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的騎者

  謝金星當了馬伕不久,有一天,副官長在司令部門口的廣場上嚴厲地大聲地叫了,——馬伕!——馬伕!……

  副官長的面孔驕傲地向着天空,向着屋頂,像發出了一個最單純,最容易懂的符號一樣,這聲音是正確,毫不誇張,而且一點疑問也沒有。

  這聲音猛然地在對面的馬棚那邊起着劇烈的震盪,把馬棚裏的好幾匹又矮又瘦的劣馬都嚇得身上的毛一根根像海膽般的直刺起來。

  謝金星當着猛烈的陽光,把那肥大,臃腫,輪廓不明的面孔縮成了一大塊,扁平的鼻子羞澀地藏匿在更低凹的地方,——他這個黑灰色的影子從一個牆角邊遲鈍地爬了出來,喉嚨裏獨自個在咕嚕着,——他……可不是在叫我?

  一個年紀幼小,面目清秀的小兵,看着謝金星這般如癡如夢的怪樣子,覺得又好笑又驚異,一面避開了副官長的注意,一面用銳利的目光迫射着謝金星的面孔,幾乎是毫不憐惜地對謝金星的脖子砍下了一斧似的嚴重地說,——哼,叫你,還不去,……丟那媽,等一等就槍斃你!

  謝金星像一隻熊似的帶着低劣而沉重的黑灰色的影子,走到副官長這邊來了,這時候,他的面孔泛出了婦人一樣的柔順的笑,笑得很久,嘴巴張得闊闊地,連額上也起着疙瘩,——就這樣,他驚慌得卜卜地跳着的胸脯纔有法子讓它平靜下來,驚慌也就減少了好一些,那麼即使副官長現在用皮靴尖踢他的屁股,或者用別的更利害的手法來凌遲他,彷彿那對於他都沒有什麼不可以似的。

  副官長是一個出色,有教養,毫無缺點的男子,他體格雄偉,面貌莊嚴,所有一切的舉止,動作都和操場上的一無二樣,——他決不看輕自己,就連對別的人甚至王八蛋一類的傢伙也決不看輕,如果他們一旦做了他自己的部下的話。比方那個庶務副官,肥胖,狡猾,面是扁的,走起來像鴨子一樣,那真是再混蛋也沒有的傢伙,而副官長卻還是同樣的尊重他。

  副官長現在大聲地幾乎是喝彩一樣的說,——你這個馬伕實在太好了!哈哈,寶貝,我的舅子!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怕就沒有一個會是這樣的歡喜你,——怎麼?你的腿子害了腳氣病沒有呀?可惜我這裏的軍醫官太流口水(劣等),他總是請假到別地去,不然要叫他查查你的屁眼纔對!

  他於是把謝金星放在一邊,大聲地叫馬伕班長。馬伕班長走來了。

  馬伕班長駝背,高個子,一對銳利的眼睛蛇一樣的泛着毒液,他的面孔在獰惡而兇暴的一點上幾乎比一個正式的戰鬥兵還要及格些——不錯,這是副官長所歡喜的,副官長常常就這樣說,蠢貨們呀,還要把面孔張得更獰惡,更兇暴一點!如果能夠把鬼也嚇死的時候,就最好了!……

  ——現在,發給謝金星三日的糧食吧!怎麼?你該是聽見了?你的耳朵會有什麼缺點,那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我看你將來還有當高級參謀的希望呀!

  原來,司令部的好幾匹馬都委實太劣等了,是那樣的又矮又瘦,指揮官已經託人在南寧買了一匹好馬,如今是派謝金星這馬伕到南寧去把那匹馬帶回司令部來。

  在謝金星臨到要出發的前一晚,馬伕班長躺在牀上,他善意,懇切——叮嚀地對謝金星說,——如果你對我好一些呢,我要比你更好,如果你對我兇一些呢,我要比你更兇,——黃來那傢伙你是看過的了,他肥胖,高大,面孔又漂亮,他的鼻子簡直不像廣西人,廣西人的鼻子是四方的,扁的,扁得和鴨嘴一樣,但是他也不行,他患着心臟病,他說話的聲音低得像蟹叫一樣。——只有李發這傢伙比較有男子氣,他體壯力健,膽略過人,但是他比我卻差得遠了,……

  他深沉,狡猾,幾乎不惜用了欺騙的手段,來擡高自己的地位,並且強迫着謝金星一定要在他的面前立即有所表示,而他的聲音是由粗暴變成低微的了,簡直還在卑怯地起着顫抖,彷彿必定要是這樣,才能叫謝金星耳朵裏所聽取的更有益些。

  謝金星於是低着頭,有時候用鼻音,有時候用嗆咳,卻正式地摒除了輕佻,暴躁,或者嘻笑的成分,從馬伕班長所說的每一句,每一段落中,按照着一定的時間,毫不懈怠地回答了他,這時候,謝金星的肥大臃腫的面孔總是陷進了一種沉鬱,暈眩,甚至近乎睡夢的狀態,必定要等到旁邊並列地在坐着的徐振雄對着馬伕班長有所發問的時候,才能清醒過來,而馬伕班長究竟說了些什麼,也只有在這時候才能夠懂得了一點點。

  徐振雄也是司令部裏的馬伕之一,他的脾氣很壞,喜歡在別人的面前亂暴地凌遲他所管轄的那一匹年齡衰邁的褐色馬,彷彿那匹馬不幸做了他自己的兒子一樣,一點也不懂得馬的尊貴,有時候副官長寫條子叫他裝馬也沒有能夠弄得好,——總之他鄙視着馬伕這個職務,他的見地要馬伕班長來得高些。

  ——據我看,徐振雄這樣說了;南寧在今日有着那麼高的無線電臺,是前一代的人一輩子都夢想不到的!南寧,這個都會會比廣州差一點嗎?不說別的,單說南寧的影相館,——啥,不用騙我,我走過的地方多了,到處都一個樣,如果那邊有一間漂亮的房子,那可以斷定:不是教堂就是醫生局,不是醫生局就是理髮店,不是理髮店就是影相館,至於南寧的影相館,是比平常看到的漂亮的影相館還要漂亮些,……

