变化的,尽是灰白着,灰白着。

  深蓝色的海波给驶过去的船身画了一道白的泡沫,有时就溅得很高,“沙拉,沙拉……”地响着。

  这样的景物似乎很容易撩起人对于未来的憧憬吧?刚才在舱里把小苹从睡梦中挽到甲板上来的,兴奋着的这个同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停止了他的口讲手画,沉默着,尽让身子跟了船身的波动而慢慢地起落着。

  ——什么时候才可以抵岸呢?……

  有些惘然了,但小苹可没有对她的同伴说些什么。

  这同伴叫炳生,和她只认识了整整三天。又苦又闷的统舱里便是他们晤会的所在。

  下船那天,她把送她下船的朋友又送上船去了之后,惴惴地抱着膝头,在污秽黑湿的统舱里开始观察着她新的环境。那时,跑进一位这样穿着学生布服,年纪比自己约差一两岁的男孩子(?)来了。他也是孤零的搭客,彼此互相向对方默认了一下也没有打招呼;但沉默都不是他们俩的习惯,船开行的时候,他们交谈着了。

  孤独的旅客间本来就很容易变成厮熟的同伴,而舱里那几个讨厌的小商人们又和两人好像画上一条界线,还有那可憎恶的舱里是牢狱似的令人难堪,不得不跑到甲板上捱着冷风的。这样,在沉寂的甲板上,有他们两个孤零的影子了。

  在这以茫茫的天海为背景,只有涛声和浪花飞溅起来的甲板上是死寂不堪的,为要免去两人之间的相对默然,各人都把关于新的环境的一切作为谈话的资料;其次是对方已有了相当的认识而还想满足探求他的身世的好奇心。虽然各人都想隐瞒着自己的难以告诉一个陌生的同伴的过去的遭逢,但在对手那满含诚意倾听着的态度和极想知个明白的深沉的眼光之下,自己都绝无遮拦的,极想一吐为快了。

  一次,在她询问对方为什么要到上海,和到后又有什么目的的时候,他很拉杂地这样说着:

  ——在免费的教会学校小学毕业了,涨满他妈的一脑袋天父耶苏!那时自己是十五岁了,那把爸爸自三十多岁——有着两只粗大的臂膀的时候,真是两只粗大的臂膀呀!……谈锋转变了。

  ——你说我怎么还记得起来么?这让我向你解释一下罢。我刚出世的时候爸爸是由村里被迫着私下逃到城里来当工人哩。母亲和我们两兄弟穷得来快要变村里的乞丐了,忽然,抛了两年家的父亲又悄悄地跑回家来,穿着一套蓝色长裤子的衣服。我是记得的,那时村里很少穿这样的衣服呀!他带我们到城里来。

  ——到城里来后这陌生的爸爸好像又看不见了,而母亲却天天都坐在矮凳子上低头刷她的纸箔,飞动她的左右手,忙得来一些儿没有照顾别的事情,只让我自己在她身边蹒跚着绕圈子跑来跑去,不然的时候便叫哥哥来带我一同在草屋的门前,在污湿的泥堆上或大沟渠的旁边玩耍。我好像没有什么父亲和母亲哩!但现在一想起来我是明白的,当工人的爸爸不是整天都做了十多个钟头的工作么?而我呢,小孩子不是天亮透才起身,夕阳还没有降下便睡过去的么?所以啊,没怪那个时候老是没有碰到爸爸的机会呢!

  ——不过,晚上有时也会醒转来的,哭醒时母亲还在昏暗里刷她的纸箔,而爸爸便给我一个模糊的印象了。他似乎才回家的样子,在土灶上的煤油灯下喝他的酒饭。“不要哭啦!小狗种!……起来跟爸爸吃东西吧!”他这样说着,有时还会走过来把我抱起,让我坐在他的膝头上抓起灶上的食物。那大约我已有四五岁的光景吧!不然何以会清清楚楚地记起来哩!我满足地吃着花生米,打量着那陌生的父亲,我注意到他横在我胸前的粗大的臂膀了!那上面粘着许多汗污和黑迹,肌肉茁壮的有的隆起又有的凹下,还铺许多可怕的毛发!我感到奇怪哩,母亲的两手是圆形的,瘦削的,而哥哥和我的又都是细小得很,为什么单单爸爸的臂膀是那样特异呢?

