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梨

梨和賣梨人


  我們大家都吃過梨,不見得每個人都吃過雲南的梨。

  雲南的梨,也如雲南的民族、風物一樣,表現出豐富多彩的特點。這個地方的每一地區和每一民族,幾乎都有自己特有的品種,象大理(白族地區)出產的雪梨,麗江(納西族地區)出產的茨蠻梨,滇池左岸(漢族地區)出產的寶珠梨,全是有名的。這些梨中,雪梨最香,但不大肯接受移植,你把它挪到別的地方,即便存活下來,結出果子,在色香味上已和原來不同了。在這些之外,就是說,受氣候、土壤各種條件限制不那麼嚴格的,如海東梨,香蕉梨,大黃梨,火把梨,酸罐梨,蘋果梨,麻梨,棠梨,短把梨等等,也是教人一口氣數不過來的(至於沒吃到看到的還有多少種,只有恕我缺乏調查研究了)。這些梨,大小不同,色味各異。酸罐梨又大又酸,個頭象個小藥罐,裏面裝滿老醋一般的汁液,一聽這名字,嘴裏就禁不住要冒酸水。你先別搖頭表示拒絕,它還會變呢:你嫌它酸,不妨放在箱箱櫃櫃裏用松毛“捂”上一冬,到過年時,它就變成黃皮黑心,水分仍在,酸味卻消失了;它的名字也就改爲“烏梨”。火把梨個頭不大,未熟之前,外皮呈淡綠色,到了火把節(農曆六月二十四前後),漸漸轉紅,熟透之後,美豔異常,如同象牙一般的臉蛋上,塗上了紅紅的胭脂。味酸多水,它的潑辣勁,和酸罐梨不相上下。麻梨、海東梨、火把梨、大黃梨,各地區幾乎都看得見,有普及性,但它們多半是酸的,是不是因爲具有這種潑辣勁兒,它們纔會不擇土壤,不受種種條件的限制,到處都能開花結果,繁殖子孫呢?

  這個故事裏,講的是寶珠梨。寶珠梨主要出產於昆明南郊的呈貢,據說是一位名叫寶珠的和尚種下的(我要聲明:我是與“僧道”無緣的,只是根據傳說照抄)。在舊社會中,勞苦衆生,歷盡辛酸,再嘗酸果,是不慈悲,所以他要培植新的品種。寶珠和尚是高僧,他種出的梨也就高,高處在甜。人們爲了感念寶珠和尚,便用法號來作爲梨名。這種梨,味道好,樣子也不尋常,如果你想知道它的生相,請你攥起拳頭,伸出小指——對,就是這樣。你會說:拳頭並不象梨。但我的意思,主要在小指;因爲梨把非常粗,幾乎是拳頭和小指的比例。形象的說,個頭有國光蘋果那麼大小,梨把有鉛筆那麼粗細,形圓如珍珠,皮微厚,色淡綠,發出的香氣象香瓜,吃到嘴裏,也似傍熟時的香瓜。味甜,質細,汁多,堪稱上品。

  賣梨的人名叫左國,是呈貢產梨那個公社一個管理區(現改大隊)的生產委員。六〇年梨傍熟時,他下田幹活,左腳掌教什麼東西紮了一下,他毫不在意,也不醫治。過了兩夜,下不得地了,腳腫得象個頭。診療所醫生小楊跑來一看,斷定腳心裏還留着刺。當時便說:“刺很深,拔時一定很痛。要治,一不許喊叫,二不許罵人。”從小楊提出的醫治條件來看,就可知道這位委員是不大好惹的。

  左國坐在矮腳凳上虎着臉,格扭着濃眉,大嘴巴一歪一歪的。說老實話,腳心痛得真夠受,就象尖錐子一下下向裏戳着一般。擱別人身上,說不定要哭着鼻子喊媽的;老左只歪歪嘴,也教小楊瞄到了。他一擡眉毛,半黑半白的寬腦門上,迭出幾條粗大的橫紋,眼睛一瞪,喊出微帶沙啞的聲音:

  “少說二話,拔棵小刺可比得關雲長刮骨療毒?你自己是膽小鬼,也把旁人看成小娃娃,生怕張口一嚎嚇掉你的魂!”說着咧開長滿胡碴的厚嘴脣哈哈一笑,“你打聽打聽,解放前抓兵,老黃狗把我吊起,‘賞’了老子那多皮條,直到全身賽過靛葉,老子也沒向狗日的們哼過一聲。”

  “你沒敢罵,是不是?”小楊拉草墩坐在他對面。

  “沒罵?你打聽打聽……唉,莫講廢話!”他把腫得泡梨一般的傷腳向小楊一伸,“動手吧。”

  小楊是大隊自己培養出來的醫生。轉彎掛角攀起村親來,左國還是他的叔輩。左國很愛護小輩人,表揚他們長處,也毫不原諒他們的短處。他自己可以敞胸露懷,帽子歪卡到腦後,看見小楊沒扣好一個風紀扣,卻把他狠狠批評了一臺。理由是:他是大老粗,他們是體面人——知識分子。因爲這樣,小楊這批年輕人,又是愛他,親近他,又多少還有點怕他。這倒不僅僅因爲老左長着厲害的嘴巴,而是這位老輩子,作人正派,愛社如家,工作上、生產上全是模範。另外,他又不大相信醫藥,理由也簡單:從來也不生病。這是第一次來給他治病,因此小楊首先檢查醫療箱,其次檢查身上的服裝,梳梳頭髮,綁好鞋帶,竭力打扮得象個醫生。爲了怕在醫治時因痛發火,先用話“將”他一“軍”。

  小楊使出這些招數,老左完全明白。小楊打開醫療箱,用藥棉花抹擦工具時,老左盡拿眼睛端相着。端相一陣,就說:“小楊,你的白褂子,你的分發頭,有幾個月沒洗了?”

