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火姓王。他也有三間茅屋,(他只有一個嫂子,侄兒三個,又還小,茅屋,所以口頭上人家都說是四火的茅屋。)堂屋佔了一間大的,居中,有天地君親師位,王氏堂上歷代祖宗,九天東廚司命。還有一條貼在一邊,是總是發財了。但都等於無有。因爲煙塵。然而到底是紅紙。煙塵等於無有,因爲都是,反而不見。四火總是偷油而已。偷油也確乎發財。捉腳偷油,算不了什麼,猶之乎裁縫偷布,你自己莫談國事,——這當然是破一個謎兒猜猜,叫你小心。偷油,當然是偷豬油,豬油貴,故舉之以概其餘,所偷尚不止此,豬腸,豬血——總之凡屬豬的,但除了豬糞,無所不偷。(按,豬糞別有偷者,不過不是在這場合,蓋與胡適之先生拜金主義的拾煤渣的老婆子可以相提並論,牧豬場上嚐嚐看見一兩個老婆子拿着傢伙追蹤幾隻豬,便是她們。)
乾順有兩位主顧,與乾順同在一條街上,都是堂客——似乎無須聲明,顧主而是堂客,其爲寡婦無疑,一張氏,一趙氏。這個卻得首先聲明:豬肉店的顧主分爲兩種,(指豢戶而言,吃肉者另算。)一賣毛豬,這就是說以豬賣,經了經紀的手秤他一秤,趕出門算乾淨,只付錢來;其二活豬不過秤,宰了再秤,豬腸豬血豢戶拿回去,不計斤兩,而油也當肉秤,秤了也準其拿回,扣總數。前者豬一斤錢二百四,後者肉一斤錢三百。張家大嫂同她的五歲的小姑娘,吃不了什麼,“拿回來倒不夠分人!”豬血拿回來煮熟了要端出幾碗給鄰家吃。也何苦讓人家偷?計豬一隻。趙二媽計肉。她有兩位令郎,大的不過十一,而另有女婿。而且,趙二媽自己愛豬腸。而且,“省吃省喝,喂一隻豬,吃他一個便宜油!”——那裏有三百錢一斤的豬油賣呢?語云,“有錯買的,無錯賣的,”那麼〈又〉反正這裏是該屠戶吃虧!
閒話少講,且說四火。四火,不待說,是歡迎趙二媽的。趙二媽的狗兒,也格外歡迎四火。他一天不上學了。殺豬是天剛破曉,頭一天晚上四火把豬趕了去。狗兒跟了豬尾巴叫:“哈哈哈,真會捉!”卻不是說四火捉腳,是此刻一把捉住豬尾巴。豬不捉不去。趙二媽遠在一旁喊:“莫把我的雞趕跑了!”雞飛狗跳牆。趙二媽寂寞得很。狗兒通宵不睡也行,趙二媽要他早點睡,還要再三說:
“明天早晨不用我叫罷?”
“一天光我就起來!”
說着比一比手勢,簡直要一大爲天。
“他不秤得平平的,我就說他爲屠戶!——你想他不爲屠戶罷?”(“他”是指陳七叔,豬經紀。“你”非是指媽媽,當然也不必說不是,是泛問的口氣。)
“多嘴!這你也管得了?——人家幾時不公平?爲屠戶?”
但先是一巴掌。不公平就爲屠戶,非爲屠戶乃爲狗。趙二媽的大意實如此。
“你只要看四火,眼睛莫離開他。”
狗點頭。但又是——
“四火哥他不偷我的油。”
又一巴掌——
“你曉得什麼?”