  ——现在,现在我可明白了。他那时开始在一个锡箔的小作坊里做工,整天运用了长久的腕力,所以两只臂膀便特别地发达了。

  ——可是后来呢,后来我一天天地长大,而爸爸的两只臂膀却一年比一年瘦削下去,只剩一把枯硬的骨头,露着上身时,那一堆堆的肌肉是没有了。而他的工作也渐渐纡缓,赚的工钱也渐渐减少了!……你想,这为了什么呀?爸爸的血汗,肌肉不是给一下一下地打进铁锤下面的锡箔中去,而走进坊主的肥肚子里边吗?……听说“打箔”这工作是很吃力的,每个年富力强,水牛也似的后生只要弯着身子,用力打不上三五个年头,便会全身的精力都消耗净尽的。

  ——而“打箔”是怎样的打法你可晓得么?那是呀,把一块很小很小的锡片,用铁锤来把它一下下地打压下去,一直使它展开得很大很大而薄得来蝉翼也似的一张锡箔,虽然中间也使用碾轧的法子。但都是凭着人的气力把它弄成功的,这便是拜神用的纸元宝上面的锡箔了。

  ——我的话可扯得远了!……我对你说我已长大到十五岁了,就是那小作坊,那把爸爸自壮而老,吸收了十多个年头的血汗的小作坊又在张开着他的大口要把我吞进去了!十多年来的坊主已变成有田有地的财主,但小作坊里依然是把人力来产生它的出产物!爸爸因为自己干着的工作太辛苦了,哥哥十三岁的时候便送他做了染布间的学徒,但那样的生活也不见得会比“打箔”好,为坊主们做牛马是同样受着极量的压榨的!可是爸爸想:我是他传授父业的令子了,他可带我进去做工而不用再过学徒的残酷生活。可是呀!你说我愿意么?受了点小资产臭的教育的我,真不高兴捱那样鄙陋惨刻的工人生涯呀!我说:我要升学,要读书,要希望将来,穷苦是穷苦透了!但爸爸把我打骂了好几顿了,虽然听他的口气也在羡慕着绅士阶级的读书人,但实际的能力真做不到呀!总有免费的教会中学可进,自己的肚子再不能免费便可得饱呀!已经念了几本臭书,晓得“希望”这东西了,我只是追求着这希望,好几次给父亲抓进坊里,又溜着机会跑出来了!

  ——而这个我们的幸运是来了,来了,这你是晓得的,革命的高潮在中国,在那城里膨胀起来了!工友们组织了工会,哥哥是里面的一员。好不开心呀!斗争,斗争!工人得到加薪了,生活能够改良了!爸爸虽然不懂得什么,但他的脸上也挂起笑痕了!哥哥读着夜学,也把我领进革命同志所创办的平民中学去念书,在那儿我抛弃了那装进在脑里的坏透的东西,换上新鲜的了。纪念日一到来,哥哥们和我们都执着旗帜向敌人们示威,喊着,跳着,好不快乐呀,你定干过这样伟大的工作罢,你们农民的革命不是比工人还更热烈吗,在我们T江流域这一带?

  ——然而,唉,跟着到来的高压政策把我们摧残殆尽了!……你不要急呀,哥哥是幸而逃免了,可是父亲和我便以嫌疑犯的资格给坊主们送进牢狱去!牢狱的生涯是惨酷得连想都想不到的,爸爸终于在狱里死掉了,死掉了!……你,你为什么这样激动起来呢?你也有了同样的遭逢是不是?

  ——后来么?请不要兴奋着我便再讲下去罢。同年的八月我们×军恢复了那县城,我出狱了,变成真正的小同志了。我们干着,干着,有一次到故乡寻找母亲,但她已不知下落了,几个月来的丧乱穷苦把她弄死了!……你伤感着么?他们的牺牲是历史的必然,而况他们并不是革命阵营里的人员呀,死了也只好算了!……我是个热情的青年呢,但我的热情只有输送给我们的事业,可不是么?

  ——×军在T江失败了,跟着它我流浪了好几个省份,现在它的声势又浩大起来了。但是我给负上别的使命,到上海,到那儿和哥哥们一同秘密干着我们的工作呢!……

  ——你,我相信你是我们的同伴!请把过去也详细地告诉给我罢!我们的旅途真是寂寞死了!……还有,到上海之后我把你介绍给我们的同志,我们一同站上这条战线上罢!你高兴?我晓得你定高兴的啊!……

  …………

  像这样冗长的谈话就不只一次两次,谈到革命,话盒子一开便很难关闭的,有的时候他们都忘记跑下舱里去吃稀饭,过了时间便只好捱饿了!

