慫恿

  一

  端陽節前半個月的一晚,裕豐的老闆馮鬱益跟店倌禧寶在店裏對坐呷酒。

  “鬱益爹,旁大說:下倉坡東邊政屏家有對肉豬,每隻有百三十來往斤,我想明日去看看;端陽快了,肉是一定比客年銷得多,十六七隻豬怕還不肯。”禧寶抿了一口堆花(酒),在賬臺上抓了一把小花片(糖);向老闆告了奮勇後,兩隻小花片接連飛進了口。

  “嗯,你去看看,中意,就買來;把價錢講好,留在那兒多喂幾天更好,這裏豬樓太小,雅難尋豬菜。”鬱益安閒的說,忽然想起舊事,又懶洋洋的關照着:“你去了第一要過細些,莫手續不清,明日又來唱枷絆,翻門坎。他屋裏的牛七是頂無聊的傢伙,隨是什麼,愛尋縫眼的。”

  “那怕什麼,凡事離不了一個理,不違理,就是牛八雅奈我不何!”禧寶滿不在乎。

  牛七是溪鎮團轉七八里有數的人物:哥哥四爺會八股,在清朝算得個半邊“舉人”,雖說秀才落第,那是祖上墳脈所出,並不關學問的事,只是老沒碰得年頭好,在家教十把個學生子的《幼學》、《三字經》,有空雅愛管點閒事;老弟畢過京師大學的業,親朋戚友家與乎宗祠家廟裏,還掛起他的“舉人”匾;侄兒出東洋;兒女們讀洋書的,不瞞人,硬有一大串。這些都是牛七畢生的榮幸,況且籮筐大的字,他認識了好幾擔,光緒年間又花錢到手個“貢士”,府上又有錢,鄉下人誰趕得上他偉大!他不屑靠“貢士”在外賺衣食,只努力在鄉下經營:打官司嘍,跟人擡槓嘍,稱長鼻子嘍,鬧得呵喝西天,名聞四海。他雅餵過蠶,熬過酒,但都是冒得一眼經驗,憑着一鼓蠻勁去亂ㄍㄠ,每年總是虧大本,沒得“打官司”,“擡槓”那樣的成績好。他的身胚很高大,大肚皮水牛一般的,在文質彬彬的兄弟裏,他真是走了種的蠻。他的排行是第七,人們便派他一個“牛七”。他膽量很大,又學會了刀,叉,拳,棍,武藝,黑夜裏聽見屋前後有響動,一個人敢拿短棍入山趕強盜。有一年清鄉委員下了鄉,還幾乎捱了他的做。橫衝直撞,那裏找得到對手;牛眼睛釘住了誰,誰就得小心些;若不幸闖在他手裏,就同黏了油漆樣,弄不清爽。他那黑漆的臉又油晃晃的,顧名思義,雅有尊他“油漆”的。但“油”與“牛”,厲害很懸殊,因而尊他“牛七”的畢竟佔了勢力。

  禧寶洋腔海白慣了,生意經他知道點巧妙,是非場裏可沒得他的份。他相信老闆鬱益的大哥原拔抵得牛七的四爺;二哥雪河而且是牛七頂怕的,而且他家裏雅有人掛過“舉人”匾;尤其雪河爲人剛直,發起脾氣來,連年尊派大的活祖宗雅罵的。有一年牛七衝撞了他,託族叔枚五老倌到裕豐放鞭爆賠禮,雪河叫細人子把鞭爆踏滅,跳起腳,拍桌子罵:“枚五爺,你書由屁眼裏讀進去的啊?這事由你放鞭爆就了啦嗎?好不糞漲!”枚五老倌給侄孫罵了一頓,垂頭喪氣,出門投族人,要開祠堂門整頓家規,但是,空的,蛆婆子拱磨子不起,還是由牛七親自送禮賠罪了事。雪河在省裏教過多年洋學堂的書,縣裏是跑茅廁一樣,見官從來不下跪的,而且在堂上說上幾句話,可使縣太爺拍戒方,嚇得對方的紳士先生體面人跪得出汗,他還怕誰!這在溪鎮的婦孺都知道,背地稱他雪豹子。牛七隻蠻在鄉下碌的人,撞了他,不是小蛾子撲燈火!裕豐有這樣的聲勢,禧寶那有“牛七”在眼裏。

  翌日早餐後,禧寶換了件白褂,赤腳上加了一雙襪,扣在褲腰帶上的牛骨頭煙盒子也取下裝一滿盒條絲煙,找了一把黑摺扇往脖子上的衣裏一插,掮着洋傘,出門邀旁大到下倉坡買豬去。