  “外套,上個月洗的。頭髮嗎,也是上個月……忙啊!”

  “忙?你的確忙,據說果園外茅道上的草全教你踏光啦。連洗頭時間全沒得,還能談到學習嗎?這樣下去,活到鬍子白,你仍舊是這個小楊!不行,得給你結婚!”

  小楊滿臉緋紅,不知如何回答。他和果園小學馬老師在搞對象,一得工夫總去找找她,不料這點小事也讓他知道了。他一把擡起傷腳,放在自己膝頭上,用着警告的口吻:“當心,我要拔了。”

  刺傷正在腳板心。腳腫得滾圓,傷口卻是乾的。鑷子探進去,輕輕摸觸着,並未碰到什麼。小楊有些躊躇:“沒刺,就不好落臺呀!”望着老左的臉,鑷子又深入些,這回碰到了。他輕輕撥弄兩下,摸清刺的位置。他清楚地看到,在撥弄時,老左面上雖象若無其事,但眉棱上面,如同按着琴絃似的,隨着每一撥弄,發出微微的顫動。當沾着膿血的黑刺從肉裏拔出時,老左額上冒出了閃亮的汗珠。

  小楊謹慎小心地給傷腳消毒、敷藥、包紮起來以後,才問:“四叔,如何?不大痛吧?”

  “哪個向你說的?不大痛!對你這份醫生,只好高低些咬起牙關由你整!”把腳放在地下,若有所悟地叫起,“啊!想起啦,你這個整法,象有點藉機報復。時才揭着你的底啦,是不是?哈哈,好小子!”他笑了個痛快。

  “莫屈人良心。我是醫生,可曉得?痛了喊幾聲,有啥關係?可你硬要裝英雄,完了還歪人一口。”

  “滾!快滾!”老左指着小楊腦殼,“回去把你直槍口的頭髮好好梳一下,最好再擦上點油,別忘記啦,今天是星期六。”態度忽然正經起來,“你找小馬經常走果園,這兩日寶珠梨咋樣?”

  “一半全熟了。應該安排收摘,賣出去啦。”

  “你沒向隊上反映嗎?”

  “咋沒反映!反映啦。隊上沒人手,顧不過來。”

  “唉,他媽的!偏趕這時候紮腳,真闖鬼!”說着,扶着矮凳,用一隻腳撐起身子,然後把受傷的腳跟向地下試探着,一踩痛得不得了,“醫生,我的腳明日可會好些?”

  “會好些的。”

  “回去告訴管牛的老華清,明早給我準備一輛牛車。”

梨園


  第二天,腳不痛了,但還不能着地。梨園離家還有一段路,只好藉藉柺棍的力量。左國找到一根棍子,正拿鐮刀修理,小楊趕着牛車來了。

  “隊上人全下地了,我來接你去看看梨園吧。”小楊說。

  “好大氣派!坐着牛車看梨園,你想得真不錯。”

  “不看看還能咋個?你這個病號。”小楊笑起來。

  “告訴你,我打算去賣梨。”老左撐着棍子站起,“病號?說得真好聽!”說着一撐一跳的拐到車後,兩手一扒坐上去,“走吧。”

  小楊牽起老水牛,頓了幾下頭繩,學着吆牛的腔調,木輪車慢騰騰走出院子。

  “秀才趕牛車,不能不說是新鮮事。”老左看着小楊這種趕車法感到怪有意思。

  “(瘸)腳人賣梨,也算得上新鮮事。”小楊回答。

  “小楊,可能發動一兩個人幫忙摘摘梨?”

  小楊看見老左轉動大眼睛,神氣活現地裝出商量的口調,就知道他在打小學老師的主意,就說:

  “你隊委都發動不到人,我到哪裏去找吶!今日又是星期天。”說着,一抓牛脊,騎到牛背上,隱起笑容。

  “真的發動不到?不老實!你發動不到我來試試,我還是校董啦。”

  “你是校董,從來也沒見你到過學校。”

  “從這一點看,我該辭掉這個校董,由你擔任纔對,你到校的次數實在比我多。”兩個人一齊笑起,左國放聲大笑,小楊啞聲地笑。

  牛車挨近小學,就向梨園轉彎了。當牛車走到操場前面一排仙人掌邊的時候,小楊提高嗓子吆了兩聲牛,車輪子還沒轉上幾轉,一位短頭髮、大眼睛、紅臉盤的姑娘,就出現在仙人掌的外面。老左立刻舉手招呼:

  “馬老師,可請過飯?……今日不趕龍街吧?……太好啦!那就請你搭我們到梨園去幫幫忙吧。”他喊小楊停下車。

  小馬紅着臉,馬上答應了。左國看出她好象對他有些怕羞似的,於是說:“馬老師,時才我受到一臺批評,說我當校董的,從來不到學校裏首看看。這個批評很對頭!可是,我也不是沒有理由:老師既然很負責,當校董的老是拱到學校裏首轉眼睛,人家老師說不定會多心吶。”

  “四爺,你太會講話了,所以一直把模範抓在手裏。”小楊從牛背上轉過半個身子,望着老左打趣。

  小馬把淡黃色圍巾捂到嘴上。她的藍布上衣底襟,在風中微微扇動,象給她忍不住的笑聲打拍子。

  “馬老師,請聽,模範可是講話撈來的?這份人,專講屈心話……來,請上車。”