  小苹离开革命的怀抱有整整的两个年头了!环境决定了她的心情,如果说她没有一方从学理上紧紧地抓住那种意识,那她的热情或许会给时光的轮子磨滑了它的尖端的!

  她有着爱人,有着从前热恋着的同志而现在是逃亡海上的爱人。他已得到固定的生活。他叫她来这儿一同温着过去甜蜜的美梦。她来了。但她没有失去所把握着的意念,她的胸头蕴藏着要斗争的烈焰,这烈焰只在找着爆炸开来的机会,她怎能消沉下去地过着梦里的生涯呢?

  而况她脑里映现着的还有过去不能磨灭的伤痕,整个血淋淋的农村不断地荡激起她的追忆!

  这同伴的谈锋便是她的导火线,现在她已碰到重新站上战阵的机会了,她要紧紧抓住这机会,而也要推动着自己的爱人一同走上这条道路。

  她决定到上海后的生活。

  ——你在想着什么了呀?!……

  小苹回过头来。

  ——那你呢?……哈哈!……我在打算着抵岸后的路径呢,虽然也走过了好多地方,但复杂的上海可还没有到过呢!

  ——你太热盼着要到上海啦,怕还有好半天的海程是不是?

  ——真的,我太高兴了!……这儿的晨风冷得很,你还是到下面多睡一忽吧。

  他完全像弟弟在爱护姊姊的口吻。

  ——我今天多穿了件绒衣了,不觉冷。睡也不想睡了!……你瞧,浪花真溅得高呀!

  ——那真像我们为革命溅起的血花呀!

  ——不过我们的血花是鲜红的,热烈的,留下痕迹的,而这只是渺茫的,溅起来又消逝下去的呀!

  …………

  他们的谈话断续着没有休止。


  “杭育啊……杭育啊!……”

  ——呦!多伟大的啸声呀!这是我们劳动着的合奏曲。

  灰白色的天空下面,横画着无数滚滚的黑烟,突出在笔直的烟囱里,烟囱们是竖立起来在整千整百的动力上面。

  ——哟!这是我们跃动着的图画!

  太阳依旧只有透出来淡黄色的光辉,是郁闷的春天的中午。虽然江面的冷风尽吹打着秃似的街树,但这微弱的阳光却放射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春日午间的闷燠!

  灰白色的天空下面,在眼前,耸着城堡般巍峨的建筑物,士敏土似的颜色恰和着这样的天空,衬出很是沉重的氛围气!

  ——这是一切罪恶的堆积物!那闪着金光的尖塔是劳动群众血汗的升华,他们的嶙嶙白骨给这些填成了基石!……

  燠热中渐渐令人兴奋了!

  ——加入我们的同伴中去呀!多可爱的同伴!……喊醒他们一同战斗起来呀!……烟囱是我们的。黑烟要为我们弥漫整个的天空!劳力是为我们自己使用的,啸声是我们的呐喊!……

  刚一上岸,码头上的形形色色把小苹的情绪转个天翻地覆了!现在虽仍是被揽在爱人的怀里,但刚才船里那蜜似的温情是消失无遗了!新的激刺荡起潜伏着的烈焰!

  巍峨的建筑物拖着它的阴影在地面,蚂蚁似的工人肩了比他们身体还要庞大一两倍的货物,来来往往地在阴影下面交织成一条小河,流进那一一张开着漆黑大口的货房里去。混进这小河里面的还有笨重的货车,它的着地轰隆的轮声和工人们呼喊的啸声也混成一片。

  码头的起重机下面麇集着另一团蓝色的工人,他们节奏的啸声跟着起重机的上下在江面上浮漾,和这啸声合奏的有辘轳的滚着的喧声!

  多量麇集着的劳动群众使小苹忘记了个体的存在,她爱的是集团!——是一同匍匐在恶势力下面挣扎的集团!她忘记了自己了!

  她的左半身几乎给爱人完全揽在怀里,但她整个炽烈的灵魂已飞进那蓝色的一团团里面!

  “杭育!……杭育啊!……”这样的啸声里面好像渗有自己的气息!

  给爱人挽住的左肩上也像分载着若干重量!

  ——战斗呀!我们需要战斗!……

  这样的喊声险些从她的胸头炸开来!

  爱人似乎感到在怀里的她有些异样了!但他只微笑着闪看她的大眼睛。这眼睛射耀着三年以前那种烈火似的光芒,但不晓得为了什么现在他感到这光芒有些可怕的样子!