狗又點頭。
終於還是趙二媽輕輕的拍狗屁股——
“狗,狗,起來。”
一面替自己梳頭。
狗一夜做了豬夢。懵懵懂懂的,但根本上知道不是叫他起來上學。睜開眼睛——燈還沒有吹熄。
當然非昨夜的燈。趙二媽今天起來點的。
有子萬事足,趙二媽望着她的狗走近乾順的門,吃一點虧似乎也是可以的。
豬主照例必得去,正如別的買賣一樣,三人當面,——合經紀而爲三。陳七叔本來兼做狗的乾爹,已有一年之久,狗兒忽然很自重的否認了,小東人大有闖下滔天大禍之勢。他聽了許多壞話,講他媽媽的,——這個太出乎題外,只好不談。簡單一句:孩兒若去說公平,倒把爲娘掛了心。
“狗。”
陳七叔先到了,端了菸袋向狗兒打招呼。
狗不答。不答即是不承認乾爹。
“我們殺豬,你來幹什麼?”乾順的師父問。
“我不來,看你敢不敢殺!”
這個殺,是一刀把豬剖開。豬颳了毛掛在鉤上。早已過了四火捉腳的時候。師父那麼說,屠刀捏上了手。
“當然不敢,回頭我說五十斤,你說一百斤,那我可賠不起,你乾爹也賠不起。”乾順的掌櫃說。
“七叔,今天不要做幹爺〔爹〕呵,公平公平。”師父真是行其所無事,且剖且說話。
“乾爹不吃飯!”
陳七叔鼻子裏一句,且笑。
這個,可難解。而且,乾爹的話,狗兒絕對不聽。豬經紀當然靠屠戶吃飯。師父歇了一歇手,瞄七叔一眼。這一瞄,屠戶的眼色,卻不是有意來耽誤工夫,瞄得人心寒:“七叔,你沒有良心!”
狗兒兩眼不離開他的四火哥。四火蹭〔蹲〕在那裏守候,默無言語,——耳朵可聽?說時遲,那時快,四火盡豬之所有而空之了,就以他的懷抱。
“你媽媽叫你來看四火,怕他偷油,是不是?”
又是師父說。
狗兒嗤的一聲笑——
“不是。”
一跳跳到四火的脅下去了。
“尿胞呢?尿胞呢?”
“等一會,等一會兒就是,我說給你就給你。”四火口若懸河,——說得快。
他們兩人昨天預約了,預約豬的尿胞。尿胞這東西——是的,著者幾乎忘記了,既不經秤,又沒有聽說那一個豢戶拿尿胞回家,大概都是捉腳的拿去做人情。即如我也曾經得過兩回尿胞,都是捉腳的給我的。小孩子總喜歡玩。
狗兒就鵠立以待。
“我說給你就給你。”
四火又一句。他到底不是師父,未免手忙腳亂。
“我有一個好尿胞,給你,要不要?”
師父說。狗兒就掉一掉頭。又迴轉去,扯四火一下——
“給我!”
“不要急,等一等。”
狗兒又如命,——四火哥突然拿什麼向他手上一塞:
“好罷好罷。”
狗兒喜出望外——正是豬尿胞!眉飛色舞,對乾爹也笑了幾笑。
連忙又光顧他的四火哥,——不見四火。
四火在大街上。店外街旁,放着一個大木盤,四火傍着木盤翻豬腸。兩匹狗,伸了舌頭傍盤舐,甚且舐到了盤子裏去。非是舐豬糞,豬腸子裏翻出來的豬糞。屠戶的狗——一匹就是乾順的狗,其他一匹不詳——吃不到豬糞頭上去。
“狗!狗!”