  “不,梨園這麼近,我在後面走吧。”姑娘笑着說。

  一進梨園,遍地是綠蔭,到處是梨香。梨樹中間空地裏,種着黃豆和不爬藤的扁豆。豆葉邊緣上,綴着依稀可見的露珠,豆莢上,光茸茸的褐色短毛,閃着金沙般的亮光。梨樹中間,飛着各色的蝴蝶。一羣羣家蜂和野蜂,鬧哄哄地圍着樹枝打轉轉。它們吵得很兇,因爲只聞到香味,卻找不到花朵。今年寶珠梨結得又多又好,累累的果實,壓得樹枝彎下了腰。風吹來時,低垂的樹枝沉重地搖擺着,樹枝樹葉輕輕的磨擦聲,象擔負過重的人的喘息。越往深處走,樹蔭越密,蜂蝶越多,梨園的氣息越暖,香氣也越濃,從樹空裏灑下的陽光,彷彿都帶着甜味。

  驀然間,梨樹枝下鑽出一位小老頭來。他動作的輕快,教人不相信年已七十。他不但滿頭銀髮,連長眉毛也是白的。老人身體瘦小,背微駝,衫子短袖,褲子短腿,通身全是蜜蜂的色調,人的姿態,也象一隻蜜蜂。一見左國來到,立刻高聲喊起:

  “歡迎,歡迎,總算有人來了。你是聞香下馬,還是知味停車吶?”說着,快步走到牛車跟前。

  “我們是聞香下牛。”左國一面帶笑回答,一面向車下蹭,“大爹,我的腳傷啦,早想來,來不了。請你家莫罵。”他看出小老頭不痛快的神色,怕他責罵他們不關心梨園。

  “知道你會來的,不知道你會坐車來。”老頭子揮手趕開頭上的蜂子。

  “不是坐車遊園,我去賣梨。”

  老人顯出高興的神色,看了看左國,關心地問:“你敗了腳,能行嗎?”老左說:“腳痛還有牛唦。”老人讚許地點點頭,轉身走了。不上一會,抱回一卷竹簾和幾隻大提籃(這是老人專爲賣梨編制的)。把竹簾放到車上,提籃分給小馬和小楊,帶他們去摘梨。

  碧綠的梨葉,邊緣上透出一線淡淡的鵝黃,這是初秋給染起的。貯滿甜汁的梨子綴滿枝頭,整個梨樹彷彿被過重的負擔,壓得披頭散髮。摘梨人倒方便了:只消探着身子踮踮腳,每隻寶珠梨便可手到擒來。當一個個梨子落到籃內時,梨樹便輕輕地顫動搖晃,如同痛快地伸着懶腰,長長舒了口氣,然後慢慢把枝條舉向空間。

  左國剛在車上圍起簾子,小楊提着梨籃就來了。老左一面裝梨,一面記數;摘得快,裝得也麻利,不一會工夫,二尺來高的竹簾便裝滿了。

  梨車上薄薄地蓋起一行穀草,爲了預防下雨,老人把自己的蓑衣、笠帽給老左放在車上:“戴上我的笠帽,披上我的蓑衣,擔保你逢凶化吉,遇難成祥。”老人並沒有把自己看作仙人,他說這話,只是表示自己的衣帽是向來不借人的。

  左國一撐柺棍登上車轅,很吃力地騎在牛背上,坐好之後,對小楊、小馬說:

  “好好的星期天,硬讓這些梨子給耽誤了。對不起,我代表隊上謝謝你們。——走!”拿柺棍敲敲牛腿,車子動了。

騎牛賣梨


  從梨園到昆明市,車子從田間先向西行,到岔路口,然後轉北。現在天剛轉午,蔥綠的田野,一片寂靜,車在田道上慢慢走着,左國翹起傷腳在牛背上東張西望。人嘛,幹啥想啥,做啥留心啥。此刻,他正把路兩旁的穀子作着比較。因爲路北的一片水田,是社裏另一個隊的。稻穀的身量、顏色、穗頭和路南他們隊的差不多:“象莊稼人耪的!”他點頭稱讚着。

  越往前走,他越不痛快,越發火。眼前的一灣水田,手掌一樣平,一條清清的河水,在新開的渠道里活活流着,陽光、水利、土質,都是最好的。可是田裏面草比苗旺,水稗子的紫穗頭,齊刷刷地蓋滿田間。稻穀呢,縮在水稗叢裏,委委屈屈地擡不起頭,看不見影,只有風吹來時,才能瞄到它們細弱可憐的小穗頭輕輕搖動。這真如壞人得勢,趾高氣揚,一些正派人,因爲得不到適當的扶持,只好把頭縮在別人的腋下。一個真正莊稼人,見到這種情況,他是受不了的。左國比旁人又有點不同。他從小當長工,在左近的村村落落,勞動了一、二十年,不僅曉得每片土地的底細,而且對它們也有着一定的感情。更其教他受不了的是,水渠這面的一丘(實際是大半丘)田,撂荒的如同一片草地。這丘田,原是他們隊上的。在興修水渠時,本該順着山根開溝,當時爲了圖方便,趕進度,鄰社領人開渠的周全,對羣衆一舉鋤頭,就把好好一丘田來了一個腰斬……那陣,老左是高級社主任,一聽田裏開渠,立刻聞風趕到,但一半水田已經挖成了大溝。他向周全一理論,周全便批評他:覺悟不夠,風格不高。不但周全這樣說,挖溝人們也隨着這樣說。老左不服,牛脾氣一發作,到縣上告了一狀(縣上雖然批評周全:事先不向左國協商)。結果呢,還是風格不高。老左大起膽子說:“如果可以這樣幹,明年我們就到他們山上去種梨。”周全見事情不好了手,立即提出一個條件:把挨近老左他們那塊山地讓出,作爲交換。爭執雖然平息下來,但因忙於生產大躍進,老左他們並沒經營那塊山地。從那以後,鄰社給左國起個綽號——左不高。周全因爲捱到批評,也很生老左的氣。現在,老左看見原來一丘好田荒成這種樣子,回想過去他們自己耕種時的情況,就如把自己女兒嫁給了懶漢,衣不遮體,食不飽肚,心裏痛得如同腳板上的刺傷:“這不是耪田,是拿土地開玩笑!”去年中耕夏鋤,他們得到了上游紅旗。紅旗插在田邊,因爲插得不牢,着風一吹,便倒在田裏,再舉起來,旗下角已沾了泥污。在左國眼中,這一灣稗草叢生的水田,正如紅旗角上的泥污。