  他看着马车夫怎样地搬来她的行李,不再注意到她。他以为像她这样兴奋着的表情正是一个未经旅行的农女,第一次踏上上海时所应有的现象!

  微笑还浮上他的心头,一种顽皮似的幸福的预感在里面跳动!他打算着如何回家后便立即偕她到繁华的马路上逛跑,带她观看着,尝试着未闻未见的东西。自己如何来享受她那孩子似的惊叹的神色,和从而张大其说地自己对她炫耀着的高傲!……而今晚上,还有今晚上他再也不用跟着别的女人香艳的肉腿,孤零地在夜市上流浪了!

  ——我们坐马车回去吧!马车,你没有坐过的马车……

  他依旧挂着温情的微笑,挽着她跑开了。

  ——呀!……

  醒觉过来了,她把兴奋着的大眼睛对他凝视了一下。她想向他述说自己此刻的心情,想挽着他一同参进那蓝色的一团团里面去。

  但她总没有说什么!他满脸温馨的神情告诉她那是不可能,在这样的爱人的腕中,那种念头定惹起对方的诧愕和失意的!

  歧异的萌芽在两人间闪上影子了!

  ——马车,啊,我不感到疲倦哩!

  她有点茫然的样子。

  ——怎么?你想不用马车跑回去么?这鬼的地方不比家乡那么狭小,跑到家里就要三几里路远啊!……本来还想坐汽车的,但这马车夫委实等我们太久了。

  她沉默着。

  ——还有我那个同伴呢?……他走了么?……

  她好像记起来有许多话要和炳生说。

  ——那孩子么?……你怎么会和他认识呀?你们不是在船里已说了再会么?

  ——我们从S市一路同来的,他是我们忠勇的同志啊!……我忘记告诉他今晚上或明天便要到我们家里找我的!

  ——真是,你为什么这一趟要乘着统舱来的呢?寄给你的旅费是足够坐二等房位哩!……在统舱里就容易碰到那班流氓似的东西了,说什么好同志呢?你是初次出门的啊,这一趟我真担心呢!……

  ——你的旅费我统统带回来还你,坐统舱是我自己愿意,是用我自己在P村存下的几块钱的!……请你不要抹杀了别人,有那样的流氓我才要认他同志哩!……

  不快浮上她的圆脸,她挣脱对方的手腕自己跳上了马车。

  ——你恼了么?我的小苹!……你喜欢他坐谈我自然是欢迎的!不过今天我们才久别重逢哩,你不想和我多谈一些么?……我的孩子!这些时我真念你念透了!今天,天还没亮我便在这码头上左等右等地绕圈子足足跑了几个钟头了!火船还没有来,真令我着急死了,我以为它是遭了不幸,是半途遇险,是触了礁石,……种种的不幸都替它想到!啊哟!到头终给我抱住你了,现在你可紧紧地偎在我的身旁了!我的小苹!你也念我的吧?这两年你定远远地挂念着我的吧?但现在可好了,相思在我们间溜去了!……小苹,小苹呀!你猜一猜罢,我的袋子里为你装着什么东西呢?你喜欢的东西呀!

  他牵她的手儿摸着自己的大衣袋口。

  从这软绵绵的一席话里,蜜似的温情渐渐在她心里张开臂膀了。没有倒在他怀里,听着这样春晚的轻风似的言语已经有好久的时间,自己不也是有时会渴念着的么?现在可不能不任整个的身心,软洋洋地浸进这暖流里了。

  ——我喜欢的东西?……是小本的诗歌吗?是好吃的糖果吗?……

  她把头部在他肩上歪着想了一想。

  ——你可聪明哩!但只猜中了一件。

  他从袋里摸出一包五色锡皮封着的东西,他替她把锡皮剥去了,投进她的口里。

  ——这是什么东西呀?我没有吃过的。

  ——是朱格力糖呢,哈哈!……还有哩,这是给你预买下来的手套,这儿比故乡冷得多哩!……怕你一上岸便会冷着!现在,替你套上罢!

  他拉着她的手儿。

  ——你这样挂念着我的么?谢谢你呀!冷我是不怕的,我在船里天天吹着冷海风哩!

  …………

  离开码头,跑过冷静的地方,白马的四只蹄儿得得地把他们拖到热闹的马路上。

  光怪陆离的窗饰在吸引路人的眼光,他忙着口讲手划地指示着一些华贵的女人饰物,长统的肉色丝袜,闪光的高跟皮鞋,软红浅碧的丝织品……!他这才感到她身上的披束是太于落伍了,没怪在这热盼着到来的她的身上自己好像感到有一种失望似的心情,这套三年以前的布衣短裙现在完全没有一点爱娇的风采,像这样服妆的女人在上海真很难找到第二个呀!