  謝金星這時候卻睏倦,乏力,他愚蠢地打着呵欠,幾乎把滿口發腐了般的臭氣都噴在馬伕班長的獰惡而陰沉的臉上。在廣西,有着這樣的富於天然景色的山野決不是一件奇事,從慶遠過大塘以至南寧,沿路不知有幾千百里這樣美麗的山野在接連着,——凡是到過廣西的人都知道,廣西有什麼景色呢?不是那些嶙峋交錯,奇模怪樣的石山嗎!不是那些從紅色的土壤裏生長着,一株株穿着綠色褲子的怪樹嗎!還有那長着塘鵝樣的大頸子的女人,……不,這是一種毀謗!是一些見短不見長,毫無德性,專門在攻擊廣西的人們所說的!——毀謗,攻擊,有什麼用呢?這對於我們的廣西是一點損害也沒有!

  那麼,石山,怪樹,女人,……這些都不必再提了,只要是對廣西稍微有點尊重的人,就是有千百座石山,千百株怪樹,千百個女人擺在面前,也可以裝作不曾看見的樣子!——當然,這已經是一種虛僞的造作了,如果覺得那些石山,怪樹,女人什麼的根本對於廣西的景色無傷大雅,那卻是儘可不必的!

  這裏,是一座石山,一株怪樹也沒有,真的,一點也不騙你,——至於長着塘鵝樣的大頸子的女人,那是在百色,龍州等處纔有;龍州和這裏相距很遠,百色也是廣西的邊境,那地方和雲南很相近,既然大家以爲有了這百色地方存在,——爲了它是那些女人的出產地的緣故——對於整個的廣西毫無裨益,那麼就忘掉了它吧!或者隨便讓它歸入雲南的境界裏去也行!這裏都可以斷言,那樣的不名譽的女人是半個也沒有,……

  下過了好幾天的大雨,這天太陽一上山就顯得特別亮——天幕像蒙上了一重紙,是合着煙霧調得很勻的不常見的氣體,從那裏滲透過來的陽光,已經失去了一絲絲的線,像一種破壞了纖維的窳敗的物體,不過比之大雨傾盆時還是很明亮,飄蕩在空氣裏的一些微小的水點都照見了。

  汽車冒着雨,在山谷裏繞着高斜度的山坡走,——這汽車是很久以前一個退職的旅長送給指揮官的,現在是老了,破舊了,脾氣也變得壞了些,走起路來總是卡通卡通的響,驕倨,自大,把所有的毛病都溶化在自己的性格里面,只有那車伕卻鎮日裏對着它詛咒,毒罵,在全中國最壞的廣西的公路上,讓它在崎嶇不平的石頭和罅隙之間悲慘地作着絕望的怒吼,而自己卻興災樂禍地在駕駛着,——這一次,副官長派了一箇中尉副官帶兩枝壞了的匣子槍到南寧軍械處去修理,而有一位做政治工作的少年,不知爲了什麼事,也要到南寧去,副官長於是把車伕叫到面前,對他說,——怎麼?你覺得當馬弁好呢?還是擡轎子好呢?在我這裏當一個司機總不會辱沒了你吧?——來!把汽油倒進油缸裏去!開開它!

  車伕——那又矮又肥胖的貴州人默默地聽從着副官長的吩咐,嘴裏咕嚕地念着婊子!山賊!飯匙銃!……這一串稀奇古怪的名辭,裝了油,走進那黑色,滿身破爛,在木頭和鐵相接的地方起着茸毛的老舊的汽車裏。

  ——Kala——Kala——K……K……

  不一會,那汽車嗆咳,呻吟,像一個受傷的人給觸痛了創位,痛楚地掙扎了一陣,至於混身都顫抖着。

  ——它能夠走多少裏?副官長毫無憎惡,並且幾乎是寵惜地問。

  ——八百里……九百里……大概是這樣了!車伕悻悻地回答。

  ——行!一點問題也沒有!我只要它走九百里就足夠了!

  當汽車向南寧出發的時候,副官長對那攜帶槍械的中尉副官說,

  ——我知道全司令部中只有那司機是最混蛋的傢伙,你給我監視監視他吧!如果那汽車中途發生故障,一定是這混蛋出的鬼計,——至於那個學生,我要教他知道在這軍書傍午,交通斷絕的時期,還能夠坐在汽車的軟墊子上,完全是我對來賓的好意。馬伕謝金星,他這一次到南寧完全是爲了公事,他要坐我的汽車在一天的工夫一直趕到南寧去,是誰都不能加以阻止的!

  天又變成了晦暗,雨點一陣陣在窗外橫掃着,汽車叫出了比雨聲更高的音響,顯得勇猛起來了,像一隻爲狡猾的敵人所圍困的怪獸,它正要奪路而走,卑怯地用背脊去接受敵人的襲擊,但是前頭一受了高高突起的山隴的阻擋,路總是彈簧似的彎曲着,這樣教它在悲慘地掙扎着的當兒,也還不能不睜開大眼,對後面的敵人不斷地作着回顧,它於是變成了更勇猛的樣子,叫的比前更響,——這時候,雨又忽而變大了,天空是沉重而且低壓,幾乎和太陽的光亮完全隔絕起來,只有在閃電一閃的剎那間,這陰暗的山谷裏才忽而光亮了一陣,並且把天上一塊塊還未溶解的雲卷也照得透明,但是過後卻又陷進了更深的黑暗,那怪獸不得已把額上的電炬也開放了,集密的雨點在這電炬的迫射中一顆顆像燦爛的明珠般的滴溜溜地滾動着,在空中交進着,一顆顆的分解了,碎裂了,飛散了,在雨點中布起了一重濃白色的霧靄。雨水從山上奔瀉下來,混着紅色的泥土,在山谷裏的綠草與碧樹之間流成了紅色而華貴的小河。