  下倉坡是述芳政屏兩兄弟的產業。他俚(他們)保管不住,不能不找主兒。牛七是他俚的從堂兄弟,本有承受的優先權,但他那幾年事事不順手,於是述芳將下倉坡的西邊,連屋帶田賣了一半給裕豐,現在歸原拔經理着。賣祖產,就是賣祖宗,這在溪鎮人認爲是奇恥。牛七瞧着述芳兄弟許多人拖拖踏踏擠在下倉坡東邊住着,對東邊的祖產真有喪了考妣一般的悲哀。

  “你屋裏ㄍㄠ成了這個樣子,以後真不好辦!蠻好的祖產,輕鬆的送掉,真碰得鬼,我看你,述芳!你想想,當年驊四公創業如何的艱難苦楚,到了你們手裏,就風吹落葉樣凋零下來,再空兩年,怕連東邊也靠不住。將來我看你遷都遷到哪裏去?”牛七這樣說,述芳雅不願將一口悶氣從屁眼裏撒出去,仗着牛七和政屏二娘子的孃家那一霸人物爲後盾,於是信了牛七的主張,在賣給裕豐的一邱田的那一頭耕種起來,原拔質問所得的回答是:“媽媽的,我耕我的田,礙着誰的祖墳啊?”裕豐的雪豹子知道了,拍桌子罵牛七。因爲原拔自從搬到下倉坡,家裏常常鬧鬼,黑夜裏有石子飛進窗,裕豐就鬧賊,這是牛七的鬼,雪河早就有耳聞,於是他派人警告述芳。述芳蠻不講理,到許起七日七夜的朝天懺,說裕豐欺他,人不知道天知道。族長貢老爹知道什麼葫蘆裝什麼藥,牛同豹子會有一架打,於是邀人出來和,哼,白忙了幾天,貢老爹縮了頸根,其餘沒面子的白菜鬼誰來管這閒事!於是雪河在縣裏告了一狀。述芳沒料到要見官,逃了。雪河又一稟帖,加了述芳個“恃勢凌人,畏虧逃審”的大罪,在縣署請動了四差八票下了鄉,尋到盂蘭會上,將述芳抓了去。禍是牛七闖出來的,就是千斤的磨子,不能不硬着背,只得聯合劣紳,上堂抗辯。雪河斬釘截鐵的幾句話,縣官就戒方一拍,牛七隨着“跪下”的命令,伏在地下,半句屁都不敢放。那場官司,牛七掉了“貢士”,述芳捱了四百屁股,還坐了一個多月的牢,赦出來後,就一病登了鬼籍。這是牛七一世不會忘記的,而禧寶卻忘記了,即令禧寶不忘記,但是裕豐這樣的勝利,恐怕更使他沒有“牛七”在眼裏,況且他是跟政屏買豬,這關牛七的鳥事?

  二

  買豬,禧寶是老手,政屏自然弄不過他。譬如人家一注牛頭對馬尾的生意,有他在中間謆,沒得不服服貼貼成功的。好比一樓豬,他只在樓邊吼幾聲,揮幾鞭,那些貨就從他那豬腰子眼睛裏刻定了身價:大肚皮的那隻分量多少;白頸根的油頭如何;黑尾巴的吃路太差;那怕那些貨餵過隔夜糧,又磅過斤兩,雅逃不過他的神謀聖算。他人和氣倒還在次,唯一他那嘴啊,隨便放句什麼屁,都象麻辣子雞樣塞在人家口裏,又厲害,又討人歡喜。平常倒是跟政屏還講得來。他一進政屏的門,就搬出他那生意場中的口白:

  “嘿,政二哥,發財發財。一向不見啦,兩公婆都好吧?”

  “好,好,你自己好!”

