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刀!”
媽媽喝他一聲,但是怕刀碰了孩子的頭。小胖子又站開了,牆上畫字。
“媽,‘人’字你認得嗎?——‘大’字。”
媽低頭切菜。
趙志祥家的是一個美人。這是客觀的描寫。這話或者有語病,什麼叫客觀?不如就照大家的話:“趙志祥家的很賢快。”曾經有過這一句:“媳婦生得好看。”那時趙志祥是做新郎,十七八年前。趙志祥也一度的見美人:不敢擡頭,擡頭一見,好看的媳婦;彷彿一個人打開門迎面就見太陽,打不開眼睛,是要張開,眨眼。
趙志祥,趙志,趙胖子,爸爸,——都是他的爸爸,毛兒的爸爸。小胖子也到衙門口去玩,他聽見裏頭喊趙志,就幫着爸爸道:“爸爸,喊你。”還有趙先生,那也是他的爸爸。好比鄉下人,上街來告狀的,——不曉得是人家告他的狀還是他告人家,看他的樣子是人家告他,望着趙先生的大門道:
“趙先生在家嗎?”
開了門,沒有人,趙志祥向來又不要狗。問趙先生的輕輕的走了。
毛兒同好幾個孩子在門口玩。媽媽捏着針線活房裏頭走出來。
“毛,有人叫,是嗎?”
“找我爸爸的。”
毛兒出現了一下他的闊嘴。只一現,又是老兒辮,好幾個小腦殼當中。媽媽都不看,都看見了。
“你告訴他爸爸吃了飯就走了嗎?”
毛兒連媽媽也不答應了,貪玩。他曉得找他爸爸是了。
趙志祥家的有點放不下。她在堂屋裏坐了好大的工夫,剛一進房去鄉下人就來了。趙志祥臨走時告訴了她,說恐怕有一個人來找他。吃午飯的時候,她同毛兒兩人吃,一位堂客進來了,說她的老闆來了一趟,現在她來。趙志祥家的倒一碗茶這堂客喝。她很可憐她,看她的樣子很可憐。這堂客很能說話,說了一氣走了。趙志祥家的同她的毛兒飯還沒有吃完。吃完了,她,筷子沒有放下,讀書人拿筆似的拿着,看她的毛兒吃。這個樣子很美。這是客觀的描寫。她是一個得意的神氣。但她還是可憐那鄉下婦人,她後悔她沒有問她吃飯沒有。
“毛,飯冷了就不要吃。”
說着拿她的筷子伸到毛兒碗裏把那一塊肉夾出來。肉已經不好吃了,放在碗裏好大的工夫。毛兒吃肉總是一筷子夾幾塊,吃一塊多餘的放在飯邊下。爸爸在家吃飯就替他夾兩筷子,一碗飯。
毛就放下他的半碗飯不要了。
趙志祥是衙吏,傳案的。人都曉得趙志祥。曉得趙胖子的人更要多些。一日,那一日趙志祥“做孝子”,爸爸死了第三天,出殯,穿過大街,店鋪的人,站在櫃檯裏,伸頭看,看到趙志祥,倒不認識趙志祥了。趙志祥生來胖,很白,那時正是冬天,孝衣襯了棉襖,棉襖襯了短棉襖,又是叫人看的,走路當然動,又不動,所以,大街上,棺材過了,大家一時都不說話,雖然笑,孝子!一個白胖子!——沒有趙志祥。趙志祥再走一腳,看官冷落一下了,這一下子忘記買賣:
“趙志祥。”
或者:
“趙胖子,——趙胖子的爸爸什麼時候走了?”
趙志祥漸漸的不是叫人看,他那樣脖子不高一下,又不低,彷彿是生成的樣子,不然就不是趙胖子。他什麼也不知,後來知道他要小便。
三天前,趙志祥家的開始試一試她的孝衣,鏡子裏頭她喜歡的看了一看了。十年以來她沒有這一看,喜歡的看,雖然她歡喜照鏡子,隨便穿戴什麼要照鏡子。她平常也愛打扮,正如久當廚子的人不曉得東西好吃,做出來總好吃,總是那麼做。穿上這一件白衣,她的孝衣,大概她沒有看見過這個樣子了,這個樣子好看。的確,她頭一回穿孝衣。她連忙把她的毛喊進房來。毛已經自己穿上了。毛的孝衣比毛長,白到地。爸爸的也比爸爸長。爸爸是孝子的孝衣,毛爲得明年就要長高起來了。看了一看毛,她似乎忘記了什麼,記不起什麼。什麼也沒有。是她的毛。坐下,把毛拉到兜裏,拿出她的小梳子來,捏住小辮子,道:
“重新紮一下。——不要同人打架,記得嗎?”
