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續選》序

  小品文大概可以分做兩種:一種是體物瀏亮,一種是精微朗暢。前者偏於情調,多半是描寫敘事的筆墨;後者偏於思想,多半是高談闊論的文字。這兩種當然不能截然分開,而且小品文之所以成爲小品文就靠這二者混在一起。描狀情調時必定含有默思的成分,才能蘊藉,纔有回甘的好處,否則一覽無餘,豈不是傷之膚淺嗎?刻畫冥想時必得拿情緒來渲染,使思想帶上作者性格的色彩,不單是普遍的抽象東西,這樣子才能沁人心脾,纔能有永久存在的理由。不過,因爲作者的性格和他所愛寫的題材的關係,每個小品文家多半總免不了偏於一方面,我們也就把他們拿來歸儒歸墨罷。兩年前我所編的那部小品文選多半是偏於情調方面。現在這部續選卻是思想成分居多。國人因爲厭惡策論文章,做小品文時常是偏於情調,以爲談思想總免不了儼然;其實自Montaigne一直到當代思想在小品文裏面一向是佔很重要的位置,未可忽視的。能夠把容易說得枯索的東西講得津津有味,能夠將我們所不可須臾離開的東西思想美化,因此使人生也盎然有趣,這豈不是個值得一幹的盛舉嗎?話好像說得誇大了。就此打住罷!

  這部續選的另一目的是裏面所選的作家有一半不是專寫小品文的。他們的技術有時不如那班常在雜誌上寫短文章的人們那麼純熟,可是他們有時卻更來得天真,更來得渾脫,不像那班以此爲業的先生們那樣“修習之徒,縛於有得”。近代小品文的技術日精,花樣日增,煞是有趣,可是天分低些的人們手寫滑了就墮入所謂“新聞記者派頭”(journalistic),跟人生隔膜,失去純樸之風,徒見淫巧而已,聰明如A. A. Milne(米爾恩)者尚不能免此,其他更不用說了。

  這九位作家裏除Lamb,Gardiner,Lucus是熟人,不用介紹外,關於其他六位略談幾句。Cowley(考利)是個詩人,他的詩光怪陸離,意思極多,所以有人把他稱爲“玄學派”,他到晚年纔開始寫小品文,而且只寫十一篇,可是這都是他不朽之作。這些小品很能傳出他那素樸幽靜的性格,文字單純,開了近代散文的先河。Hume(休謨)是英國經驗派哲學發展到極端的人,他走入唯心論同懷疑論了,同時他又是個歷史家,他以懷疑主義者明澈的胸懷,歷史家深沉的世故來寫小品,讀起來使人有清醒之感,彷彿清早洗臉到庭中散步一樣。Thackeray是十九世紀諷刺小說大家,他的心卻極慈愛,他行文頗有十八世紀作家沖淡之風,寫小品時故意胡說一陣,更見得秀雅生姿。Smith也是個詩人,也以詭奇瑰麗稱於當世,所謂“痙攣派”詩人是也。他的小品文裏思想如春潮怒涌,雖然形式上不如Hazlitt那麼珠圓玉潤,可是憂鬱真摯,新意甚多,《夢村》(Dreamthorp)一書愛讀者雖無多,這幾個卻是極喜歡他的人們。Jefferies(傑弗里斯)是這幾位裏面唯一專寫風景的散文作家,他以自己豐富的幻想灌注到他那易感心靈所看的自然美景裏,結果是許多直迫詠景長詩的細膩文字,他真可說是在夢的國土裏過活的人。Birrell(比勒爾)是學法律出身的,他的小品文在英國小品文學裏佔有特殊的地位,他那大膽的詼諧口吻,打扮出的權威神氣(一面又好像在那裏告訴我們這只是打扮而已,這是他勝過一班真以權威自豪的人們)以及胸羅萬卷,吐屬不凡的態度都是極可愛的,他現在已經八十多歲了,據說是個矮老頭,終身不娶,對人極和藹,恐怕念過他文章的人都想和他會一面。Lamb這裏譯有兩篇,他是譯者十年來朝夕聚首的唯一小品文家,從前寫了一篇他的評傳,後來自己越看越不喜歡,如今仿如家人,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去年曾立下譯他那《伊里亞隨筆》全集的宏願,歲月慢悠悠地過去,不知道何日能如願,這是寫這篇序時唯一的感慨。寫序文似乎總該說些感慨,否則顯得庸俗,所以就湊上這幾句話。

於北平

Previous
Author:樑遇春
Type:散文
Total Words:1420
Read Count: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