  “這晌如何不到店裏來?捨不得二嫂吧?哈哈哈!店裏正熬酒呢,你來,我準爲四兩堆花的東。”禧寶嬉皮笑臉的說,伸出四個指頭在政屏前打了個照面。

  “有酒呷,好的!明後天許來秤肉。”政屏很歡喜。

  “今年府上喂些什麼寶樓?我看看去。”禧寶說着,政屏領他進去看豬。

  “賣吧,這對貨?”禧寶在樓邊吼幾聲,拍幾下,試探着問。

  “節邊子來了,賣是要賣的,但是有好多人來看過,都是價錢講不好,吳桂和出了五十塊,中費歸他出,我沒答應,至少要五十五六。”政屏表示賣意,順勢吹了幾口牛皮。

  “政二哥真厲害,這對貨四十塊賣得掉算氣運,你還想五十五六,做夢嘍!”禧寶用先聲奪人的語句,直往“五十五六”上壓。

  “五十六末,雅要看什麼貨啊!”旁大湊着說,“到火房裏來談吧?”於是三人走進火房。

  牛七的野貓腳是常在政屏家走動的。他自從跟豹子交過手,掉了“貢士”後,他到政屏家,最愛走後門;那裏有茂林修竹,是僻靜的地方。這天,他走進政屏的後門,聽見火房裏有禧寶的聲音,他怔了一怔,點點頭,悄悄地踱到窗外去窺聽。“禧寶之來是什麼壞勾當,政屏不經他的同意,擅自跟這壞蹄子幹什麼!”他急切要探出個實在。他由窗紙破處瞧見政屏在桌上拐着水菸袋,取了插在爐邊的火筷,箝着火炭,又將火筷夾入拿菸袋的手指縫裏,騰出右手來擦一擦菸袋嘴,才伸出指頭到煙筒裏去掏煙。煙筒是空的,即刻就起身,於是牛七的頭避開了。

  “不必去拿了,我自己有煙。”這是禧寶的聲音,這聲音又將牛七的頭引回來。禧寶雙手接着政屏的煙筒和火筷,取下褲腰帶上的煙盒,上了煙,引火抽着。政屏睜眼凝視空中繚繞的煙,有時還釘住地上的菸屁股。牛七板起油漆的臉,眉毛皺着,似乎有誰欠了他的錢不還的神情,“若是政屏還暗中呼吸禧寶那腐屍噴出來的臭煙味,那真是下流透了頂。可恨二娘子還泡了茶一杯杯分遞,禧寶配接她的茶嗎?”牛七似乎有些看不上眼,心裏在咒罵。

  一刻子,政屏竟公然抽起禧寶的條絲煙來了。條絲煙,在政屏家是稀罕的寶貝。他生怕辜負黃生生的煙,抽出半年難洗一次的菸斗,用小棍子通了幾通,將周圍凝結的黑黃色膠汁往自己的赤腳上一揩,隨即裝煙抽着,一口長氣,連兩頷都吸進去半寸深,煙如進了壇,沒一點糟蹋的,過足了癮才遞給旁大。“禧寶的和氣,堆花,條絲煙”連連的在他的心裏打轉,樓裏的那對貨,無形中已輕輕的減了價,如果禧寶誠心買的話。然而在窗外牛七的腦裏,卻是“政屏那一世沒吸過絲煙的醜態”。“禧寶那鬼臉,那刁滑,那可惡的語調,總而言之,處處討嫌得要死”。“裕豐那麼興盛,他媽的禧寶還孝順他,豬賣給他真是十倍的價錢才行。”

  “這對貨是真的要賣嗎?如果真的要賣,那我真不敢向你開口。政二哥,我買,你總讓點,再開個實在價吧!”禧寶正式開口了。

  “怎麼不賣!你不是別人,讓是要讓一點的,只是……”政屏在桌上摸了一個算盤,在算盤的橫木上扒了一顆子,又在橫木下偏右的一行扒了一個“二”,交把旁大,一面將口裏含着的“不到這裏不成”吐出來,旁大看了,遞給禧寶。

  “什麼,政二哥雅真是……,還是這個價錢,那有什麼講頭,就是過秤,雅跟價錢差得太遠啦。那隻大的連毛不過一百二十四五斤!”禧寶說着,掉轉頭。正伸長脖子在窺聽的牛七的頭,於是猛然的又縮了。

  “兩邊都吃點虧吧!”旁大擅自在算盤上扒了一個“四”,一個“二”,給禧寶看,禧寶接連說了幾個“這不行”,可是算盤已到了政屏的跟前。政屏羅唣了半天,纔在算盤上扒了個“四”,扒了個“八”,幾個“再少就吹了”連翻套似的出了他的口,算盤同時又到了禧寶的跟前。這樣的來回三四次,結果是禧寶袖子一勒,坐了個騎馬裝,一手叉腰,一手劈空氣,用勁的說:

  “當面的鑼,對面的鼓,我俚打開窗戶說亮話,政二哥,你是三兩塊錢不在乎,我出價雅實在不算少。一句話,買賣成不成在你,四——十——五——塊——錢。你願意,我俚就空幾天來趕豬,不願意,我俚就對不起,在府上打擾太久——啦——”禧寶本沒講完,眼釘着政屏,站起來,口仍然張着探形勢,等回話。旁大雅起身,裝出要走的神氣。形勢很嚴重,政屏似乎已屈服,很爲難的苦笑着說:

  “這樣,我就太吃虧了。你們真厲害!”

  “好啦,好啦,話就講到這裏止,政二哥,過幾天來趕豬就是。恭喜恭喜,兩邊如意,我俚走了吧!”旁大兩邊作揖,政屏起身預備送客,窗外的那位客,咬緊牙關,一溜煙的早兩步走了。

  五天後,禧寶到政屏家趕豬,政屏不在家,關照了二娘子說過幾天送豬錢來,隨即將豬趕走,又空兩天,那豬肉已裝進了人們的肚皮。

  三

  爲着這事,一天,牛七起了個絕早,跑到政屏家,在豬樓邊張望了一下。

  “爲什麼這樣早,七哥?”政屏有點驚異。

  “不爲什麼。……你喂的豬賣啦?”