  謝金星坐在車裏,非常興奮,是不是因爲他坐這烏龜樣的小汽車還是最初第一次的緣故,他歡喜極了,蠢笨的成分減少了好一些,又非常愛說話,而當話還不曾說出口的當兒,他總是莫名其妙地奇特地怪笑着。

  他說,——伍金子那人實在沒有用,什麼都不懂,又喜歡跟人家吵嘴,——嗄,你看怎麼樣,我想帶他到廣州香港去逛一逛——

  這時候,汽車正走過一個坳口,據說這是一個在軍事上頗佔位置的重要的地區,右邊,在一個特別高起的山阜上,有許多兵士看押着無數徵發而來的農民們在挖散兵壕,他們像沒命地經營着巢穴的螞蟻一樣,曲着背脊,高舉着鍬子,在穿蝕那紅色而美麗的土壤,也不顧大雨在身上傾注着,——做政治工作的少年對中尉副官解釋着廣西的抗×運動在整個的救國陣線中是屬於如何重要的一環,夾什着車行的卡通卡通的聲音,這解釋在一種鬱悶,沉重,幾乎令人嘔吐的空氣裏進行着,而當問題一從政治轉入了軍事的時候,中尉副官就坦然地說出了:在這一點上,所有的“學生仔”們都得聽受他的教訓!做政治工作的少年對於這樣的難以控制的場面實在不能不將它把握得更準些,他並不輕視這樣的一個有見地的軍人,他只要把任何一個人都當作一種宣傳的對象之後,就振振有辭起來了,這樣他的話說得更加嘮叨,簡直是滔滔不絕的樣子,直至那中尉副官再也不想發出任何妄自尊大的狂語爲止,也不管那中尉副官在沉默中蘊蓄着多少忿怒。

  少年在中尉副官的身上所做的政治工作既然告一段落之後,趁着這留存下來的餘暇,就開始對謝金星發問了。

  ——怎麼?你還不下車?你是要到柳州去的呢?還是要到桂林去的呢?

  ——柳州?桂林?哦,副官長並不曾對我說過,那匹馬是在柳州,桂林,那麼我爲什麼要到柳州桂林去的呀?——很好。不過我要問你,那是一匹什麼馬呢?

  ——一匹什麼馬?喔,我看那一定是一匹很壞的馬,在廣西,真真好的馬是沒有的,——我一生就只有看過一匹好馬,但是我的姊夫已經把它殺掉了!

  ——爲什麼殺掉的呢?

  ——它在麥田裏踩死了我的姊夫的孩子。

  ——那你的姊夫真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傢伙,他爲什麼要把馬殺死?他豈不是一下子死了一個孩子,又死了一匹馬?

  ——不,我的姊夫一點也不愚蠢。他把那匹馬殺掉之後,一個人走到日裏去,在一隻很大的過洋船上發了財。有一個看相先生對他說,他如果不殺掉那匹馬,他的第二個孩子也要死掉,可不一定要讓馬腳踩倒。

  少年很驚異,他冷冷地笑了笑,但是他的興趣並不低減半點,他轉變了語調,說出了更多的話,每當汽車駛過不平坦的地方,叫出了更響的聲音的時候,他說話的聲音也就提高了些,簡直是在演說,並且雙手都舞動起來了,——這是一個政治教育非常充分的少年,他到過俄國,據說在廣西的幾十個俄國留學生之中,他是頗有希望的一個。他個子高聳,不瘦不胖,面孔漂亮,態度嚴肅,除了政治理論之外,其他什麼都不想談,如果和他做了朋友,當兩相睽隔了很久之後,忽而又碰見的時候,對他問起“你好?——喔,我曾經在什麼地方碰見你的令弟,他現在那裏去了?”他是絕然地不回答你半個字;如果你連他的姊夫都問起的時候,那簡直是侮辱他了。

  中尉副官顯見得很沒趣的樣子,他好幾次打斷了謝金星的話頭,又對車伕攀談起來,以圖分散那令人生厭的少年的談鋒,再沒有法子的時候就用自己的中尉副官的身份和這裏全車的人作個對比,叫謝金星刻刻的謹記着自己,無論怎樣,總不過是一個馬伕而已。

  下午六時三十分,他們抵達了南寧,汽車一直駛進青雲街蘇家祠指揮部後方辦事處的門口來。

  雨是老早就停了,天色慢慢的黑下來。後方辦事處的電燈,憂鬱地放射着黃色的亮光,潮溼的尿酸氣從那窳敗而泛着鉛白色的牆壁上強烈地發散着,充塞着滿座屋子。憑着一點夤緣,一張推薦書或履歷表,遠遠地從外省跑入了廣西來的朋友或賓客們,白色的襯衣之下穿着短褲子,拖着木屐,面孔,手指,一應都弄得非常潔淨,帶着三分遊手賦閒的樣子,並且保持着各人特有的風度,有的不顧一切,拚命地在研究桌子上的報紙,有的雙手插在袋子裏,高高地拱着背脊,對任何人都表示謙讓,當耳朵聽到一點聲息的時候就不斷地把腦袋聳動着,或者有意地把聲音弄得很低,碰見什麼人的時候就珍重地問,“你好?——飯吃過了?”

  他們聽見一架汽車突然在辦事處的門口停了下來,各人的寂寞,空虛,並且像泥沼一樣亂糟糟的心裏都嚇了一跳,爲着要取得一點新的刺激,都集中到樓下的廳子裏來。

  ——從前方指揮部回來的!