四火踢狗,狗絆了他的腳。
狗兒捧了尿胞來了。
“四火哥,我吹不起來,你替我吹一吹。”
他以爲四火一定比他吹得大。剛纔颳了毛的他的豬就是四火吹得那麼大。他一晌佩服四火哥吹豬,暗地裏納罕。
四火不顧狗兒而說:
“你看,我一手的糞——ter!拿回去,叫你媽媽給一根線你,吹起來用線把它纏住,拋球玩。”
“Ter”所以喝狗,狗又近來了。——我們且把他們留在街上來談別的。
王二嫂,四火之嫂,系一個收生婆。一天,她洗三回家,——誰家的毛頭生下地三天了,她又去,去把毛頭洗得乾乾淨淨,拜天地,拜祖先。未拜之先,乾淨了以後,王二嫂一手握了兩個雞蛋:“滾滾頭,頭戴頂;滾滾腳,腳穿靴。”這個毛頭當然不是丫頭。這兩個雞蛋滾來滾去滾到王二嫂的荷包裏去了。她洗三回家,過張媽媽門口。張媽媽與四火爲鄰,是擺攤子的,賣花生,賣菸捲,賣鹽雞蛋。一見王二嫂,張媽媽笑迎道:
“回來了。”
(這裏又得聲明:明明白白的“回來了”,是著者寫的,張媽媽是一個咬舌,回讀若肥,餘類推。)
王二嫂趨而赴之。
張媽媽站起來儼然知道是要辦了他〔她〕的耳朵來就她的話。王二嫂就咕嚕咕嚕了一大堆。更一句,但已經冷落了張媽媽的耳朵,聲音嘹亮——
“媽媽,你說好笑不好笑?”
媽媽連聽連點頭,但實耳邊風而已。張媽媽只擺攤子,不管閒事。方其耳邊話時,王二嫂連說連眨眼。
“喂——”
險些兒忘記了,一聲“喂”,一手插進荷包,掏出來——張媽媽先看見,兩個蛋。
“媽媽,你就只給四十。”
媽媽一眼看破了蛋,然後——
“晚上給你。”
“不忙,不忙。”
王二嫂望見她的鬎鬁跑來了,第二個不忙已經開步走了。
張媽媽放在鹽水裏浸他一浸,是一百廿。鹽蛋六枚一個。
王二嫂要吃晚飯,張媽媽來了。
大鬎鬁小鬎鬁團在那裏吃桌子,——捏了筷子佔了天地君親師位面前的一張八仙兒的三方。
王二嫂尚在廚房,廚房即王二嫂的房。
“媽媽,你來了?”
王二嫂雙手端出一鉢。
“豬血。”
張媽媽自己告訴自己,自己請坐,大鬎鬁坐着的一條板凳。
鬎鬁的筷子一齊下去,張媽媽似乎一無所見,筷子亦似無聲響。
“把了蔥?”
張媽媽眼見蔥,蔥亦鑽鼻子。
“把了一點蔥。媽媽,你嘗一嘗。”
王二嫂一看是空手,趕忙去拿筷子。鬎鬁都是各管各,不過方其取筷子時(大鬎鬁)助了小鬎鬁一腳之勞,大鬎鬁點起腳尖來夠得着。
“媽媽,你嘗一嘗,——就只曉得吃菜,去端飯!”
下半句當然是喝鬎鬁。媽媽接了筷子——
“好,好。”
多了一塊東西,“好”卻要算張媽媽最分明的咬出來。
“沒有打醬油,把點醬油怕好一點。”
“好。”
此一“好”時,嘴裏又只有舌頭。孔子曰,富而無驕易,貧而無諂蓋難。
看官如曰:張媽媽是饞;諂者王二嫂,她要賣雞蛋。我亦無話說。
張媽媽遞筷子於王二嫂,——王二嫂是不由己的接過來,因爲沒有一句再嘗,一嘴湊近張媽媽的耳邊。此回屈了一點身,亦不十分入耳——
“媽媽,簡直流了我一身冷汗!這堂客,一連兩胎——云云云云云云云云雲……你說好笑不好笑?”
與之連接——
“不忙不忙。”
張媽媽拿出了四十了。雙鈔兩枚。大鬎鬁連忙掉過頭來,但筷子不放手。
掉過來鬎鬁挨一慄——
“吃你的!”
鑿了鬎鬁,手插荷包,——王二嫂。
“天作保來地作保,
陳橋出現龍一條,
昔日打馬過金橋,
偶遇先生把卦搖,
你說孤王八字好,
到後來必定坐九朝。
到今日前言果驗了,
你比諸葛鳳雛算得高……”
在外四火是也。只是三個鬎鬁沒有聽。
“四哥回來了。”
“四火,店裏回?”