  他再看着她的两腿,那是肌肉发达的一对腿儿,但无情的黑纱袜子很肮脏地把它的曲线美,肉体美完全抹杀净尽了,脚上是一对破了尖头的黑皮鞋。

  他连忙计算着怎样向办事处预支了薪水,怎样挽着她到各个大公司里配置时髦的服装,怎样带她两个人一同乘着春假,到附近的江南山水去领略明媚的春光。……

  同样的服装,景物在小苹脑里可起了不同的意念!她感到都市的淫乐是怎样强有力地激刺着人的官能!资本主义发达的都市文明只有供给一般人以沉溺的享乐!而这些享乐便是建筑在劳动群众的血汗上面!……她憎厌这些把汗血染成的灿烂的饰物,她尤其痛恨那些勾住男性的手腕,艳装浓抹地徘徊在窗饰前面的时髦女子!

  她没有注意到他说的是什么,只默然地观察着她所接触到的新环境。而他也给自己的思潮纠住了,他们都不知不觉地互相沉默下来。


  ——这便是我们的家么?

  跳上了三层楼,他挽着她跑进左面的室里。从他的又是一个热情的拥抱里松解出来的小苹,睁着孩子似的惊诧的大眼睛,旋转着身子向周遭望了又望。这室中的一切是那么的新鲜,华丽,但那于她是太陌生,太不习惯了!她从来就没有看过这样高贵精致的陈设,她绝对不需要这些!

  室里的东西宛如没有准备着对这新来的主妇表示欢迎,他们都傲岸似的板起可憎的脸孔!她感到说不出的不愉快,她叫了那么的一声。

  这样的家和她们过去的完全不同,而也和自己曾经偶而描想着的同居生活相差太远!她不相信自己和他便要在这样的家一同生活下去!

  ——为什么?这正是我们的家庭呀!……为了你的来临,为了我们以后的同居生活,几天前我才租定了这层楼房的。中你的意思么?小苹!你如果不累就跑到前面的客厅里看看罢!我们的东西算是完备了,我们现在还有精致柔软的沙发呀!……

  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他把夸张着的笑脸收缩了一下。

  ——你坐坐休息罢!我喊娘姨搬进你的行李来。

  他匆匆地跳下去。

  把眼光对一切重新估量了一番,她想着他那得意的心情,但自己何以只感到无名的不快呢?……这室中有着一架没有挂上蚊帐的铁床,上面的被子不是两年前他由乡里带来的那一条了,枕头也更换了新的,是缀上玲珑的花边和绣着好看的花儿。这床上的东西都很雅洁,精致,那雪白得来就好像没有人晚上曾经在这儿睡过。壁上挂了一幅装璜美丽的西洋裸女画片,画里的她那对你垂下来的眼睛好像对着床上的人们媚笑!

  眼睛掠到床头的一只小几上。忽然,一件东西把她紧紧地抓住了!那好似在生疏的境地里,无意中碰到了熟识的同伴般,一阵愉快冲激着她的心头,从口中跳出来了。

  ——呃!这是我的小圆镜子,我的影像架呀!……

  把这两件东西拿到手里,先对自己的上半身影片细细地看了一下,她笑起来了!三年以前的她特别显着快活跃动的样子。本来有点突出的上牙床因为故意忍住开口大笑的缘故弄得上下唇紧紧地闭住,整个的脸上充满滑稽要笑的神情。她忆起那时自己就像孩子一般,这像片是于摄完了妇协全体大会的纪念影子从技师手中夺来了镜头,他亲自为她拍就的。他顶喜欢这张照相。特地买了个精巧的像架为她装上,也在临别的时候,她把它吻了几下才装进他的行李中。

  在这样的追忆中他变成过去那个可爱的辛同志了!……但现实渐渐恢复了来,她觉得现在的他有些异样了,比起从前的辛同志模糊了许多!

  ——这小圆镜子,哈哈!原来给他偷偷地带了来哩!在P村累我找了许久……

  微妙的,温热的恋情袭了上来,他是这样的爱而又这样的爱着她!他把她玩过的小镜子也宝贝似的特地带来搁在自己的床前,日夕玩爱着她的手泽。

  她甜蜜地笑了!她看着映在小镜子中的自己的笑容!……

  ——太太!我来迟了,没有迎着太太请安,到外面买东西去哩!……

  从背后跑进来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妇人,满脸油腻腻地向她笑着,又从头至脚把她打量着,手里搬着她的一只藤箧。

  “太太”这称呼使她感到可怕和厌烦,她的心头有些跳动,在对手的油腻腻的眼光中袭击来一种不安的局促,她想到以后要和他一同过着役使仆人的生活便更加不快起来!