又道:
“不要吵你爸爸,你爸爸兩夜沒有睡好覺,曉得嗎?”
老兒辮紮起來新鮮,好像今天才有的。媽媽用了一根新紅頭繩。
因爲這個辮子,毛兒倒不像趙志祥了。或者趙志祥這幾天累了,侍候垂死的爸爸,晚上沒有好好的睡,眼睛有點腫。
沒有幾天〔大〕的工夫,毛兒在門口哭了,“我告訴我媽媽。”他一直哭到廚房裏去,媽媽在那裏。毛兒打敗了。打架他向來不哭,他家來了許多客,都笑他打敗了,所以他哭。他對媽媽說王金火。
“王金火,他在牆上畫我,畫我一個大嘴。”
“我總是叫你不要和他玩,你偏要和他玩,——那一個短命鬼!”
媽媽恨不得一巴掌打幹毛兒的眼淚。她實實在在的恨王金火。
“哭出這個鬼樣子!”
說着輕輕的把毛兒的眼淚揩了,挈起她的衣裳,她的新穿的孝衣。因爲在廚房裏乾〔幹〕活,孝衣外還記了一個圍裙。
趙志祥的大門當街,偏街,只有幾家做小買賣的,好比他間壁的一家買〔賣〕紙錢。趙志祥家的清早起牀比人家晏一些,除了煮飯她沒有多的事做,起來還沒有梳頭,街上,她的門外,有小孩子拉的糞,她也不問是誰家的小孩拉的,她認得是對門王金火的糞,她拿了她的掃帚把它掃乾淨。張四嬸子看見了——毛兒叫張四奶,總是忍不住的要心頭納罕:“好賢快的媳婦!”她站在上風,偏着她張四奶的臉道:
“起來了玉姐?”
張四奶叫趙志祥家的叫玉姐。
“四奶,那家沒有小孩?”
張四奶暗地稱賢快,見了玉姐掃別人孩子的糞,玉姐就看出來了,聽了一聲玉姐。
“是呀,婦人家總要這麼賢快纔好。”
人都要人說好。趙志祥家的實在又不願別人詛怨她的小孩。小胖子也拉糞。
這條街,到了趙志祥的門口到了盡頭,過去,土渣堆。再走,荒地長了草,趙志祥做孝子的時候就在這裏搭帳棚,吹了三天喇叭。草的坡上兩棵揚〔楊〕柳,六月天,趙志祥家的清早起來樹腳下梳頭。趙志祥也躺在樹下睡覺,那時白日當天,閒着無事,從衙門口走回家來。一天,他午覺睡醒了,還是躺着,躺着竹榻,打了一個呵欠。他的呵欠是一個做爸爸的呵欠。連忙坐起來,人都猜不到他坐起來是有一叫:
“你媽媽,毛在家嗎?”