  車停下了,思路也斷了。老左擡頭一看,立刻喊聲“見鬼!”——他把路走錯了。這怪不得老牛,它不清楚到啥地方去賣梨。走到應該轉彎的岔路口,趕車人只顧發脾氣,想心事,它就抄着直道向前走。越走路越窄,田埂兩邊的野草直向嘴裏撞,站下腳來吃上幾口歇歇氣,總算不得多大罪過。

  老左沒好氣地說:“老牛,你搭我直是一對糊塗蛋!”

  這條路,老左熟得很。他們本該轉向北方,卻朝西北走下來。不要緊,條條道路通昆明,大不過繞上一個彎子,走出一條弓背,多跑個三四公里無事不了。老牛好象知道自己幹了錯事,聽見趕車人一聲吆喝,馬上揚起頭,晃晃犄角,加快腳步,車輪在草上發出刷刷的響聲。

  車子從水田走到山地,計算起來已經走了弓背的多一半。剛要插向大路,路上堵起一堆堆石頭和紅色的磚瓦。老牛頭前立着一方木牌:“×××號工地,禁止通行。”

  老左楞了眼,因爲走了個“此路不通”。他雖不迷信,卻覺得今日多少有一點“出行不利”。

  東北走不通,折向正東,不上兩三公里就是大路。老左用柺棍敲敲牛左角,車子順着苞谷地轉向東方。雨季的車道,本就積滿雨水,加上來來往往運送木料磚石的車輛的壓軋,車轍如同一條泥爛的陰溝,有的地方,泥巴糊到車軸,還象沒沉到底。雲南的牛車很簡單:兩根車轅拼上幾根橫檔,就是車棚;兩塊木板鋸成圓餅餅,插在一根圓木兩端便是車輪;車輪放在車棚中間的兩根木橛裏面,這輛牛車就成功了。不知是木板的圓周沒劃好?還是木匠師傅鋸時粗心大意?一般牛車輪子,不是橢圓的,就是三分之二是圓的,另外那三分之一是直的。所以牛車一走起來,車軸吱吱吜吜,車輪子七留古冬。老左的賣梨車正是這樣。這種車子,平時還不覺得十分別扭,到了爛道便會教趕車人發火。現在牛車走三步,停兩步,左搖右晃,一顛一簸,老牛呼呼發喘,累得直翻眼珠子,四隻腿腳在泥巴里踏進拔出,發出很難聽的響聲。老左很想跳下牛背,腿痛,下不來;不下來吧,實在心疼牲口。他在牛背上,只管心裏難過,無心注意路旁的田地,並作比較和批評。幸好車道漸漸升高,在前面分出一個岔路。老牛把車拖上坡頭的路上,車子前行才恢復了正常化。

紅大門前


  走出一段苞谷地,車子轉入一片槐樹林,樹林盡頭,豁然閃出一所院子:磚門樓,很高敞,門上塗着紅漆,門前生着一棵高大的核桃樹。老牛走到樹下便停住了。

  老左定睛一看,才知道已經來到鄰社,紅大門內,是周全的大隊部。老左回頭看看來路,一時覺得哭笑不得:弓背沒走成,本想走個直角,哪曉得,結果走了個倒鉤。

  正在出神、懊悔,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車後面出現一位四十多歲的老農民。這人是個車軸漢子,長滿胡碴,黑臉上,透着一派憨直。

  “老左嗎?”說着,手向車裏一摸,立刻大聲喊道:“老左賣梨來啦!”

  就象等着買梨似的,經他這一聲喊叫,從紅大門裏,從南面的土房裏,從人家後面園子裏,馬上涌出來一大羣人。

  老左說:“老韓,你亂喊些啥!我是過路,不是來賣梨。”老韓跟左國是老朋友,十二年前,他們混在一起給地富打了好多年的長、短工,解放後,老韓從梨園遷到這村,老朋友仍不斷來往。“你想梨吃?我可以給你兩個。”老左從口袋裏掏出準備在路上解渴的梨。

  老韓把梨剛放到嘴裏,車左右已經圍滿了人。老左馬上來一個倒騎牛,伸出柺棍壓在穀草上,制止向車裏伸出的手。

  “莫動,我不賣。”

  “老左同志,是你嗎?”人外層站着個穿藍中山裝的小夥子,白白的臉,又長又亂的分發,遮起兩隻大眼睛。這人是大隊會計兼文書牛興海。“既然拉來,爲啥不賣吶?”

  “牛同志,你好!”老左向他點點頭,“不賣,這些梨是送給食品公司的。”

  “你這人,真叫怪,梨往昆明送,咋個拉到這裏來?”

  “是啊,怪就怪在這點,”老左自己也笑了,“怪就讓他怪,就是不賣。”

  老韓舉起啃剩下來的大半個梨大喊:“老左這梨,真他媽的刮刮叫,好極啦!”