  ——呀,这等我自己来安置罢!

  她跑前去想接过那只藤箧。

  ——太太,让我来好了,就搁进床帏下面罢。

  娘姨出去了。

  她睁了嫌恶的眼光望着那些闪着栗色漆光的椅桌。

  ——怎么呢?萍君!你要仆人服侍你么?但我可不惯呀!

  她懊恼地对进来的他说。

  ——你说娘姨么?傻孩子呀!我有职业要干的,而你叫我自己能够弄饭,洗衣裳么?我初来的时候吃包饭可吃得讨厌死了,又不好吃,又不卫生!……她,这娘姨不合你的意思么?

  ——你要干你的职业。好,现在我来了,我是闲着的,让我替你弄着罢,我不是很喜欢自己弄东西吃的么?……

  ——那不行呀!给朋友们看了不成样子的!娘姨终归要用的!……扫地,倒痰盂,泡茶,买东西,……啊唷!你的好精神为什么要枉费在这些麻烦的事体上面呀!……而且你解雇了她反而使她一时找不到饭吃,只要我们不要把她看成奴隶就好了。是不是?

  ——我不是拘谨什么人道主义呀!……不过我们总要自己处理着自己简单的生活的!而且,像村居时一样,我们互相处理着的同居生活不是很有趣吗?一点都不麻烦啊!……还有,我不是太太呀,我不愿意人家把这样肉麻的名词称呼我呀!……

  ——哈哈!这容易啦!不叫你太太叫你小姐好了。村居的生活可以简朴,但这儿是都市,没有法子呀!……

  ——也不要叫小姐!这些资产阶级的称呼我通通不高兴的。——她打断他的话。——她依旧服侍你一个好了,无论如何我是不愿意人家为我劳动着微小的事情,除非重要的工作把我整个吞噬了。

  ——真是和我为难哩!好小苹,难道叫她喊你同志么?为什么斤斤于无谓的称呼上来呢?……那就喊你先生罢。满漂亮哩,你不是刚好做着先生来的么?……

  她沉默着。

  ——为什么呀?我的小苹,我们经了许多困苦别离的时间,现在能够相聚了,不应该快乐些么?看你的心情好像有些变了的样子!……呀!你不感到高兴玛?为了什么呢?告诉我罢!

  他跑过来揽住她。

  ——你才有些变了啦!唉!……

  说了这样的一句,她的心头好像松吐出来一团棉絮。

  在这温暖的怀抱中,这柔情的爱抚下面,这过去曾经令人陶醉的,柔瀚的海波现在真有些不同了,宛如有一层朦胧的夕雾把它和自己之间遮住!现在不但这室里的一切于她是太不习惯,就连这张开两臂揽着自己的爱人也生疏起来了,不是自己亲密的同伴了!

  把头部无力地枕在他的胸前,一种不习惯的懊恼几乎使她像一般的女孩子般流下泪来!

  都沉默着。他伸起手儿抚摸着她的乱发,这是从前他亲自给她把一条短短的辫子剪下,有些闪着褐色柔光的短发。

  这两年,在P村你定过了许多无聊的生活吧?……小苹,你是晓得的,我是如何热盼着能够和你在这儿一同生活着的啊!我们的物质看看能够安定下去,不再担忧了,不像在P村时呀!以后有的是快乐的日子!小苹!你不是希望着读书的么?现在有机会了,我有些朋友可以介绍你进大学的!将来你毕了业,你定比我更加聪明能干的吧!

  ——读书,我是希望着的,但现在的我已不喜欢读那些无聊的典雅艺术了!我晓得怎样研究一些需要的学问,不愿意进学校哩。……萍君,你还不晓得啊!这两年来在P村我们有很好的机会,我读了一些连你从前也没有读过的Marxism的社会科学,那是我们的真理哩!以前我,也许你也是同样吧,只从事实或情感上需要革命,但现在呀,我可明白了革命还是学理上所必然的需要啊!你也应该多读那样的书,那会使你获得正确的意识,树立坚牢的信仰!只有信仰才不会变更我们的意志!是不是呢?……

  她仰起闪动的大眼睛,希求似的凝望着他。就在她这样的圆脸上好像浮着他所不能了解的神情!两年的离别在两人间画上了一道奇异的膜痕,他应该细心地把这道膜痕消灭,否则在两人间的爱情上是很危险的吧!