  “呃,禧寶買去了。”

  “啊,禧寶買去啦!多少錢?”

  “四十五塊錢。”

  “啊,四十五?只賣四十五啊!錢付清了嗎?不賣把張三,不賣把李四,單單賣把禧寶!禧寶的錢好些?……你賣把範泰和何如?他會少給你的錢?”

  “禧寶同旁大來,講了半天,不好意思不賣把他,我願是不大願意。趕豬的那天我雅沒在家,聽說豬趕去不久就殺了,錢是一個還沒到手。”政屏爲積威之所怯,見牛七問得奇怪,敷衍着說。

  “既然你不願意,他俚如何趁你不在家就把豬趕去殺了呢?錢還一個都沒有到手,有這樣強梁!當初你如何跟他講的?”牛七假意的盤問。

  “那天,我逼住了,他俚只肯出四十五,我說這樣我就太吃虧了,後來雅沒說不肯。旁大就兩邊拱手道喜,說空幾天來趕豬,隨即就走了。”

  “那就有大戲唱啦!這件事你硬可以講沒答應他俚。人不在家,膽敢把豬趕去殺了就是,把你當什麼東西!事情沒得這樣痛快!生米煮成熟飯啦!政屏,禧寶送豬錢來的時候,難爲他一下,硬要活豬還原,隨他是多少錢不要答應。政屏,這是個頂好的岔子!我看裕豐有好厲害,娘賣ㄅ丨的!”

  “看着,今天初六,明天初七,……端陽快了,現在還不到手錢……七哥,裕豐不裕豐,豬是禧寶買去的,如何好奈何裕豐!況且從前吃過裕豐一回虧,現在何必……”

  “裕豐怎麼樣,禧寶怎麼樣,禧寶買就是裕豐買,你當禧寶是好東西,他專會鑽裕豐的狗洞,不管他是誰,我都要請他結結實實上老子一回當。娘賣ㄅ丨的!從前的事,不必講得,鴨婆子進秧田,來往有數,於今送肉上釘板,還不砍他個稀爛?政屏,你不聽雅隨你的便,以後,你屋裏的事就不必來問我啦,”牛七跟政屏賭氣,“你屋裏的事,”就是政屏每年少飯谷,少不得拿錢到牛七家去糴,政屏那敢開罪他!

  “不是這樣講,七哥,我單怕是腳伸出去收不回,又是一跤絆倒山磡腳下爬不起。七哥既肯替我出主意,我還有個不好的?”

  “那麼,這樣,政屏,我是無論什麼事,沒得不衛護你的。禧寶送豬錢來的時候,你硬說從前沒答應賣豬給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死人要活豬還原。沒得活豬還原,跟他拚了。隔壁原拔伢子同裕豐是一家,叫二娘子死到他家裏去。”牛七剛斷的替政屏出了個好主意,又睜着眼睛湊近政屏的耳邊。“原拔伢子不到這邊來的吧?”政屏答聲“不來的,從來不來的”,於是牛七放膽的解釋那主意的內容:“政屏,‘要活豬還原’,這不過是一句話,‘要二娘子去死’,雅不過是小題大作,裝裝樣子。我的意思是跟他俚鬧翻了,二娘子,就悄悄的到隔壁去上吊。你們即刻在外頭喊‘尋人’,並且警告原拔;事情是爲他俚起的,他俚當然會尋人。人既然在他家裏,他自然要負責。你屋裏有我作主,你就趕快把信二娘子的孃家蔣家村,叫幾十個打手上他俚的門,只要一聲喊,就夠把原拔、裕豐嚇倒的。將來人是好生生的,就敲點錢算了。如果人真的死了,那就更好辦!”牛七說到這裏,頓住了,在腿上拍了一下。“政屏,裕豐有的是田莊屋宇,哼哼,叫他俚領教領教我七爹的厲害!”牛七抿着嘴,保持着盛氣,腿上又搥了一下。“雪河伢子在省裏,三五天之內,料雅沒得誰敢跟我作對。”牛七依然是抿着嘴,板起臉,牛眼睛睜得酒杯一樣大,在室內橫掃;政屏只有“是”的應聲。只是這主意決定了以後,二娘子關着房門痛哭了一場。

  四

  “嘿,政二哥,老等你來拿錢,牌子真大,一定要人送上門!”禧寶一進門就搬出他那油滑的老調。政屏裝做沒看見,低了頭,板起面孔,預備發作,半天才心一橫的答:

  “什麼話,我並沒答應賣豬把你,請你仍然趕回來。”

  “豬早就殺了,令天送錢來。你要仍然趕回來,你到那些人的肚子裏要去。”

  “啊,殺啦?不同我商量好就趕去殺啦?不行,我要活豬還原。”

  “要活豬還原?有的是,政二哥,這晌買進來不少啦,嘿嘿嘿,你要那一隻就那一隻,加倍賠你的錢雅行。”禧寶仍然嬉皮笑臉的跟他纏。

  “放你孃的屁,你跟你爺老子弄幌子,狗入的,沒得活豬還原沒得好收場。放仔細些,我告你。”政屏鼓着勇氣說完幾句破臉的話,幾步衝到妻子房裏不見面。

  “哎呀,政二哥動氣啦!這何必呢?無緣無故的,這何必呢?”禧寶朝着牆壁說,事情僵了,只得退出來跟原拔商量。原拔走出來想大公無私的來調和,在大廳上見了政屏,正待開口,突如其來的給政屏臭罵一頓。原拔回了幾句,政屏就縱步跳上前,一手拐住他的辮,一手撩着他的陰。禧寶那張空嘴沒用場啦,站在旁邊只發顫。文縐縐的原拔無可奈何的嚷出幾聲“救命”。幸而他的崽甫鬆來得快,甫鬆是開豁了兩下子的,三兩個笨漢不會攏他的身。他只在政屏的太陽穴上輕輕的一按,政屏全身軟了,甫鬆又一掌刷去,政屏一鷂子翻身倒在天井裏。二娘子聽了信,趕來幫忙,給原拔家的長工盛大漢一把摟住,正合其式,她那肉包子似的乳峯,貼胸的粘在老盛的懷裏。她那又肥又嫩的水豆腐一般的身體,還給這久曠的鰥夫上了一把暗勁兒。原拔這邊人佔了優勝,即刻退進房,關上門讓政屏在廳上一跳八丈高的罵,讓他的堂客蓬頭散發,哭哭咧咧,直朝窗木上砸腦牀,額上竟自掛着鮮紅的彩。

  牛七編的劇,第一齣剛閉幕,第二齣拿手的又人不知鬼不覺的開始了。常人的口白,“出嫁從夫”,這是天經地義。二娘子雖是響屁都不敢放的賢德女子,標緻堂客,本來犯不上做一對死豬的殉殯,但是這幕劇的花旦只有她一個,爲着要圓牛七和她丈夫的臺,而且可趁此機會以公濟私的出出被摟抱的氣,她不出馬,還有誰告奮勇!因此,在原拔家正午餐時,她援進他家的窗。她單單溜進老盛的房裏,在牀灣裏上了吊。

  五

  牛七自從替政屏決定了大政方針後,天天只等禧寶送豬錢來,這天,政屏喘吁吁的走進來,他知道是喜信到了。

  “有什麼事?有什麼事?政屏,禧寶來了嗎?”牛七奔上前問。

  “來了,來了,我跟原拔打了一架,二娘子已經上了吊。”政屏急促的悽然的說,幾乎要流淚。

  “那麼,這樣……我俚就去,四哥,我俚一同去吧!二娘子的孃家報了信嗎?”牛七三腳兩步的奔着,一壁問。

  “去是去了,但是這件事情如何好收場呢,唉!”政屏依舊是很悽然。

  “有什麼收不了場,這樣好的岔子,難道還給別人佔了上風去!政屏,你真是多心!”牛七有點不鹹服,但是事情鬧大了,如果二娘子果然有差錯,說不定惹起雪河豹子的威,他不能全不顧慮,於是他湊近四爺問:“四哥,你看要如何才穩當,這件事?”

  “我看,這件事我俚只能暗中出主意,出頭鬧是要靠政屏和二娘子的孃家的。還是等蔣家村來了人再說吧!不過這苦肉計,我是不大讚成,如果二娘子有個什麼,就是裕豐傾了家,政屏有什麼了不得的樂趣!你……”四爺鎮靜的低聲的說,責備牛七,眼睛防備着政屏,怕他聽見。牛七皺眉無語。不久,到了下倉坡的竹山,走進了政屏的後門,在蔣家村沒來人以前,一切都照牛七原來的計劃。

  “二娘子不見啦,尋人啊!”“啊呀,二娘子好好的,爲什麼不見啦!”“如果有什麼不吉利,和原拔家脫不了枷絆,事情是由他家裏起的。”政屏家人來來往往將這套成語送到原拔家人的耳邊,原拔家人噴出口裏的飯,丟下筷子,紛做一團去尋人。盛大漢是頂關心的,走到臥室取圍腰布,預備去尋找;忽然他狂奔出來,“不得了,嚇死人,吊在我的牀架上啦。”