  “老左,咋個不賣吶?我們又不是不給你錢。”買梨人們齊聲說。

  老左哈哈一笑:“看你這話講的,給錢都不賣,不給更不賣了。躲開,車走啦。”

  老韓一把拉住牛頭繩,粗聲粗氣地說:

  “老左,眼睛不要總向城裏看,城裏人要吃梨,村裏人也要吃梨。天已這樣晚了。”

  老左扭過頭向西一看,才知日頭爺的腳已經踏到槐樹梢。西天邊上,倒海一般涌過來一片烏雲。如果趕車去昆明,不單要貪黑,說不定還會淋場大雨。把梨拉回村子,簡直是臺大笑話。並且老韓說的:“城裏人要吃梨,村裏人也要吃梨!”老實打動了他的心。但是他仍舊不肯鬆口。他向老韓說:

  “老韓吶,你這當隊長的,咋個連規章都不清楚!眼下不許隨便做生意,你可曉得?”

  會計轉轉眼珠,湊到左國腳邊來,悄聲說:

  “老左同志,這樣好啦:算作公社賣給公社,昆明給幾文,我們給幾文,行了吧?”

  羣衆圍起梨車,齊吆吶喊的:“老左,賣給我們吧。”

  老韓嘻嘻笑着說:“老左啊,不給我面子,總得給大家個面子,否則大家又會說你風格不高啊!”

  “滾你的蛋!”老左好象發了脾氣,“收拾起你的風格!”他又想起那塊撂荒了的田。不是怕傷害羣衆,他會說出帶刺的話,把老韓他們好好挖苦一頓的。實際說來,梨賣得這樣倒黴,還不是因爲看到了那塊田。

  正在爭執不決,會計又向老左說:“左同志,賣了吧。這些日子,大家生產情緒很不高,吃吃寶珠梨,說不定會好一些的,賣了吧。”老左一聽,不由笑了起來,“如果吃梨能鼓起生產勁頭,我就賣給你們。不過,老周不在,你能當起家嗎?”

  會計說:“我們正想到你們那裏去買梨。只要你同意,我就能當家。”

  把車趕到紅大門口,抓起車上穀草丟給老牛(雲南喂整草,不鍘)。會計當衆宣佈:梨,先歸大隊買下,然後分給大家,現在大家把梨卸下來,搬進隊部。他問左國:

  “老左同志,你這梨一共多少?”

  “不多不少,共總一千零四十。成躉賣給你們,就算個整數好啦。”看見大家提出筐籃,又說,“空口無憑,還是過過數吧。”

  會計說:“不消,我們相信你,不過,你要說說價。”

  “送給公司是三塊錢一百,賣給你們,當然也不多取。”

  會計、老韓很滿意:這麼大、這麼好的梨,三分錢一隻還嫌貴,怎好意思?

  拉開穀草,揭下蓑衣,捂了大半天的寶珠梨,立刻香氣四溢。人們一面往籃裏裝,一面誇讚着說:這種梨,很象不喜吹牛的人,不十分成熟,很難聞到香味的。

  老左因爲腳疼,一直沒離開牛背,而且還是倒騎着。他跟盤梨的男女社員們,拉閒話,扯家常,老韓站在旁邊,忽然對老左問:

  “老左,你家可養小兔?……沒養?你老伴很愛它,我們養了,我拿兩個來,你帶回去。”

  “你給,我就要,我是不講客氣的。”老左笑着說。

  “何消客氣!你賣梨給我們,我真得謝謝你啦。”

  老韓剛走開,身後忽然有人喊起:

  “這是哪一位?……哦,貴客臨門,真想不到!”

  說話的人,生着高個子,滿面紅光,精神飽滿,腳踏大皮靴,身披藍雨衣,他一手拿着鴨嘴雨帽,另一隻手緊在新剃好的光頭上摩挲着,就象頭皮發癢,或者頭碴子沒有剃淨。說着,走過老左對面,半笑不笑的:“不高大哥,你來賣梨嗎?”

  “周主任,我腳傷了,下不得地,望你家恕罪!”老左點點頭,“說到‘不高’,那是站在地下;現在我可比你高了。”

  老左並不介意。他望着周全颳得光光的圓臉,剃得發青的光頭,和他那留在厚嘴脣上濃如墨染的小鬍子(上髭),覺得老周確有一派村乾的風度;在這一點,應該承認他比自己高,但他就是有點不服氣。

  “就是站在地下,你還是比我高,”周全仍然不住摩挲頭皮,“不過,人家總要喊你個不高大哥。”

  “人不得名財不富,愛喊就喊吧。”老左本來不想說的話,這下忍不住了,“我說,周主任,你頭剃得這麼光,臉颳得這麼幹淨,紮實叫人佩服。可惜,你把工夫全用在自己的臉上了。”

  “你這是啥意思?難道講衛生還有錯嗎?”

  “你並沒錯,或許我們錯了,”老左冷笑一聲,“我們不該把水溝那丘田讓給你們……錯就錯在這點,看到它荒成那種樣子,實在叫人焦心!主任,如果你給田勤刮刮臉,你這主任方方面面就都漂亮啦。”

  “你,你,你憑啥向我講出這種話!”周全把鴨嘴雨帽一下扣到頭上,他的臉吶,紅得賽過風乾辣椒,說話都有些結巴氣了,“你們好,是你們的,用不着來臊我的皮……”說罷,氣洶洶地瞪了老左一眼,登上臺階,走進紅大門內不見了。

  周全走入大隊部,會計跟着也失了蹤。過了一會,盤梨的社員也走散了。左國向車上一看,才知梨已盤完。他一個人守在門外,等着會計送梨錢。過了約莫兩鍋煙工夫,一個高個子小夥子送出一張白紙條,上面寫着:

  梨園左國膽子大,私自賣梨用車拉。

  私下買賣不合法,現在把梨全扣下。

  要想把梨取回去,公社出面來講話。

  這張白紙條,既象文件,又象歌子;有點威脅人,又有點鬧玩笑,真真假假,既真又假。

  這是老周的手筆,老左一看心裏就明白是怎麼一碼事。他覺得,目前不能爭吵,也發不得氣,他平平靜靜對小夥子說:

  “好,既然扣下就扣下吧!誰讓我犯了錯誤吶。不過,請你拿回這條條對周主任講,請他寫明梨數,註上價錢,蓋上圖章,省得二日辦交涉裹攪不清。”

  小夥子拿回紙條,不久就出來了。紙條上完全照辦:寶珠梨一千零四十隻。在“索價三十元”上蓋起一枚藍圖章。

  老左的牛車剛出村子,身後忽然飛來了喊聲——老韓手裏提着個小東西,飛跑而來。左國喊住了牛。

  “老左,今日這臺事,完全怪我,全是我害了你……”他舉起手裏淡黃色的小竹籃,兩個小白兔,閃着琥珀似的紅眼睛,在裏面活蹦亂跳的,想從筐眼內掙脫出來。老韓氣喘吁吁地說:“回去抓兔子,沒有東西裝,我忙着新編一個籃籃。編好了出來找你,哪料想……唉,真該死,今日是我害了你!”老韓又氣又悔,好象說不完了。

  老左望着老夥計只是苦笑:“老韓,莫急,我絕不會說:你設下套子來套我。你也莫和隊部鬧,這事跟你沒一點關係。”

  “咋會說沒關係?有關係!是我害了你。我是這樣想:大家既然想吃梨,就該讓他們吃兩個,哪料想……我搭老周吵了一架,他口口聲聲說:你不該賣,我們也不該買。因爲怕追不到你,只好趕快跑出來!老左,我真真……千不該,萬不該!”

  “沒有什麼大了不起,就算我請你們吃一臺梨,也無事不了。來,把小兔放到車上。一車寶珠梨,換到兩隻小白兔,也算值得。”

賠賬


  左國往回走時,太陽已經落山,鉛色的雨雲,遮了西方半邊天,沉悶的雷聲,推磨似的在頭頂上響着轉着,三轉兩轉,烏雲翻翻卷卷地向湖上滾去,頃刻之間,西山消失了蹤影,從迷霧裏傳來隱隱的雨聲。老左到家,只淋到幾顆雨點。他縮下牛背,傷腳還是着不得地。老伴走出來,幫他卸了牛車。老左一瘸一拐地走進堂屋,坐在點起竹架燈的方桌前面,默默望着亮亮的燈光。

  “喂,”他招呼老伴,“你到車上把兩個寶貝拿進來。”

  “什麼寶貝?”老伴比男人年歲小些,身骨也矮些,藍包頭,青領褂(坎肩),襯托得微帶皺紋的長臉,年輕不少。她說話,走路,全是穩穩沉沉的。

  “拿來你就知道了。”

  老伴把小兔提到屋內,放到桌角上面,面有喜色地問:“你買的嗎?”

  “不是買的,老韓送的,”老左嘴角一聳一聳的,“雖說是送的,代價可不小啊。”

  老伴心裏打了迭。一見男人歪着大嘴怪笑,她便知道漢子碰到了不如心的事。根據幾十年的生活經驗,她還確定:並不是臺小事。

  “你賣梨,可是出了啥事情?”

  “啥事情?嗯,不大也不小,恐怕你得幫助我一把……”老左把賣梨的經過,一鋪一聯的講給老伴,“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把梨扣下了。忍了吧,紮實咽不下去;如果把事情說給隊上,兩個公社就會失和,老週一怒,說不定會把事情捅到縣上,這一整嘛,我就給公社抹起一鼻子灰。”

  老伴輕聲地說:“那該咋個辦吶?”

  “明人自斷,愚人官斷,誰叫自己走錯路,忍個肚子痛吧。我們信貸社裏不是存起二十元嗎?你把它取出來,以外再向哪家借上十元……現在就辦,你且莫聲張,搞好了,馬上交給會計。我還要搭你說,這碼事就是過去了,也不要對另外任何一個人講。”

  老伴笑笑:“吃個啞巴虧,可是?”

  “對啦,二日如果事發,你還得搭我一同檢討啦。”

  老伴走後,左國仍舊歪着嘴笑了好久。他覺得今天事情怪好玩的,想起來,彷彿象唱一齣戲:因爲觀景走錯路,路正錯到紅大門前,送梨,賣梨,賣了遭扣,會計失蹤,老韓發火,一張紙條題詩句,兩隻小兔一車梨,有意思……好,等着吧!

  正在胡思亂想,院裏響起腳步聲,一條光線在門口一晃一晃的。老左擡頭一看,小楊揹着藥箱,手拿電筒當門站着,兩隻眼睛盯在左國的臉上,好象不知進不進來好。

  “門上沒放夾子,打不着你的腦殼!”老左向小楊招手,“進來,我正想找你啦!你這份醫生,大約是向師孃學的藝?”

  “怎麼,腳還痛嗎?”小楊邁進門坎,站在老左面前。

  “腳不痛,我就不會想到你啦。”

  “恐怕還有點心痛吧?”

  老左“唔”了一聲。他認爲小楊話裏有話,兩眼楞楞望着他。小楊見他變了顏色,立刻說:

  “小馬剛從家回來。她在後面,趕你一路也沒追上你。”

  “小馬回家來着?”老左心裏明白了(小馬住在周全那個村子),“你告訴她,最好別向人說賣梨的事。”

  “她回來就找我,迎頭碰見你家四嬸。她借給了四嬸錢,同時也保了密。”

  他給左國一面換藥一面說:

  “我疑心那個會計,說不定他們是事先做下釦子來整你。我也疑心老韓喜,那個人嗎,外面壽星老,裏面卻是老曹操。”

  “胡說!不許你講老韓的怪話!”老左撥撥燈芯,換出和善的口氣,“年輕人,我們應該相信人。如果活了一輩子,連個貼心朋友都沒得,那,活着還有啥意思?”