  每一個都用低而急促的聲音互相地把消息傳遞看。於是靜靜地窺伺着從汽車裏爬出來的什麼人,看看他們的動靜,——最初爬出來的是中尉副官,他精神煥發,態度緊張,瘦小的面孔很白淨,年紀還不大,眼睛放射着輕蔑驕傲而難以親近的光焰,有兩枝匣子槍和一枝左輪在揹着,他對於這些陌生人決不理會,他從汽車裏一爬了出來,就趾高氣揚的跑上樓上的主任室裏去了。第二個爬出來的是那做政治工作的少年,他面貌雖然很漂亮,卻黯淡地毫無光彩,他爬了出來之後似乎還在辦事處的門口停了一下子,態度的嚴肅性毫不低減,這嚴肅中所包含着的是:神祕,莫名其妙,絕大的祕密。但是他也匆匆地走了,走到別的地方去,看來是一個和後方辦事處毫無關係的傢伙。第三個爬出來的是馬伕謝金星,他懵懂,紛亂,一爬了出來就立即給四周的生疏的氣氛包圍着,……

  

  有一個面孔黎黑,瘦小,嘴脣很厚的傢伙,他輕着腳步,低着腰,——似乎並不是不知道謝金星是一個下等人物,因而輕蔑地對謝金星揮着手,從那厚的嘴脣裏發出一種怪異的聲音,使謝金星遲鈍而單純的目光不能不受他揮着的手所引動,——旁的人卻每一個的面孔都泛出了輕鬆的微笑,把目光集中在謝金星的肥大臃腫的臉上。

  當謝金星走近那厚嘴脣的面前的時候,厚嘴脣低聲地對着謝金星說,——總指揮有信給我了……有一位,他名叫何國君,當的是上尉書記,我們總指揮部的佈告就是他起草的,你認得他嗎?有一位,他名叫鍾維嶽,是剛剛從德國回來的,怎麼?你連他也不認得?還有一位,他名叫蔡霖,……

  ——蔡霖?謝金星愚蠢地反詰着,當別的人對他說話的時候,他很驚惶,而當他對別的人說話的時候,他就平靜下來了,因而也從愚蠢中變得精警了些。

  ——是的,蔡霖!還有一位,他的年紀頂小,他名叫鄭國傑,……

  別的人也來詢問了,把謝金星包圍着。

  謝金星也不再反詰,他冷靜,平和,間或說出了自己的眩糊,紛亂,誰都不能懂得的意見,使旁的人都喜歡他,並且對他發出了更多的詢問。

  第二天,大約是上午十點鐘的時候,中尉副官把謝金星叫去了。

  中尉副官的面孔帶着怒氣,用短促的聲音對謝金星喝問着,隨即帶謝金星向總司令部的馬房那邊走。

  ——你應該是在今天早上就出發的,但是你遲了,……中尉副官嚴厲地對謝金星責罵着。

  在馬房的左邊,有一列低矮而細小的房子,牆壁塗着黑灰色,每一間的門邊都釘着長長的藍色的木牌子,寫的是和馬路的牆壁上或電杆上平常所見一無二樣的抗×救國的標語。中尉副官在第二間房裏找出了一個小兵,小兵又從別的地方找出了一個馬伕,——爲着要在馬房裏鑑別出指揮官新買的那匹馬,馬伕又找到了他們的馬伕班長一同來。

  馬伕班長,一個精警而有決斷的壯年人,身體瘦小,聲音宏亮,他胸有成竹地呼着另一個馬伕的名字,把另一個馬伕也找出來了。

  馬伕班長站立在那些小房子和馬房之間的一幅小小的曠地上,和中尉副官作了一陣友誼的交談。他的態度並不如中尉副官那樣的緊張。他詢問了中尉副官關於前方的一些情形,而當中尉副官正準備着作更詳細的回答的時候,他就點點頭,表示自己是早就知道了,於是對中尉副官笑了笑,像狡猾的成年人在一個小孩子的身上取得了一點便宜之後,從而設下了更深的詭計,而自己是始終對那卑怯可憐的靈魂居高臨下地俯瞰着。

  中尉副官莫名其妙地緊張着,至於紅了臉。他於是迴轉頭對謝金星發出更嚴厲的怒喝,——謝金星已經隨着那最後出來的馬伕的指引,從馬房裏把指揮官的馬牽了出來。

  這是一匹雄偉,壯健的白馬,身上的毛衣白得很純淨,一根什色的毛也沒有,額上的鬃毛和馬尾都是新剪的,它對於這生疏的友伴也不畏懼,也不自驕,卻帶着一種神祕的人與馬不同類的隔閡,在一轉身一舉足之間,顯出了一種寬宏,柔美的氣度,時而把他的友伴謝金星放在一邊,高高地舉起了那長而秀麗的頸脖,對深遠而蔚藍的天空凝視着。

  謝金星騎着指揮官的新馬,在這天的下午離開了南寧。

  一出了南寧的北門,他就爽爽快快地把他的馬快跑了一陣。

  回頭一望,南寧城的赭褐色的屋瓦向天空噴着灰色而疏薄的氣體,——無線電臺變成了和天幕相距很遠,整個的南寧城似乎都已經陷進了深凹的低地裏去,山野像潮水一樣,一個浪頭逐過一個浪頭的在前面涌上來了,天地的中心卻顯然地正跟隨馬的狂奔而移動着。

  謝金星快活極了。他驕傲地揚着鞭,叫這匹非凡的白馬跑得更快些。他覺得混身鬆動,筋骨裏充滿着新的活力,一點別的拘束也沒有。而當那白馬馳緩了下來,在慢慢地走着的時候,他就唱——

  銀瓶山頂呀……一對呀——活的鯉魚,

  砍柴阿兄呀……割草阿姊……

  鷹飛,鳥叫,……

  呵呀,呵呀,……

  落難的饞狗無人睬,

  誰呀?呵,王八,我的皇帝呀……

  在路上步行的學生軍,聽了謝金星的歌,都哈哈的笑了起來。謝金星帶笑地喝問着,

  ——,那裏去?

  ——蘆圩,你呢?

  ——慶遠。

  ——你們是誰的部隊?學生軍接着問。

  ——我們的指揮官叫夏威。

  ——偉大!他們都挺起了大拇指。

  ——你們到蘆圩去幹嗎?