  “快點,快點,把她解下來攤在牀上。”原拔鎮靜的發號令,於是大家擁進去,七手八腳把二娘子擡到盛大漢的牀上。二娘子的身段頗柔軟,臉上依然有幾分美麗的桃花色。原拔用手指在她的鼻孔前探探,點了一點頭,“嗯,不礙事,不過暫時暈去了。”他想,即刻派人到裕豐取高麗蔘,西洋參,聞鼻散,順便要老弟鬱益着人找堂侄日年來。原拔娘子用溼手巾將二娘子臉上的凝血揩去,又摸摸她的身體。“身上還有熱氣,救總有救的。高麗蔘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到呢?這真是天大的禍,唉!二娘子,你平常對我俚雅蠻好的啊!爲什麼心一橫,命都不要啊?”她幾乎掉下淚來。擦凝血,是受了原拔的指使,因爲那凝血很可助牛七、政屏的威,雖則是二娘子自己流的。

  政屏過來瞧了一瞧,衝進衝出的很氣憤,口裏嚷着:“遭人命,還了得!”他的帶着勝利的威武,很使原拔家的孩子們有些恐懼,因爲孩子們雅有看過“遭人命”的。

  裕豐在溪鎮可算是衆望所歸的人家,四𡟓姐爲人很慈藹,最愛賙濟窮苦人,治家又嚴肅,兒子原拔、鬱益又能安分守己,滿崽中過舉,在外面很掙氣,雪河又愛急公好義;家裏無論什麼事,有的是幫忙的,雖則說人們愛鑽狗洞,雅不能說絕無感恩圖報的。亂幹一百幾的小通州得了信,雅趕到下倉坡。他在二娘子的身上摸了一摸,說好救,不過要趕快。他沒進過鄉立的小學,當然不知道科學的人工呼吸法,但他主張通通氣,那通氣的方法是:一面吹屁眼,一面吮嘴脣,這是他發明的。淹得半死的螃蟹坳的毛牙子就照他這法子治好的。原拔雖明知不必通氣,但他是最謹慎的,又不便辜負小通州的熱心,就讓他去包治。

  這辦法決定了後,原拔的家眷躲開了,二娘子的陰魂回來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堆了變幻的彩雲。不久小通州拿了吹火筒來,關了房門。

  “死在你的牀上啦,你不能只在旁邊看。我在這頭吹,你在那頭吮,這算便宜了你,何如?”小通州笑對盛大漢說。

  盛大漢只是笑,小通州找不到幫手,遲疑着,對於手裏的吹火筒沒法辦交代,對於吹女人的屁眼免不了有點含羞;一直等盛大漢口裏唱出一聲“好的”,這纔回復了高興。本來二娘子雖是鄉村的姑子,然而白胖帶嫩的小胚子,很有點曲線美,禮教森嚴的溪鎮誰敢對她問什麼鼎,雖然這是嚴重的時候,他俚仍是觀望着。最後是小通州先告奮勇,吹火筒在地上一蹬的說:

  “老盛,這是要救命,管不了那些,動手吧,來!”

  盛大漢走攏來,他倆顫着手去解二娘子的褲子,窗外面的孩子們鬼鬼祟祟的徘徊着,發出嗤嗤的笑聲。那援着窗戶想偷看的,冷不防捱了甫森的“耳巴子”,哇哇的哭。真個,二娘子死了,不知道羞恥,即令沒死,想顧羞恥,要奮勇的爬起來,但是這人命案可就功虧一簣了。恐怕這兩個莽漢有進一步的舉動,爲着要貫徹牛七和她丈夫的主張,她雅只有忍着點吧。小通州素來是幫裕豐的,平常雅遭過牛七的鐵蹄,二娘子並不在乎通氣,他非不知道,但這是借題發揮的好機會,對於桀傲不馴的傢伙,只有用通氣的方法去治療。他的吹火筒已經瞄準了,嘻嘻哈哈的送着氣,吹了幾口又噴了幾口唾沫。盛大漢卻是甜津津的在二娘子的櫻桃口上用盡平生的氣力來吸吮。如果吸不轉氣來,他願意自己也斷了氣的。那時二娘子的全身震戰得很厲害,痙攣般在抽引,那種味況,恐是她前生所夢想不到的,在牛七、政屏心裏,怕雅是夢想不到的。通氣,通了十多分鐘,盛大漢還想通着,又通了幾分鐘,盛大漢開起玩笑來:“小通州,我吹着,你吸着,不一樣嗎?”小通州罵了一聲“放屁”,即刻他找了一皮雞毛在二娘子的鼻前試了一試,雞毛前後搖動着,這可證明大功已告成,無須再通了,於是他俚才收手,一切恢復了原狀。原拔家人得了這喜信,視若無事的笑着,又聚在二娘子身邊。