  “不是老韓,你肯賣嗎?”小楊不服氣,“可是,老週一翻臉,他就縮在一邊……”

  “沒有縮,別講屈人話!”老左生氣了,“你調查過嗎?你這是光聽小馬的一面之辭……算了,以後我們別再提這事。”

  第二天清早,老左趕車又去到梨園,見到看梨老人,他把蓑衣高高舉起來,說:

  “謝謝,大爹。你這套東西,確是寶衣,當着雲彩一披起,雨都不敢往下落。”

  “不錯,確是逢兇能化吉,昨日沒挨澆吧?”老人接到手裏說。

  老人昨晚和今早,已經摘好一車梨。兩個人裝好車,老左又騎上牛背,老人把手搭上眉毛,一面嗅着空氣,一面看天色。天色晴朗,無風,顯得有些悶熱。老人說:“老左,把蓑衣帶去吧,今日下午或許有一小陣雨。”

  “不消,謝謝你家,披着你的寶衣,就是會迷路。”

  老牛車慢吞吞地走出梨園,老人聽見左國對老牛吆喝幾聲,然後說:“今日你得走點正路,我兩個莫再整那份蠢事。”

  老人望着牛車,讚賞地點點頭,自言自語說:“這小子雖然有點古怪,可是個好當家人,”說着一拍銀白的頭,“看你這份記性!昨晚上給他找出的刀傷藥,咋個想着想着還是忘記拿給他?”

  直到把梨賣完,老左的傷腳纔算好妥。

再到紅大門


  入秋,收完莊稼,梨園隊多少又增了點產。送糧入倉時,左國在倉庫門口碰見交給他扣梨條子的那個小夥子。小夥子趕着牛車,一見左國,就對他擠擠眼,眯眯一笑,然後跳下牛車,把他拉到牆腳下面,嘻嘻哈哈地說:“你咋個不取梨錢去吶?你講話惹了老周,他就對你開個小玩笑,想不到你卻當真了。你去跟他要,他會給的。”

  老左說:“如果老周認爲應該給錢,他就應當給我們送來。”

  “不對,老周說,梨錢要給,但得你親自去取,他對你有話講。”

  “好,請他等着吧,我會找他去的。”

  聽了小夥子的話,老左半信半疑。假如老周當真打算給錢,即便不送給隊上,老韓也會跑來告訴他的。從賣梨後,老韓一直沒露面,也許他覺得不好意思?根據這點,就可以斷定:即使老周肯給錢,一定也要報復他一下。讓他親自去取,就是準備當面“打扮”他一番,漢子人寧讓錢受罪,也不能讓人隨便刮鬍子。

  扣梨的人沒送錢,賣梨的人也沒聲張,一眨眼工夫到了六一年春節。

  每年過春節,老韓喜總到左家來拜年。今年,卻來了個蒼子開花不見影。老左可真生氣了。每次捏起酒杯,總是憤憤喊上幾聲:“小氣鬼、小氣鬼!白白活那大年紀!”

  公社整風全面鋪開了。周全那個大隊,因爲大春減產,問題有些突出。據小馬講,因爲老周不送梨錢,羣衆在會上還對他提出了批評。左國覺得:在整風運動中,不該再把賣梨這臺事裝在肚子裏,他在會上作了說明。後來幹部改選,左國當選了大隊長。

  在整風傍要煞尾時,老左來到了紅大門。他來的恰是時候。這一天,不但會計在,老韓在,公社黨委和領導整社的宋縣書也在。老左走進院子,正趕他們會中休息,大家坐在院心枇杷樹下喝茶。周全精神有點萎靡,嘴巴上長滿鬍碴子,不似從前那樣滿面紅光了。一見老左來到,他好象多少有些吃驚!

  “你來了?好久不見。”裝出親熱的樣子,向老左伸出手來。

  左國跟他握握手,笑着說道:“來啦,特地給你拜年,晚了些,請莫見罪!”向大家一一問好後,“今日我來得恰好,各位領導都在這,省得我到處跑腿啦。”看見宋縣書有些不解,他歪嘴笑笑,“事情是這樣:去年秋天,我在這裏辦了一臺事,惹得周主任火冒三丈。現在整風,我該來這裏向周全同志檢討。”他把話頓住,對周全作了個察顏觀色。

  宋縣書象是很感興趣,他疲倦的臉上透着微笑,亮亮的小眼睛搜查一般盯在老左的身上:

  “是臺啥事,你先講清楚啊。”

  老左說:“最好先請周全同志講,我作一點補充,大家提過意見我就好檢討啦。”

  周全立刻漲紅了臉,紅之中還微透着氣憤,好象在說:你不來,事情已經夠多了!

  “那就老周先講,莫打啞禪。”宋縣書說。

  老周摸摸光頭:“他去年趕車來賣梨,我和他開了臺玩笑。”

  “你講得太簡單,我可不好檢討,”老左指着會計,“牛同志,請你講講吧。”

  牛興海吃了一驚。他眼望周全,嘴皮幹動幹動說不出,白白的臉上現出羞答答的神色。

  老左笑着說:“牛同志,講話也要有點勇氣啊!”轉向韓喜,“老韓吶,牛同志既然不講,你就講講吧。”

  韓喜上前兩步,對各位看了一眼,直聲直氣地說:

  “這臺事,我早就說,是我搭老牛對不起老左。梨嘛,老左根本不賣,是社員箍到買,我搭老牛也不放他走,老左沒得辦法,想了老一陣才同意啦。大家正忙卸梨,老周從外面回來。梨錢不給……給了一張條子,這是事實。這樣辦事,不能算公道!老周爲啥這樣整,我們不清楚,還是他自己講吧。”