張媽媽打招呼,四火則已進門。
王二嫂迎上前去,四火一手遞阿嫂。
“油。”
王二嫂的眼睛告訴王二嫂。張媽媽的眼睛也看見了,她與四火之間是王二嫂,她以背向她,爲她遮了四火。
王二嫂風車一般的車進廚房,——看官將着急,問能有幾步的路程?曰,王二嫂半夜三更起來小便,固亦如踏腳踏車之踏其文明腳,而茅司,馬桶而已,尚在閫以內。在先就介紹過,閫內亦即廚房。
“四火,幾時替我也留一點,你賣給麪館賣多少錢,我也出多少錢。”
張媽媽同四火當面講話。
“你們總以爲我得了好多!你看,分到我名下就只有這一點。”
說話時一吊豬油不知掛在那裏,但張媽媽實看見了,這一點實在不多。
四火是酒醉回來。
四火之一落千丈,是此夜過了不久的事。
簡單一句:四火的差事革掉了。在先在別幾家肉店裏“一共混過好幾年”,(四火常是這樣君子不重的說)革掉了纔到乾順,這一革,簡直沒有希望。偷油總不致於影響他的職業,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屠戶說不出?
在先也並不闊,言其服裝,六月天更只一條褲,現在亦不過依然不闊。世態炎涼,人心不古,見乎阿嫂一人。起初也還好,但四火已不免寂寞之感了。一日大街回來,口唱孤王酒醉桃花宮,——還是朱顏嗎?當然不是。赤腳,六月炎天,太陽底下的石頭大概很不容易踏下去,走得很像一個賊晚上在暗地裏走路,探走。陳七保,警察,正站在那兒,他大概也很無聊,叫四火一聲:
“四火。”
四火也光顧他一下,然而不答,還是走路。大鬎鬁端了一碗飯站在門口吃。王二嫂也在門口。門口有一棵樹。望見四火,媽媽塞孩兒一拳。鬎鬁趕忙進去了,四火佯不見。
“四哥,煮飯今天晚上米怕不夠,飯〔晚〕上煮粥罷。”
“米不夠炒油飯吃。”
“這是怎麼說呢!?我同你侄兒背了你叔叔炒油飯吃不成?我娘兒們可憐!頭上有天!”
四火冷冷的那一句,王二嫂喊破了喉嚨。王二嫂惱羞成怒,四火自討沒趣。
“侄兒是我的侄兒,我難道就不疼不成?他要吃點什麼,我做叔叔的難道還爭嘴不成?背地裏偷吃偷喝,成個什麼樣子?教壞了孩子。”
四火這一說時,王二嫂緊緊的把嘴閉住了,心裏很喜歡。大鬎鬁已經又出來了,空手,赤條條的,張開眼睛莫明其妙,但緊緊的閉住他的油嘴。
沒有他的座位,四火又踱出去,口唱:
“怕只怕五丈原噯噯噯噯噯……”
噯得不可收拾。諸葛憂天也。
一走走到城隍廟,城隍廟的石頭上面睡午覺。四火既然到了城隍廟,則城隍廟不可以不寫。城隍廟分上下殿。下殿只有兩個“城隍廟的差人”,——大家都是這樣累贅的叫,但又叫“二百錢”,分立兩旁。一位做了一個二百錢的手勢,問你要二百錢,所以連那一位一齊叫做二百錢,其實那一位是手拿旱菸袋抽。因此,衙門口的張和氣綽號二百錢。但或者因爲先有二百錢的衙門口的差人再有二百錢的城隍廟的差人也說不定。然而張和氣的二百錢確是跟着城隍廟的二百錢來的。男婦老幼一見張和氣——當然本城的熟人,鄉下人豈敢?張和氣見了諸父老昆弟,以至於團頭王八賊,也真是爲人要學劉奉三,和氣生財做大官。一見張和氣,就叫二百錢,一叫二百錢,則張和氣與城隍廟的差人,二而一,一而二了,不知道到底記得是誰。城隍廟的二百錢——這是專指那一位做手勢的,湊巧也是一個麻子。那麼張和氣是麻子。此刻二百錢的跟前睡着王四火。六月天睡午覺這一塊大石頭上面真涼快。