  “原拔爹,人是很穩當的,沒事着急得,你府上每年鬧鬼,以後如果再有這樣的事,我還有更好的辦法來包治,我預定了這筆買賣。哈哈哈!”小通州當衆表功,原拔又笑又氣。

  六

  牛七在政屏家乾着急。二娘子雖是上了吊,而政屏一個人鬧不起勁,所聽到的只有“二娘子臉上通紅的,鼻孔裏有氣流出入”的噩耗,“二娘子被通了氣”的消息,也微有所聞,不過不曾證實,他真氣得熱血倒流,在室內彳亍個不住,直到兩點鐘後,才見到四五個穿長衫馬褂的和兩個戴大眼鏡杖着旱菸袋的白鬍子老倌,帶着五六十短衣赤足的大漢浩浩蕩蕩的擁進下倉坡的大門。牛七的精神奮發起來,春風滿面的接待那些蔣家村的紳士,並且請他俚號令帶來的那些漢子,四散在原拔家。他跟他俚畫蛇添足的談了一陣,把擔負這次事變的重任,堆在他俚的肩上:

  “二娘子自從上了政屏的門,兩年啦,周圍鄰舍,沒一個不講她賢慧。政屏對她,重話都沒講過。本來嘍,她自己這樣在行,誰敢講她半個‘壞’字。這回爲啦受了裕豐的欺侮,不明不白的死在隔壁,誰不瞧得氣憤,寒家就是死截人毛種,雅要跟他俚拚一下子的。只是講到來龍去脈,人總是蔣府上的人。”牛七眼睛周圍巡視探形勢,“諸位老爺是平常接都不到的,今天既是看得起政屏,都發了大駕,那末,政屏吃了虧,雅就不是蔣府上各位老爺的光彩。嗐,嗐,嗐,位老爺看對不對。”牛七眼睜着仍在巡視,他效了秦庭之哭,自然得到那些紳士的“是,是,是”,於是他膽壯了,即刻吩咐着政屏:

  “政屏,你關照蔣府上的人一聲,只管放威武些,這是人命案,不要太便宜了裕豐。硬要在這回把他家裏洗成流水坑,想什麼就要什麼,不好生辦出來,就把原拔家毀啦!再講,這是人命案。”牛七越說越聲音大,“鬧出了禍,諸位老爹跟我七爺擔當就是。我七爺不信邪,就是碰得惡老蟲雅要咬它一口。”他一手斫空氣的喊,捏着拳頭拍胸脯,頭向側面一擺,大有“不可一世”之概。政屏應着,帶啦白鬍子老倌們到原拔家去查看個實在。

  預備來大顯身手的這羣莽漢,本悶得發暈,忽然得了政屏的暗示,於是原拔家的桌椅跳舞起來,杯盤碗筷,響聲雜作,同時還有許多人叫囂着助興:“把穀倉打開。”“把大門取下來當柴燒。”“把家裏的祖墳掘了,媽的。”“……”真是天都鬧轉了。

  但天崩地裂的聲音,驟給一位來客鎮住了。那來客在人叢裏擠進去,這羣糾糾的漢子竟先讓出一條路來,癡癡的站着看。那來客的魁梧,紅臉盤,服裝的完美,到處顯出“了不得”。他雖是戴着眼鏡,但似乎不大看見下倉坡有這許多英雄在耀武,只低着頭,誰都不理,一直衝到原拔的臥室。原拔家人互相傳語,臉上浮出喜色,好象得了救星,嚇散了的靈魂又歸回了。“這不是裕豐的豹子,就是舉人,總而言之,至少是裕豐請來的大好老。”蔣家村的人這樣猜着,沒得從前那樣放肆了。

  牛七聽說原拔家來了一位紅臉漢,知道是日年,他當着許多人臭罵:

  “哼,他來了怎麼樣,日年,我還不清楚,裕豐隔房的窮孫子。他伯伯打流,偷人家的傢伙,當衆丟過醜。全屋都是跛腳瞎眼的,娘偷和尚還說不定,讀了這些年載的書,還是個桐油罐,破夜壺,貓屁不通的紅漆臭馬桶!這沒出息的雜種,我料他跳起腳雅屙不出三尺高的尿。政屏,你去看看,他如果不安分,叫些人結結實實的排他一頓。”牛七跳起來咒,口裏的唾沫飛上了政屏的臉。他罵,是會罵,能不能“排”,卻沒有他的責任。

  政屏跑到原拔家,日年正跟蔣家村的紳士開談判,其餘的擠在後面,集中視線,注意日年的議論。政屏知道形勢不對,日年果然有些不安分,可是牛七要他排日年一頓的話,竟無從入手。