  ——宣傳。

  謝金星覺得很好玩,立即又唱了起來。

  宣呀傳——傳呀宣……

  哎……哎……

  玲——東

  玲——東

  玲東玲東丁……

  這時候,謝金星的馬已經走過學生軍的隊伍的前頭;學生軍對他的背影飛起了石子。謝金星對他們裝了裝鬼臉,又揚着鞭,叫他的馬向着前面高起的山坡衝了上去,回頭一望,學生軍的隊伍遠遠地落後在低凹的水田邊,像一羣可憐的螞蟻。

  和蘆圩相距不遠,這裏有一幅佈滿墳墓的原野,車路沿着舊的路基,跨過原野的中間,路的兩邊,有無數古老高大的松樹在排列着,黝綠而濃密的樹梢隔絕了猛烈的陽光,——一輛黃色的長途汽車,從路的那一端奔馳着來了,發瘋了似的,在崎嶇不平的石頭罅隙之間跳躍着,並且狂暴地呼叫着,這聲音迅急地自遠而近,叫這陰涼,寂靜的處所立即失了常態,在一種刺耳的巨大而煩悶的音響中震盪着,——汽車在極短的時間裏停了一停,下車的是一個二等身材的中年人,穿着廣西流行的灰色制服,手裏帶着一個很小的藤篋。汽車隨又開行了,叫得更響,這聲音狂暴而且頑強,地殼都幾乎起着顫抖,整個的松林的寂靜完全給破壞了。謝金星騎着他的白馬剛好急急地跑上了來,他這下子的馬應該是跑的最快的,兩邊的松樹往後面飛動着,風在耳朵裏呼呼的響,他還揚起了鞭,要叫他的馬跑得更快,企圖在那汽車剛好在停着的當兒,從它的身邊挨擦而過,但是汽車終於開得太快,使謝金星難以叫他的馬躲閃起來,幾乎要和它迎頭相碰,幸而這是一匹好馬,而況一路上遇到的汽車正也不少,它決不會爲這樣的一輛汽車所嚇倒,而至於驚惶起來。

  ——喔,金星,停下!……金星!……

  因爲始初離開那顛簸不定的車而呆呆地站立在路旁的中年人,突然大聲地叫了。

  這聲音謝金星是聽見的,但是他的馬跑得太快,聽來也很含糊,他僅僅對這聲音起了一點疑異而已。他於是把馬勒了下來,——他騎馬的技術還算不壞,不然他的馬跑得那麼快,在那樣突然地一勒轉來的時候老早就摔下去了。那中年人看看謝金星一下子去得那麼遠,也不再叫,免得叫破了喉嚨,只是擺動着他的手。

  謝金星騎着他的馬走近了來,他看出那中年人正是他的表親劉玉餘。

  ——喔,原來是你——我倒看不見,……

  說着,謝金星連忙下了馬。

  ——我們大概有三年不曾見面了!劉玉餘說。

  ——是的,足足三年……

  那時候謝金星在他們的山貨行裏做工,貪吃,懶做,是一個愚蠢,劣等,絕不會被人愛好的傢伙,就是那一次離開他們的山貨行,也還是他起的主意,他看不過眼,不能不讓謝金星滾蛋,現在謝金星居然混進軍隊裏去了,並且變得這樣高大,強壯,又騎了一匹漂亮的白馬。

  ——那麼,你現在比從前好了!喂,表侄,怎麼樣?比從前好得多吧?

  劉玉餘暗暗地覺得有點慚愧,至於說話的聲音都微微地顫抖着,他於是又問。

  ——你現在是在……什……麼……人的部隊裏呢?——我們的指揮官叫夏威。

  現在劉玉餘也不說不什麼的,只是獨自個在點點頭而已,這樣他決定了自己的主意,他要請謝金星此刻就到他的村子裏去。

  ——很近,往那邊走,朝南,……喔,那村子以前你不是到過的嗎?謝金星牽着他的白馬,這白馬現在變得有點不自檢束起來,它全身都蘊蓄着強盛的力,使它像梭子般的不是向前彪就是向後退,忽而又蹬着前腳,高高地直立起來了,——謝金星爲着要扼制扼制它一下,把它勒得更緊些,但是他顯然沒有馬的力氣,馬的脖子一擺動,他反而跟隨馬跳躍着,而且有點紛亂起來,只管前後左右的變更着站立的位置,幾乎要把腳跟踩在劉玉餘的腳掌上,因之劉玉餘也跟隨那馬在跳躍着。

  劉玉餘說話的聲音總是很低,他苦於不能把話說的更清楚一點,好教他的表親很快地就聽得見,現在更不行了,那匹馬似乎已經發了狂,它每一次跳躍着,每一次叫劉玉餘把放在脣邊的話拋到別地去,並且從而緊張了面孔嚴厲地對馬怒喝着,那是一種變態的沙啞的聲音,在馬的耳朵聽來,那是紛亂的難懂的,簡直是一種錯誤。

  劉玉餘趁着馬稍爲平靜下來的時候,重又對謝金星說出了剛纔的意思,但是這下子是嗆咳和喘氣阻礙了他,謝金星始終不曾聽出他說的是什麼,也始終不曾受他的話所引動,——而況馬並不是真的就平靜下來,它作着從也不曾有過的兇暴中帶着三分遊玩的奇特的姿勢,猛然地一聳聲,叫謝金星拋棄了爲扼制一匹馬所必須站立的位置,謝金星這下子纔好笑,他竟然陷落在馬的前胸下面,至於毫無解脫的辦法,讓馬從他的身上一彪而過,好在他心裏還鎮靜,知道把腦袋放低下來,而馬卻已經從他的手裏掙脫了,它一無返顧,筆直地向着西南角的村子奔去。

  劉玉餘簡直嚇青了臉,他紛亂極了,一邊重重的推謝金星的身子,叫謝金星趕快去追馬,一邊又發出沙啞的聲音喝制謝金星不要動,幾乎要唱起以前在山貨行裏的老調子,動輒就給謝金星來一個老祖宗九十九代。

  這實在是懵懂得很,他直到此刻才清楚地意識着,——那馬跑去的村子,不就正是他們的村子嗎?——對了,劉玉餘輕舒地呼出了一口氣說,那麼,我現在也不必再強拉,你也非到我們的村子裏去玩一玩不可了!——但是這會不會誤了你的公事?