  “你們怎個把事弄得這樣神祕呀?”宋縣書感到有趣又好笑,“老左,還是你說說吧。”

  “既然讓我講,我就從頭講起,”左國把事情經過前前後後訴說一遍,說,“我當時想,不要梨錢嘛,社上要受損失;要梨錢吧,怕不給,又怕吵起架來,破壞兩社的團結。千想萬想,最後想出一個辦法:自己拿出三十元錢賠賬。……現在整風了,我不能因爲事情已過,不來向周主任檢討。”

  周全氣乎乎地說:“老左,你莫繞山繞水啦!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可是來拿梨錢?”老周停下來,向老左直轉眼珠子,“歌子是對你開玩笑,梨錢我們也準備給你,只是你的梨是送給公司的,可你卻拉到我們這賣給私人,我讓你來取,想問問你是何道理?”

  “周主任,你既然講到這裏,我要向你檢討,還要向你作一小點補充。向你檢討的是:首先我左國風格不高,向你來要梨錢。向你作點補充的是:老韓說,我趕車盡瞌睡把路走錯,這一點是不對的。實際上是,因爲我望到水渠兩邊的那丘田,荒得不成樣子,當時我又心疼,又後悔,後悔不該……唉,咋個說纔好吶?就是說,我不由的想起過去田裏挖渠那臺事,想着想着,才把路走錯啦。因爲這樣,當我兩個見面時,你喊我‘不高大哥’,我才請你好好給田刮刮臉,惹得你家一發火,甩出一隻歌子給我當梨錢。現在對各級領導,我表示一下態度:梨賣錯了,梨錢我不要了;但那丘田可得還給我們,這是羣衆的意見。現在我來,爲了向你檢討,也爲了向你們索回我們那丘田,不全給也可以,還回水渠東面那一半,山地我們不要了。”

  宋縣書說:“老左,這樣辦,你們不是吃虧了嗎?”

  老左慷慨地說:“宋書記,我們雖然吃點虧,對我們雙方生產或許大有好處。我們討回半丘田不爲別的,爲的搭周全同志搞一下生產競賽。一丘水田兩邊種,看看哪邊莊稼長得好,收得多。老周同志,講到鼓幹勁,吃梨並不是啥好辦法,最好的辦法是生產競賽。周主任,咋個樣,你家同意吧?”

  周全一時間頭皮發青,臉色泛白。這向回討田,這競賽挑戰,讓他又愧,又氣,又不好發作,對老左這個突然而來的襲擊,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緊緊抿起嘴巴,一字不哼。

  宋縣書忍不住了:“老周,你打算咋個辦?說話啊!”

  “梨錢我們給,田不能還。”周全說。

  老左說:“宋書記,錢不要了,我要提高一點風格。只是請你家向周主任講講,請他接受我們的競賽。”

  宋縣書一拍手,一挺身子站起來,向周全大聲喊道:

  “老周啊,老左同志這是衝進營門來罵陣,你可不能掛起免戰牌啊!”轉向左國,“老左,真有你的!你再逼下陣,老周就會應戰啦!”

  周全皺起眉頭,聲音沉悶地說:“我應戰!”向老左伸出右手,“拿來,那個條條。”

  老左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剛要遞過去,卻讓宋縣書要去了。他拉出紙條一看,笑起來說:“老周,想不到你還會編歌子!……”說着皺皺眉,把條條還給老周。

  周全滿臉通紅地接過紙條,彷彿它很有分量似的。他看也沒看,將它交給會計:“老牛,把它代我存起來……馬上付給梨錢。”

  老左的來到,對他是個意想不到的衝擊,也是最末的一個衝擊。這些日來,在風風雨雨中,他的頭腦搞得渾漿漿的。開初,他認爲工作沒搞好,主要因爲客觀方面的困難造成的,他不肯服氣。後來經過各種衝擊和各方面的分析,他在承認下來的同時,又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確信自己不能再搞工作了。在這準備敲起退堂鼓的時候,老左來了,在外面又夾攻他一火。這一火,雖不猛烈,卻使他塞得滿滿的心胸開了一個竅:因爲老左雖然來逼(他認爲是逼)他,卻還把他看作一個對手,他那已經喪失的信心忽然增強了,對於這些日的風風雨雨,也有了不同的認識了。這一點,實在有些出於自己的意料之外。左國是梨園的幹部,對外社的事情不聞不問不關心,誰也怪他不得。可是,老左見了荒田便發火,對着幹部當面刮鬍子;他可以不要梨錢,逼着你開展生產競賽,他爲什麼會這樣對人對事?……他覺得,左國在他面前豎起一面鏡子,它不但照見了自己的鬚眉,同時也給他很多的啓發。雖然問題還沒有徹底解決,自己思想總算轉過彎來了。

  老左走時,周全、韓喜把他送到門外。老周緊緊握住老左的手,親切地說:

  “老左同志,你來的太好了。今後還望你常來!我要向你學習,我們要向你們應戰!”他又懇切地說,“老左,我商咐你:我們歸還你們水渠那面的一半田,你們收下我們那塊山地吧。我說那句話,你也別傷心,我向你道歉,收回我那個:‘風格不高!’”

  老左使力一拍周全的肩膀:“好,老周,一句話!”

  臨別時,老韓向老左問:

  “喂,老夥計,小兔好養嗎?”

  “好養倒好養,就是有點怕見人。”說罷哈哈大笑。老韓一時還沒搞清楚,看他這樣大笑,想了想,才知是嘲弄他:

  “啊,老傢伙,你再罵人,今年賣梨還要讓你背次時。”

  “不會啦,請放心!你們準備應戰吧!”

  兩位朋友一笑而別。

一九六一年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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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劉澍德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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