“在家,在間壁玩。”
“剃頭。”
這一句,兩個字,趙志祥他也不曉得他是叫“你媽媽”聽還是叫剃頭的不要走站住。剃頭的站住了,放下他的剃頭的擔子。
爸爸自己先剃,他的竹榻坐到剃頭的剃頭凳。
“呵呵呵。”
坐到剃頭的剃頭凳很新鮮的打一欠。
趙志祥剃頭是剃光頭。挑擔子的剃頭的都是剃光頭。毛兒雖然要蓄一個老兒辮,也屬於光頭。爸爸坐在那裏洗頭,洗頭髮,毛兒來了,媽媽跟着出來了。
“剃頭。”
爸爸說,擡頭見了他的毛。他彷彿這時才睡醒過來,他好大的工夫沒有見他的毛了。他說他是告訴毛要剃頭不要跑。他剛從剃頭的盆裏擡起頭來他說。沒有擡起來,等着揩乾臉。爸爸的臉好像毛兒要哭的臉了。
剃頭的什麼也不曉得,剃頭。趙志祥閉了眼睛又閉嘴。
毛兒掉過身,一跑跑到媽媽那裏去了,彷彿他忽然覺得站在這裏看爸爸幹什麼。
他的門口又來了一個搖鼓的。媽媽要買布。布未賣成功,搖鼓的又搖了他的鼓走了。
“上街到鋪子裏去買。”
趙志祥家的自己說一句。
“鋪子裏去買。”
搖鼓的遠遠的說一句。
趙志祥家的說話時看了王金火一眼。王金火同毛兒平排着站,看毛兒的媽媽買布。看了一眼就完了,叫一聲毛兒道:
“你爸爸剃完了。”
王金火是“平頭”。趙志祥家的有一回見了王金火的平頭好看,想到她的毛兒將來也把頭髮都蓄起來,到街上去剪平頭。平頭要上理髮店。今天看王金火,只看了王金火一眼,沒有想。王金火的平頭差不多有一年了,常日碰見的事。
爸爸已經在那裏取耳。萬籟無聲。趙志祥實在的享樂,斜了眼睛,偏着頭,新頭,什麼都不管,等他的耳矢看。趙志祥家的又叫一聲毛兒道:
“你爸爸剃完了。”
她沒有看趙志祥,看見了,正如看見了太陽,雖然沒有去看它。趙志祥,一個新頭,常日碰見的事。只有冷天,趙志祥剃完了頭走到房裏去,她手上做着針線活,擡頭一看,道:
“要戴帽子。”
毛兒剃完頭,媽媽拉住他,看頭上有毛沒有,臉上的寒毛修乾淨了沒有。這一位剃頭的是一個老實人,不愛說話,趙志祥也說他老實,會取耳,他卻不大樂意趙志(祥)家的這麼的瞧她的毛兒,心想:“只有你的孩子剃頭!”他在那裏收拾傢伙。
趙志祥家的瞧她的毛兒,可以說不是瞧她的毛兒,是她自己照鏡子。因爲她一心看一個東西,不記得這個面相是她的毛兒,不記得她對了這面相瞧。
剩了他們三個人。竹榻另外一把小竹椅子,趙志祥家的坐了椅子。她是乘涼,兩手抱着膝頭。樹陰下很涼快。這一刻工夫,她簡直沒有聽見毛兒和他的爸爸說話,說什麼。她望着有涼意的風吹着柳葉兒動,好像採花的蜂兒要飛上花心,兩下都是輕輕的惹着。看她的後影就曉得她很涼快了。這一棵樹上的葉兒都是要來吹着她的眉毛動了。兩棵楊柳她看了一棵。慢慢的她掉了頭,她的眉毛,葉子底下現得更烏黑,似乎真動了一下了,見毛兒那麼的貼住爸爸,道:
“要捱這麼近!——多熱的天!”
趙志祥心頭的舒服不能比擬了。他坐着,毛兒站着,赤腳站了竹榻,駝爸爸的背,同爸爸一般高。媽媽同毛兒的話爸爸兩個耳朵都聽見了,嘴裏還說話。毛兒還是答應爸爸:
“人山水日月,父母子女兄弟姊妹。還有左手右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還有小貓三隻四隻。”
媽媽聽來很新奇,笑了。
趙志祥道:
“這些東西也要書上說!還是人之初好。”
他很看不起的樣子。他也不曉得他這一說是說給毛兒聽還是說給誰聽。毛兒上了半年學,今天他纔有工夫問毛兒書怎麼讀,——早已曉得讀的叫做國文第一冊。
“媽,爸爸耳朵裏有一個痣。”
毛兒歡喜得叫,他發現了一個東西。
媽媽不答應。爸爸未聽見。趙志祥的右耳朵裏有一個黑痣,趙志祥家的做新媳婦的時候就看見了。她還聽見人說耳朵痣是“好痣”。
“毛,你的西瓜都吃了沒有?”
爸爸說。
“下回再不要買許多這個東西,吃了又要拉稀。”
媽媽說。
毛兒看見程四牛,王金火,還有兩個同學,都來了,自己也站下地來了。
“四牛,算你大些,不要欺負我毛兒,欺負我毛兒我就告訴先生打你。”
四牛說他總是同毛兒好。
趙志祥今天高興,他就逗着這幾個孩子玩,忽然提着嗓子一聲唱:
“耶穌愛我!我愛耶穌!”
惹得孩子們哈哈大笑,趙志祥家的坐在一旁,不知不覺的抱了她的膝頭,含笑的一說:
“討厭。”
她說的樣子美。
(一九二八,十,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