  謝金星沉吟了好一會,他說,——也好,我不怕趕不到慶遠去,這匹馬快得很!在廣西,有着這樣富於天然景色的山野,決不是一件奇事,從慶遠過大塘以至南寧,沿路不知有幾千百里這樣美麗的山野在接連着,——這裏向西,可以望見一座雄偉壯麗的大山,一排排的山峯,向那深不見底的藍天裏高聳着,從上到下,全身富裕地打着貴重的盛裝,呈着蒼翠華美的顏色,在初秋的晶亮的陽光下,不管那山和這裏相距有多少遠,也可以顯明地看出那上面所繪畫着的燦爛奪目的一切,以及每一條新的還未曾消失過的指紋。東南,向着鬱江沿岸一帶的地區追索下去吧,那蒼鬱的層疊不絕的山巒,那幻夢一樣飄浮在藍天裏的一朵朵的遊雲,那清泉裏的小魚似的一點點蠕動着的飛鳥,——要是你的眼睛過於受了眩惑,覺得有點疲憊的樣子,不能不向近處把視線收縮回來,那麼這當兒,你就要突然地給驚住了,像發見了寶藏的賊,貪婪地把這寶藏裏的每一件寶物都用了銳利的目光深深地刻上了記號,不自覺地呼喚起來,卻恐怕爲旁人所覺察,只好不自然地保持着難以忍煞的沉默,每當旁人在瘋狂地不能自己地拍手叫絕的時候,就叫你不能不用鄙夷的目光,譏笑他是怎樣的淺薄無知,自己卻只好暗暗地私自嘆息着,覺得人類的語言是如何的拙劣無用,因而就變成了更加沉默……

  謝金星身體很好,他跑得很快,不過因爲心裏忙亂,手一挨擦額上的汗點,把軍帽子也弄翻了,軍帽子跌進路邊的水田裏去。他跑得太快了,一時之間很不容易把步子停下來,直到距那跌下了軍帽子的水田有十幾步遠的地方,纔回轉來,想要拾回那軍帽子,但是劉玉餘在後面揮着手,恐怕謝金星再還不懂得他的意思的時候,就拚命地往前面伸長了脖子,叫謝金星可以不必去理那軍帽子,隨後他自己會跟他拾,那麼儘管飛步去趕那匹馬就是。

  謝金星跑過了一條石橋,在一排很高的籬笆下碰見了一羣正要到附近的鎮裏去投市的女人,突然覺得一陣冷風吹上頭來,猛然地意識着自己的磨光的滿留着爛瘡疤的腦袋並沒有戴帽子,心裏更加着了慌,腳尖冷不防碰着了高起在路上的石釘,上身向前面飛進的速度突然增加了一千倍,立即一個人都猛撞下去了,撲通一聲,水花高高地飛濺起來,——這裏可並不是水田,而是一個池塘,正滿滿地裝着一池塘綠色的水。

  女人們嚇了一跳,至於尖着喉嚨怪聲地叫起來。好在那池塘並不深,而且有許多死狗死貓以及破爛的竹具木器之類在填塞着,那綠色的水載着一重厚厚的綠色的萍,顯得很受拘束的樣子,只是泛起了幾條粗大的波紋,並不曾破口大笑起來。

  謝金星從池塘裏爬了起來,劉玉餘還在很遠的地方沒有趕到,他慌亂到了極點,也不敢對那些女人回看一眼,急急地就跑過籬笆的盡天處,依舊去追他的馬。

  這裏有一個漂亮的花圃,向日葵和雞爪菊正在盛開着,靠着那用破舊的木板搭成的橫欄的近邊,有五株並不怎麼高大的木瓜樹,正結着累累的木瓜,都已經長大而且黃熟,彷彿那細小的瓜柄已經不勝其贅累似的,如果風一吹動,或者地上一震盪,就幾乎要對那黃熟的木瓜實行撤手,讓它們一個個的滾下去。花圃的看守人是一個勇猛、自大、整日裏揹着步槍的小夥子,他看着謝金星從池塘那邊匆匆地走了來,滿身的軍服都溼了,腦袋的爛瘡疤泛着水影,在陽光下起着刺目的反射,也不戴軍帽子,覺得實在好笑。

  謝金星的肥大臃腫的面孔呈着藍色,他氣洶洶地對着那花圃的看守人問,——你看見我的馬沒有呀?

  豈知不問還好,一問就激起了突變。花圃的看守人暴烈地揪住謝金星的胸脯,他力氣很大,手一和謝金星的溼落落的軍服接觸,那溼落落的軍服就不勝其壓榨似的痛苦地濺出了水花,至於噴出了白沫。花圃的看守人於是把謝金星猛力地一推,謝金星爲了一路上帶跑帶跌,過於勞頓,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這一跌更加緊要,後腦硼的一響碰在堅硬的土塊上,眼裏也跟着發起火來。卻不想還有比這更嚴重的事,——花圃的看守人已經拿下了身上揹着的槍,毫不寬貸地對謝金星作起瞄準射擊的姿勢。

  一分鐘過後,就曉得這嚴重的場面不過是一種玩藝而已;花圃的看守人放下了他的槍,對謝金星揮着胳膊說,——我已經饒了你了,你此刻就走你的吧!不過我要警告你,如果你下一次對你的馬這樣放縱,——喂,狗子,這橄攬核是準給你吃的!