  日年起首對蔣家村的紳士們道歉,借他俚的力量鎮住可怕的暴動,隨又質問他俚帶那麼多人來的用意,語意中帶有“趁火打劫”的諷刺,又請禧寶、政屏等當事人將事實辯明,那時旁大進省去了,由禧寶、政屏據實報告,辯正。日年再逐項簡潔中肯的解釋:什麼“買賣手續不清的責任”嘍,“禧寶、原拔、裕豐界限很分明,陷害原拔近於可笑”嘍,“二娘子自殺嫁禍的無聊”嘍,這許多富於理性的事實,竟封住了那些紳士們的嘴。他俚無從抗辯,悄然的先後散去了。然而坐鎮東邊的牛七卻堅持着,大概裕豐不洗成流水坑,他不便就收場。

  二娘子躺在牀上有呼吸,有熱度,臉上紅豔豔的,只是口眼緊關的。原拔家人寸步不離的謹防着。膽小的原拔娘子那時雅安閒的說她那老雞婆孵雞蛋的要事,孩子們聚在一塊拋石子,小通州時時“可憐啦,我的二娘子死得真慘啦!”假哭着湊趣,有時也來幾句“死得夠了吧?”的俏皮話。真個,他俚看二娘子死到幾時,大有任其自然之勢。二娘子臉上硬露出死得不耐煩的神情,大概她死了這麼大半天,不免有些肚餓和尿脹!

  這樣的情景,誰敢鬧人命案,掀天的波浪,竟平靜下去,這是牛七意料不到的,半夜三更,不很相干的,誰肯陪着他喪氣,蔣家村的不消說,牛七的四爺,雅只顧他自己乾淨,走了,只剩得牛七在東邊屋裏對政屏發脾氣:

  “你們真無用,以後看還找得到這樣的好岔子不?蔣家村的人雅真是些飯桶,來了這麼好幾十條,沒得一條中用的,半天啦,沒鬧出一眼子印象,唉,真氣死人,氣死人!”牛七拍着腿唱埋怨,埋怨了一陣,仍是不甘心,“政屏,我的話你是不肯聽的,事情鬧到收不了場,你雅不能怪我,時候不早啦,我是要少陪!”牛七前行了幾步又站住。“但是原拔伢子不肯多出錢,人不要擡回來,聽見嗎?我走了,有什麼事你跟五嬸嬸商量商量就是。”政屏知道他的臭脾氣,送他出了門。

  政屏的五嬸嬸跟牛七有意見,因爲她憐惜二娘子活受罪,纔出頭來調和。她向原拔商量,要他出百把串錢,放鞭爆賠禮,原拔不答應。五嬸嬸是專走五湖四海的女光棍,刁橫的牛七雅蠻怕她的。她對原拔說:

  “原拔爹,你想想,二娘子盡留在你這裏,於你有什麼好處。可以抹糊就抹糊點吧!這件事就是政屏沒道理,你是讀書明理的大量人。家裏又富足,就可憐他這一趟辛苦,雅可憐二娘子這趟糟蹋吧!我是不相干的,只願鄰居的和好。實在和不了,雅不關我的事。”

  原拔生怕二娘子會餓死,承認出五十串錢,和放爆竹,政屏自然不敢再堅持,於是豬錢和賠款點交清楚,爆竹一響,二娘子依然筆直的死着被擡回了家。

  七

  第二天晚邊,原拔在屋後的竹山散悶忽然發覺四五丈遠的政屏家的後門口走出個穿長衫的蠻漢來。

  “這件事,真吵了七哥的心!”政屏送他出門,很難爲情的忙鞠着躬說。

  “這有什麼講頭,都是自家人。”那蠻漢頭都不點的仍帶責備的神氣答,他忽然瞧見了原拔,急忙的直往前衝,即刻,他那偉大的肉胚,在暮色朦朧的竹山黯處消逝了。

  二娘子呢,可憐,她自從死過這一次,沒得誰見過她一次。真個,她是被活埋了。但是,雅奇怪,空幾天,玩青苗龍的玩到下倉坡,誰都出來瞧熱鬧,政屏也出來了,只是他的房門虛掩着,門灣裏有一堆黑影,迎龍的鞭爆就從那兒放出來,惹起許多人打哈哈。

  八

  熱鬧的端節過了,在省垣勾留了一晌的旁大回了家,到裕豐閒坐,那時鬱益、禧寶都在店。

  “噲,我說,寶先生,前回下倉坡那對貨味兒何如咧?”旁大莫名其妙的問。

  禧寶沒回話,漲紅了臉,眼向鬱益一睃,轉背朝着旁大,把舌頭吐出來兩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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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彭家煌
Type:短篇
Total Words:1.14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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