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从街路上的细窄的孔缝中冒了上来,一向是未曾被人留意的,这时候如泉口一样地涌上了水。而且××街的堤已经破了,一百多个在那上面工作的人已经和泥土似的被冲得不见了,破堤的水流如狂奔的兽群一样地冲进了街。没有一点阻拦,吞食了每一粒干燥的沙土。上水流下来的门板,杂物,人和畜类的尸身,也滚到街道上来了。腐败的气味,在空中流荡着。
人都惊恐了,显出更失措的情态。堆在门前的沙袋,石块,显然都要无济于事了;但是每个人都不知道该在哪一面着手才好。孩子们开始哭号了,有的却又十分高兴地挽起裤脚在水中踏着;有许多人就像是忘记了他自己也有家的,只是呆呆地望着过来过去的人,忽然想起了这样站立不是一回事,转身就跑了起来。
街上是乱了,挤满了人和车辆。每个人都把裤子提得高高的,想着不使水沾湿了衣裳。
水是渐渐地增涨着,盖满了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每一径小路。阴沟中的积污被浮起来了,水是爬上了边路,爬上了房屋的石阶,灌入了每一间房子。
有的人想以自己最后的努力来抵御水的侵入,想从这广大的灾难中幸免,尽了心力来堵塞门和窗。也许得了暂时的成功,可是在堵角的砖缝中却有水流直射了进来。这里那里,到了失去最后护庇的能力。同时水也从防御物的上面流了进来,水流像是骄傲地说着:“我将征服每个角落。”
街上的行人都用了竹木的竿子来试探着路,脚是随了竿尖才踏下去,马车还能载着人和物,可是水已经没了马的腹部,坐车的人和车夫的脚和腿都浸在水中。马像是十分艰苦地跋涉着,频频地扬起了头。行车恐怕也是到了最后的限度了。
我们是早就被送到××高地去,为了惦记着尚留在家中的父亲,哥哥和我又回来了。我们也是和别人一样地水中走着,没有车辆再愿意到那边去,因为已经是不可能了。船只多半是私有的,插了红×字徽旗的船板上正坐着欢笑的男女去游玩,数着念珠的善士一手拉了艳装的女弟子。
我和哥哥的手牵着,一步步地向前走。水是渐渐地深了,迈着脚步的时节感觉着更费力了。走在十字街口的时候,一股凶猛的水流正自西而东地冲过来。
踏在脚下的是软的沙泥,我们没有法子立定脚,我们只能更紧地拉了手,急速退了回来。我们犹豫着,不知道该怎样才好,终于我们是逆了水流偏着西面走过去,当着那水流把我们冲到东面的时候,我们已经走过了这条横街了。
终于被我们遇到了一条船,我们以较大的价钱租定了,我们爬上去(我们实在是已经筋疲力尽了,而且水更深了起来,如果不遇到那条船,我就不敢想象我们的命运!),突然响了一声枪。
“这是为什么呢?”我的心里想着,可是我并没有对谁发问,只是相互地望了望,就默默地坐着。
当着我们到了××街口的时候,在一家食品店的窗台上正坐了一个人。一眼我就看到他是一个贫苦的人(我还可以说他是一个乞丐)。他有长长的头发,满脸泥垢,下身只披了一件破烂的麻袋片。食品店的玻璃窗是被打破了,他正用一只手拿了一块饼在啃着,可是另外的一只手在抚摸着腿。——腿是支着,有鲜红的血流出来。可是为往来船只激起的水波一次一次地为他冲淡了血迹,他的脸是苦痛的,却又十分贪婪地吃着东西。他的苦痛是为了饥饿或是创伤呢,还是都为了呢?水卷去了一切,可是一个饥饿的人是要受着严重的惩罪才得吞咽着渴望的食物。
许多船只都从那里过来过去,却没有一只拢到那个人的身边或是有一个人同情地问他一声。那些慈善的救生船更没有注意到他,水是在涨着;可是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他只是攫取着里面的食品恣意地吃着。一只载了架着枪支的警察的岗船停在那里,好像已经做过了所应做的事,也只能惊讶地守在那里望着了。
我们的船过去了,我转回身去,遥遥地望着那个渐小的人物,我仍然看得出他还是贪婪地把食物送到嘴中的形影。
两小时之后我们又回来了,水是更高了,淹没了那整个的窗口。我看不见那个坐在窗台上的人,我还可以想得到不会有人拯救他的,许多死人的身子像皮鼓一样地在水面上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