  謝金星完全喪失了抵抗的能力,這是沒有法子的,他甚至還對那花圃的看守人賠了個笑臉,溼落落的軍服上粘滿着砂粒和爛泥,就連把精神抖擻一下,讓這些不成樣子的砂粒和爛泥從他的身上脫落下來的力氣也沒有!他爬了起來,還是繼續去追他的馬。迎面是一條直通村子的田徑,猛烈的太陽並沒有把這被泥濘的爛泥淹蓋着的田徑曬乾,爲那花圃的看守人所威嚇的馬,正在這田徑上留下了狂奔疾馳的馬蹄印,這些馬蹄印都很深,但是馬上就給裝滿了黃色的水,現在是這黃色的水也和謝金星開起玩笑來了,謝金星一個不留神連二接三的把腳底踩中那馬蹄印,那黃色的水像火箭似的飛濺着,交射着,叫謝金星滿身嵌鑲着砂粒爛泥的軍服添上了更多的花朵。

  這其間,在村子的另一端,爲了一匹馬的事正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這匹馬不但有那樣的壯健而雄偉的外貌,並且還有着它的潑辣而奔放的性格,它是一匹不折不扣的好馬。它跑進了這村子,在池邊站立着——這又是另一個池,毫無拘束地喝它的水,並且把前腳的蹄蹴着池岸上的石塊,蹴得劈劈的響。村子裏的人沒有一個不愛看它,——他們,只要是留在屋裏的都跑出來了,在距離馬稍遠的巷口站了一大堆,卻沒有一個不對着那馬喝彩。

  ——這是那裏來的一匹馬!一個患橡皮腳的中年人這樣讚歎着;這樣的好馬我是從來都不曾看過,你看,它的毛是白得那麼潔淨,像一隻白兔一樣的白!——不,像一隻鷺鷥一樣的白!一個患黃疽病的小夥子也跟着說;你看那馬身吧,有一處抽根結核的地方沒有?那馬尾又多麼好!……

  ——我看路上必定有軍隊開過,這匹馬是從隊伍中跑出來的。有見地的人這樣說。

  ——這樣的一匹好馬,沒有當排長的人還能夠騎嗎?——當排長的人有馬騎!真是笑死人!那至少也該是連長吧!——或者是團長也不一定。副官也有馬騎,不過不見得有這樣好的馬,這匹馬委實太好了!

  這當兒,人堆裏突然有人擲給那馬一個石子,破壞了馬的寧靜,它於是響着蹄兒,沿着池畔向東跑去,長而繁茂的尾巴在它的後腿上斜掛着,青色的池水映出了它的貴重而柔媚的倒影,像一片潔白的雲彩一樣,——從背後玩賞着它的人們,現在都受了這從未有過的美景所吸引,變成了靜默默地,再也不響出半聲。……

  劉玉餘的屋子是這村子裏頂漂亮的一座,一連三間,建造還不久,牆壁上的石灰還是白的。它位置在這村子南面的外皮,如果稍一留心,從很遠的地方就可以望到那白色的牆,而白色的牆,在這村子中是隻有劉玉餘的屋子纔有。屋子的前面有一幅大灰町,靠左還有一個小小的花塢,香蕉開了紅色而斑斕的花,像牛的臟腑般的在懸掛着。

  如今劉玉餘把那匹馬拴在他的窗柱上,讓它整天高舉着那長長的頸脖,那馬似乎很不好受,它的頸脖大大的暴脹着,筋肉起着脊梭,劉玉餘正想藉此懲戒它一下。人們(其中有一大半是小孩子)站立在和馬相距約五步的地方,作着環圍的形勢。劉玉餘每隔了一會總是從他的門口探出頭來,不辭繁冗地對那些人們作着“站遠些!”“不要用手動它!”的警告。他的屋子裏也非常熱鬧,稍爲有了年紀的人,比較懂得禮貌些的,都樂意走進來對他問訊。他的老婆一時忙死了,她燒了一鍋熱水給謝金星洗澡,接着又要燒飯和菜,……她的丈夫爲着忙於應酬鄰人,不曾對她說過一句話,她覺得很鬱悶的樣子,而她的家姑——那六十多歲的老太婆卻歡喜得跳躍着。滿屋子嘈雜的聲音中,不時的只聽見劉玉餘在得意地高聲地狂笑着。

  一一你們知道,劉玉餘說;在我們全國中,廣西是一個最有榮譽的省份。關於廣西的建設,民團,學生的軍事訓練等等的情形,在上海,並且在日本的報紙上,都有着極詳細的記載,凡是外省人都對廣西表示羨慕,他們說世界上真的社會主義是沒有的,如果有,那隻存在於我們廣西這塊土地上!廣西的將領從來沒有叫過社會主義,在某一時候他們並且是打擊紅軍最有力的健將,……但是廣西的社會主義卻老早就成功了!我們的白副老總是一個最利害的傢伙,他把全國所有的俄國留學生都羅致在廣西一省裏,俄國留學生是最好的,現在廣西全省各縣的縣長都是俄國留學生,試問有一縣的縣長不是俄國留學生的沒有?人們靜默了一下,有一個已經開始對劉玉餘問起了前方的戰事。

  ——梧州的公安局長也是俄國留學生嗎——我好像聽見什麼人說過?又有人這樣問。

  ——哼,公安局長,那還消說!所有的區長,稽查,——連我們賓陽的警察長都是俄國留學生了!當他說起了前線的戰事的時候,他就把謝金星介紹到人們的面前。

  ——這個人是我的老表,他說;他現在當了北路總指揮夏威將軍的部下,是抗×的戰士,沒有人不敬仰他,沒有人能夠蔑視他爲人的價值,那匹白馬就是他騎的!謝金星洗了澡,把他的溼落落的軍服換去了,劉玉餘分給他一套政務人員穿的灰色制服,這制服左邊的口袋上有一個金屬徽章在掛着,取着青天白日的十二角形,黑色,上面鐫着“抗×救國”四個字。謝金星的左腿剛纔不過受了一點微傷,謝金星這下子幾乎把那創位都忘掉了,他的臉上煥發着光彩,他感覺得非常快活。……