城隍廟的上殿,當中,當然是縣城隍。排立兩牆者一共有八位,老爺正在升堂打板子的樣子。這八位,有一個也是麻子,一個是塌鼻,一個是歪嘴,其餘的記不清,不是記不清,我寫不出那毛病的名兒。諸位的形色——如果要逼真,請就近到中央公園衛生陳列所看一看那幾副患梅瘡的面孔。著者昨天恰好去參觀一次,所以這樣說。當初塑神像的不知原何這樣胡鬧令人不起好感。未必是年代久遠的關係。確乎有好幾十年未加髹漆。但這個於我有大大的好處,曾經在城隍廟燒了一回香,至今不敢同人打官司,凡事退一步想,自己拷問一下。
城隍廟的和尚這時正在和尚的房裏抽他的大煙,——抽大煙?四火原何不去把他抓住?豈不是一筆財喜?要知道,和尚有他的來歷。即如剛纔,四火未進來以先,石大先生娘子來了,穿了石大先生娘子的裙子來燒香。今天原來是七月初一。統共計算,穿裙子城裏只有兩位,石大先生娘子算第一個。石大先生抽大煙常在城隍廟,縣長——如今叫縣長,縣長常在石大先生的家裏打牌。這一說你自然沒有話說了。石大先生家距城隍廟不遠。城隍廟的和尚做的點心比廚子還做得好吃。這並不是說石大先生家裏有廚子。有時也有廚子。剛纔,石大先生娘子來燒香,上殿以下打一個招呼:
“和尚在家嗎?”
“先生娘子來了?”
和尚出來了,笑得不可以再笑,一眼就見——但不知是先見石大先生娘子的青縐裙子呢還是先見石大先生娘子的一雙小腳?總之這兩件東西很少見。小腳豈少見?但石大先生娘子的青縐裙子恰恰拖到石大先生娘子的小腳,所以地球上只有石大先生娘子的小腳了。石大先生娘子的臉皮也搽了粉。
“菩薩保護!”
和尚雙手接過石大先生娘子的一份城隍廟香紙說。石大先生娘子也說。
石大先生娘子大概站不住腳,不是走路原何也循環踏腳?這是城隍廟,她的大先生常來:這樣汗流得意,得意忘形,進香是來求菩薩,是來作揖,出門曾幾何時居然忘記了。和尚放了炮,炮響了,這才一扭灣,跑到當中跪下去。頭上還插了花。和尚也看見了。爲什麼耽誤了一會,又回到原地方,等候石大先生娘子起來。頭上還是插了花。言照樣再看。石大先生娘子叩首不肯起來。起來,要走路——
“再到天后宮去。”
“歇一會,喝點茶。”
“不,不,——和尚,你不要信你大先生的話,他總說沒有菩薩,連天上雷都不是菩薩!沒有菩薩人人都進香做什麼?”
“菩薩保護,保護大少爺明年添一個孫子。”
你道和尚忽然記起了什麼,望着石大先生娘子頭上插的花?記起今年正月裏石大先生在城隍廟整躲了一天半,石大先生娘子同石大先生吵架,說不該又到婊子那裏去。後來是石大先生娘子親自上城隍廟來,然而石大先生已經走了。和尚送了石大先生娘子出了下殿,回進去,抽大煙。所以四火躺在那裏打鼾,和尚並不曉得。四火睡了幾天〔大〕的工夫,四火也不曉得,一睜眼,聽得裏面放炮,還不打算起來,但聽得和尚嚷——
“這不行!這不行!”