  ——是的!唉……

  他低声地答着。

  他的几根指头交互地,轻轻地在她的头发上面起落着,这好像轻按上风琴的键子,美妙的乐音从她的心灵里流泻出来!她虽然要燃烧起来炽烈的火焰,但她还可以需要这蜜似的温情吧!而且他也是革命的儿子呢,不要抛弃了他,应该挽着他一同跑上去呀!

  ——我为什么要做无谓的懊恼呢!放点勇气罢!难道他真的变了去么?……

  她自己这样想着。


  然而,没有坚牢的信念的人生是跟了环境决定他的意念的!虽然仅有两个整年的隔别,但存在于两人间的一切是完全不同了,这之间扩大了填补不上的裂痕了!

  仅仅为了一次的口角,可怕的裂痕是不能掩饰地呈现在他们眼前了!

  那是在她到来的第三个晚上。

  那晚上,上弦月很客气地从云缝中闪着光芒,晚霞拖着它的一抹余晖在天末逐渐苍茫下去。窗口吹进来春晚的轻风。刚刚吃完了晚饭,她跳上她喜欢去的露台上。

  ——来,萍君呀!你快来!……

  她像小雀般叫着,又像小雀般揽住走上来的他。

  ——多可爱的春晚呀!……你看:今晚上有月亮了。

  她的声音好像夜莺。

  ——春晚的风光真令人沉醉呢,但这是有了我的小苹的原故!

  他吻着她闪动的大眼睛。

  ——你看!月亮完全涌现在碧空中哩!好光亮呀!……

  ——好光亮呀!……你看!那边的马路上已经耀起灿烂的灯光了!骀荡的春晚上,那灿烂的街灯下真使人沉醉极了!……快去呀!我们到街上逛逛去罢!

  ——不是陪你去了两晚的么?委实不愿意再去了……

  她皱起双眉。

  ——不要傻吧!人生总要及时权变呀!快活不快活是由你的心情转变的。请不要再意识到那些唠叨的问题了!我们还是去罢!

  ——我真是不愿意去呀,我们在这儿看月亮不好么?

  ——你不是爱我的么?……我请求你罢!他拉住她的手儿。

  ——那你不也是爱我的么?为什么要勉强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呢?……

  ——唉!小苹!好罢,以后我定不再勉强你了!只这一次,这算最后的一次罢!难道你真的忍心拒绝我么?……

  他的声音恳挚得有些颤动了!

  她只好跟他一同下去。

  她把天青色的法兰西小绒帽子戴上。在他为她新买来的服装中,她只爱上这顶歪戴着的帽子。

  ——来,小苹呀!我替你把旗袍穿上罢!

  ——跑跑马路也要更换衣服,麻烦死了!

  ——谁叫你在室中也不喜欢把它穿上呢?老是依恋着这套旧衣裙!……不用你动弹呀,我会替你穿上的。

  他像爱抚孩子似的替她解开上衣,她皱着眉头由他摆布。

  ——啊唷!你还整天插住这支破墨水笔干吗呢?……等下我们另买新的啊!

  ——不要拿开呀,这是我心爱的东西!……

  ——她赶快抢下来依旧插进上衣的襟上。

  替她穿好了衣服,他自己穿上外衣,梳着头发,站在后面的她像很忧郁般叹了口气!

  ——做什么呢,小苹!你还是不高兴吗?他转过头来,牙梳子在闪光的黑发上停住了。

  ——不是啊,……我想起哥哥来呢!……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想它做什么呢?……去!我们去罢!……

  温情的他挽住她。

  “为着狭小的恋情,我会忘记了我们伟大的斗争么?……”她心里苦闷着的是这些,但萦绕在对手的脑中的却是怎样来和她享乐这华灯初上的春宵!