和尚手下立刻多餘了一個四火了。和尚也是剛剛出和尚的房,聽了外面放炮。原來來了一個鄉下漢子進香,自插香,自燒紙,放了炮正要擰雞頭,和尚一眼瞧見了,一雙手跑去攔住他——自然是腳跑,而手攔:“這不行!這不行!”四火也攔住他:“不行!不行!”於是那漢子把雞一摟,摟在懷裏,對了他們兩位輪了眼睛看,發抖。
“你有什麼你說!”
“人家的牲口跑到他的田裏吃了糧食,他說是我的牲口!說是我害他!我只有一個孩子,憑城隍老爺!他一鋤頭把我的豬打死了!有理說不清!求城隍老爺開眼!他有兩個孩子!我只有一個!師父!”
師父解勸道:
“我看你是一個老實人,那裏會害人?你也不要生氣。進了香就
算得事。擰雞頭不是玩得的!我出家人總是勸人好,冤仇可解不可結。”
漢子沒的話說了,又掉過去聽四火一篇——
“師父說的不錯,你要聽人家勸。你自然不是害人的人,然而你的豬到底跑到他的田裏去了沒有呢,你不也是不曉得嗎?是不是?——那你這一下不是害了你自家嗎?”
四火看得出他的道理戰勝了,連忙加那一句。連忙又接下去——
“今天你喜得師父看見了,要不然的話,嚇,你自己說的,你只有一個孩子!”
“我看你這個人將來還有好處,今天你就信我的話,回去,曉得嗎?”
“多謝師父。”
“你的雞,既然燒了香,拿回去不得,你就放在廟裏。”
“你將來還要發財。”
“多謝師父。”
結果他赤腳探走了。不知他的下文如何?城隍廟立刻有了一隻黃毛公雞,而四火伸手問和尚借錢。他說:
“今天實在沒有辦法。”
和尚說:
“你不要同我打主意。”
“二百五不好聽,給我一個張和氣,多了我也不要。”
有一句俗言:“二百五,賣屁股。”
“你的算盤打就了,這個雞就算他一斤半,頂多值四百錢,你就要一半。”
“話不是這樣說。今天給我一個面子。”
四火也得罪不得,和尚給了他一個面子,二百錢拿走了。走出城隍廟,他要小便,就朝那“君子自重小便遠行”的地方,一個拐角,小便一下。一下未了,背後有人喊他:
“王四火!”
一看是馬旺火,警察。這可不由得四火不答了,馬旺火板起他的警察的面孔。四火好笑——
“你幹什麼?”
“你說幹什麼!不准你屙尿!”
四火更好笑——
“這是幹什麼?”
好笑,歇一會,把褲子重新紮一下。
“你不認得我,我不認得你?”
“不准你多說話!跟我走!”
四火不肯白費氣力,而馬旺火要帶四火走,——這裏且得補一筆,有一條警察署的告示貼在小便遠行的旁邊,只貼了三天,“此處禁止便溺如違帶署罰辦”。因爲到了一位新署長,是一個學生出身,見了這個城市太不講究清潔。所以馬旺火要帶四火走。四火也就有點舵轉不過來。幸虧賣麻糖的吳細叔走來了,上前解勸。馬旺火說明原委。
“好好,算了,算了,都是眼面前的幾個人。”
於是吳細叔插在當間,他們兩位隔了吳細叔吵嘴。
“你是狠你就跟我走!”
“跟我走!走到九江去了王八你曉得嗎?”
“四火,這就是你的不是。”
然而四火走了。氣壞了這一位警察,吳細叔一把拉住他。馬旺火的女人去年冬天跟人逃了,所以四火這樣下場。拿了二百錢那裏去混了一大半(天)?我們所曉得的,他走張大嫂門口路過的時候喝得臉紅。這位張大嫂就是首先就介紹過的那個張大嫂,寡婦人家。四火過路,一個挑大糞的也過路。今天真是多事之秋,四火一碰把一桶的大糞碰潑了許多。四火只碰了挑大糞的一下,而大糞就碰潑了。張大嫂同她的小姑娘正在那裏吃飯,張大嫂就不吃飯,跑出來一把拉住挑大糞的。
“你走!看你走得脫走不脫!”
拉住了怎麼走得脫?然而挑大糞的想一腳走脫。
“你把我怎麼樣?又不是我有心碰潑的,是他碰了我一下。”
指四火的背。
“我不管許多,你把我的門口掃乾淨!”
掃乾淨算不了什麼,挑大糞的就放下他的擔子。
“你給一把掃帚我,——沒有掃帚我怎樣掃呢?”
“啐你媽的臉!我給掃帚你掃大糞?”
“不要開口就罵人,我不是今天上街的鄉下人,多不說,這條街我一天要走兩回。”
於是他走迴路了,丟下他的大糞。
“我不看你是一個寡婦人家,算不給你掃。”
且走且低頭說。他也知道張大嫂是寡婦人家。四火早已走得不見了,落得乾淨,他怕張大嫂把他也拉住。寡婦人家,誰都不敢惹,尊重。夫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這位挑大糞的爲什麼走迴路呢?不遠,他剛從那裏挑糞來,又回到那裏去,那個人家的茅司裏他放了一把掃帚。那麼他還得來回一趟。
四火回家很晚,王二嫂統率了三個鬎鬁早睡了。睡了王二嫂的破蒲扇沒有放手,喳喳不休,蚊子太多。留得大門未閂。四火輕輕一推開。還咳他一聲。天上打雷,打雷不下雨。四火趁着電光一倒倒到他的竹牀上睡下去了。言其北窗之外電閃而已,不然難道他不睡不成?還給他留一盞燈不成?
“喳!”
扇子拍蚊子,——一喳便悟,用不着想。他的頭上也有蚊子,然而不管。
“喳嗒!”
扇子滾到地下來了,沒有捏穩,睡着了,——稍想了一下。然而王二嫂一翻翻下來了,起初四火毫不知,等待忽然——
“嘁嘁……”
那麼起來屙尿!
“轟轟!”
打雷。
閃。
“轟轟!”
打雷。
“呼呼。”
四火打鼾了。四火毫不知。這樣今天過了。過了一天又一天。不過半月工夫,四火這才實在沒有辦法。王二嫂動不動打鬎鬁,打得王二嫂巴掌紅,鬎鬁屁股紅。四火說王二嫂是打氣,是打他。也只好不論。出去,回來。回來,出去。回來,白日就躺在門口樹腳下睡覺。一天,睡覺醒來,大鬎鬁一屁股黃泥巴擺在四叔面前,鬎鬁們和土作盤筵,四叔打他一巴掌。鬎鬁倒不在乎,掉轉頭來同四叔玩。
“四叔,我媽說你不要臉。”
四火打一個呵欠。
又一天,睡覺醒來,聽得張媽媽(在)那裏咬舌,或者是張媽媽把他喊醒了也未可知。張媽媽的雞被誰偷走了一隻。張媽媽喊得甚費氣力,叫人想到人是應該有舌頭的,舌頭不應該有毛病。
“那一個短陽壽的!害我!偷我的雞!”
(四)火既然醒了,也還不起來,躺在那裏學舌:
“偷你的□(從屍從穴)!”
(應該聲明:此地是記者遵照唐有壬先生的寫法,四火只不過故意把音變了一下。)
於是講一個故事自己聽,以醒瞌睡——
“一個咬舌婆,一天晚上,深更半夜裏,有一個人摸到她家裏去,把她的雞偷走了,把她的鴨子也壓死了,還朝她的牆上屙一泡屎。第二天清早她爬起來,一看,雞不見了,鴨也壓死了,牆上還屙了一泡屎,她就跑到大門外一喊!一喊:‘是那一個短壽的!夜裏跑來偷我的□(從屍從穴)!把我壓也壓死了!還要屙一泡屎我的牀上!’大家聽見了都跑來了……”
“我可憐!害我!偷我的雞!”
(一九二九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