  “但我是已经决定了我的目标的,现在只有等着炳生。也好,路上或许会碰到他吧!”她展开皱着的眉峰。

  他俩混进在热闹的马路上,梦般沉醉着的男女堆中了。

  他的眼光朦胧着给灿烂的窗饰、华丽的女人们掠夺了去。她却只注视着身旁过往的年青的男子,看看他们是不是她所盼望着的炳生。有时也仰望着那挂在狭长的天宇上面的月亮,月亮已给这夜的都市完全忘却了,灯光下谁也没有把她的光辉放在心上。

  他俩的神情很不相属!他照着样子好几次伸起手来想勾住她的臂膀,但她却挣脱了!她说那正是自甘做着附属物的女人的表现,恋爱绝对不需要这些举动,她要舒舒服服地自己跑自己的路!……这可恼了他,但他还是很柔和地尽附住她的耳朵说着甜蜜的话儿,想引起她的情趣!有时在一两面窗饰前他便停住了脚,转过笑脸去想对她品评里面的东西,但不识趣的她好像毫不在意,早已从身旁跑过几步远去了!而他也只好嗒然地从后面赶上。

  从后面他视察着她,在眼中的是一个粗率无文,小孩子似的女子!时髦女人娇贵的姿态不要说从她身上抽不出一丝来,就连女人所必有的旖旎风情也一点都找不到!他再凝视着她的大眼睛,那在三年以前是闪动着夺去他的生命的光辉的;但现在它虽然依旧放射出一种光芒,而在他却感到那是太于强烈了,不是他所迷恋着的了!总之她已不是自己此刻所需要的娇美的小鸟般的爱人了!

  然而他还是恋着她的,是自己曾经热恋着的爱人!他感到苦闷,她淡薄了他们间的爱情,好像快要从他的怀里振翼飞去的鸟儿了!

  两人终于默默地,一前一后地跑回家来!

  ——我说,小苹!你为什么不爱我了呢?

  灯光下俩人依旧默默地对坐着,他忍不住那可怕的沉闷的气压,颤着声音说了出来。

  ——呀!这苦闷了你么?……萍君呀!问题并不是我们间有谁不爱了谁,而是你我间罩上不同的幕幛了!……你忘怀了革命,你把我们间一同生活着的要素抛弃掉了!……

  她望着他苍白了的脸孔。

  ——革命?……唉!为什么它会在你脑里像生了根般固结着呢?它委实太使我伤心了,我厌恶了它,我对它绝望哩!……几多高贵的生命为它牺牲,为它受尽残酷的灾祸!但现在有芥子般大的成效吗?到头它能给我们一点什么呢?……

  ——不对呀,不对呀!你,你何以会幻灭到这般田地呢?勇敢的牺牲正有他们伟大的代价,整个的劳动群众不是天天在向上,革命的高潮不是重新就要到来么?……萍君呀!你离开了革命的怀抱,离开群众的怀抱!可怕呀!你已忘记了我们的事业,而它也把你遗弃了!……你赶快承认了你的错误,把你的悲观、动摇,……种种的劣根性克服了罢!你呀,你往日的热情那里去了,你真变成个浅薄无聊的落伍者么?呀,你呀!

  她站起身来紧握住自己的手掌!

  ——请不要再说下去,不要再说下去罢!……是的,我的热血是退却了,我只渴望着我们温婉的爱情!我憎厌革命,我不需要它!……

  ——他苍白的两颊上泛上兴奋的红晕,简直像女人般倒进她怀里流着眼泪了!

  怜爱的温情没有在她铁似的心头萌芽,愤恨的烈焰却不能遏止地蓬勃起来!她推开了他,毫无怜恤地高声叫道:

  ——你这革命的叛徒,你无聊的时候玩弄着革命,但一等到危险当前的时候你便背叛它了!现在我看穿了你,你这毫无信念的小资产阶级是绝对不能参加我们神圣的事业的!好,现在你安享着罢,享受这由资本家们乞怜得来的苟安生活着罢,这享受都是从工人们的血汗得来,资本家吸收了又排泄一些剩余的给你们!啊!你真的不觉得羞耻吗?你甘心享受这种生活吗?……至于我,当着我们的事业正急待努力的时候,我愿意跟着你一同过着这样卑污可耻的生活吗?唉!……你呀!……

  她的大眼睛射着利剑也似的光芒,刺得他的心头痛楚不堪,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中滚下来!

  ——别的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仅仅我们的爱情哩?爱情……!

  ——你还说我们的爱情吗?完了,完了!我只有爱我们的事业,它才是我伟大的爱人!

  ——但我们的爱情不是纯洁的,崇高的吗?……

  ——不,不!这样建筑在美妙的梦而其实是渺小丑恶的现实上的爱情我是不需要的了,真是不需要呀!

  ——你太伤了我的心,我真痛苦呀!……

  ——你才伤了我的心呢!你背叛了我们间结合着的意义,你堕落得使这意义毁灭了!……

  娘姨跑上来从门隙偷望这奇异的吵闹。他捧着脸孔倒到床上了,她也跑到外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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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冯铿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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