  謝金星決定在劉玉餘的家裏歇息一夜,預備着在明天趕路。劉玉餘因爲有要緊的公事,他只能在家裏停留了兩個鐘頭的時間,又乘上了長途汽車,——他非在今天午後六時以前趕到南寧去不可。

  晚上,劉玉餘的鄰人王爺御大伯伯請謝金星去吃飯。

  王爺御大伯伯壯健而且高大,在這村子中,除了劉玉餘之外,要算是一個最有意義的人物。他曾經到過汕頭和香港。那時候他的兒子是一個革命黨員,可是不久就在汕頭給鍾景棠抓去槍斃了。他只有這個兒子,這個打擊幾乎要使他發狂,此後他完全生活在一種沉痛,壓抑,毫無精彩的日子中。他曾經好幾次向縣政府請求幫助,他要到香港去探尋他的仇人,可是都沒有弄得成,他臨到了最後的絕望。他的思想受了他兒子的影響,在和他一樣年紀的人們之中要算是最進步的一個。爲了他的兒子之死,他體驗過這一代的年輕人的身上所課與的危難,這使他對於任何年輕人都感到愛悅。他喜歡到處的打探消息,尤其是一種祕密,從報紙上得到的消息決不會受他所重視,因爲那知道的人太多了,如果有人把一點消息告訴他,同時又對他說明着這是一種祕密,他的神經就立即起了極大的興奮,至於嚴重地站起身來,輕着步子走近四窗口去看看有沒有人在偷聽,並且事後他一定絕對地嚴守這個祕密,無論這祕密是僞造的也好。

  現在他和謝金星並排地坐在一起,——這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願意謝金星的座位和自己隔得太遠,他的夫人卻只好坐在他的對面。

  他們有一個刁狡的女傭人,她什麼都不會,只會在投市的時候打他們的斧頭。她的手腳很遲鈍,如果他們的家裏來了什麼客人,她決不會把開飯的時間弄得早些;如今天是全黑了,壁上的掛燈的玻璃罩也沒有挨乾淨,燈光在黑暗中只佔了很淡薄,很狹小的地位,在這昏黃的燈光下,謝金星的面孔顯得非常臃腫,王爺御的沉鬱的眉頭也顯得更加痛苦,而他的夫人卻簡直在哭泣着。蚊子在滿屋子裏飛旋着,叫得翁翁的響。

  王爺御突然把嘴巴挨着謝金星的耳朵低聲地問,——你以前在你們表親的山貨行裏當夥計,現在卻在夏威將軍的部隊裏當起連長來了,我恭喜你。這消息剛纔正從別人的嘴裏傳到,那是果真的嗎?

  謝金星不知怎樣回答好,他急得張大了嘴巴。

  不想王爺御這下子和謝金星捱得更緊些,並且擺動着雙手,似乎是把謝金星制止着,叫他不要將嗓子震得太響。

  謝金星躊躇了起來,他沒有什麼,只是點點頭而已。

  但是王爺御已經滿足了,這時候,他可以毫無忌憚地提高了嗓子,談起別的話來,或者把他的蠢笨,愚蒙,什麼都不懂的夫人嚴厲地教訓一頓,而當謝金星這樣大聲地說,“在慶遠,沒有一條橋樑不埋下了地雷,沒有一座山不開了戰壕,沒有一間店子不駐紮了兵隊,——飛機場用石灰寫“抗×救國”四個字,捉到的漢奸都槍斃了!”的時候,他也知道:這的確是一種很可寶貴的消息,但是一經在衆人的面前說了出來,就值不上半文錢!

  王爺御不斷的給謝金星斟酒,他把好一點的菜都推在謝金星的面前,叫謝金星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頓,一點也不要客氣。

  這時候,半掩着的板門給推開了,隨即走進了一個人,是王爺御最好的朋友蔡定程,——他面目黧黑,樣子醜陋,沒有像王爺御那樣的文雅,他並不是一個純粹的農民,不久之前他還在梧州經營着販賣洋貨的生意,他的性格和王爺御恰好相反,他豪爽,坦直,說話的聲音宏大,並且凡是裝在肚子裏的東西都可以乾乾淨淨的倒瀉出來,他不懂得什麼叫做祕密。一踏進了門口就大聲地嚷着說,——我聽說劉玉餘的家裏來了一位抗×軍的連長——這使王爺御急得直站起來,連忙擺動着雙手,在制止他的朋友的狂妄的說話。

  蔡定程一看了這屋子裏的情形,就曉得自己的唐突,他幾乎紅了臉,想着自己爲什麼這樣消息不靈通,這偉大的客人竟讓別人先請了,又怨恨起自己來,於是變了口氣說,——哦,……真是對不起連長,失敬了!

  王爺御立即給蔡定程斟了一杯酒,又斟滿了謝金星的一杯。

  ——一位是商界的領袖,他說;一位是抗×的英雄,你們都乾一杯吧!

  謝金星覺得很好笑,他只是默默地喝着,吃着,——這是一種誤會,他心裏想;但是他們也許要因此而受騙了!

  ——凡是漢奸都應該把他槍斃!謝金星沉着臉嚴重地說;慶遠的漢奸現在多極了,他們有的藏在妓館裏,有的假裝星相先生,有的在馬路上亂跑,他們到處的搗我們抗×政府的蛋,拒用我們抗×政府的鈔票,挖散兵壕,築城,都冷淡得很!

  蔡定程爲一種凜然的空氣所壓迫,始終不能表白出自己的意見,他向來喜歡對人家說笑話,有時簡直忘記了自己有多少年紀,以爲還是和小孩子一無二樣,王爺御就常常告誡他說,如果是這樣,他將來一定非吃虧不可,因爲世界上並沒有一個人預備同他玩。王爺御這下子卻保持着更深的沉默,如果謝金星這時候允許他把嘴巴挨近耳朵說一句真實話,那他一定對謝金星表示極熱烈的贊同,正如別的人鼓掌,喝彩一樣。過了一會,他就提高了嗓子說,——聽說蔡廷楷和翁照垣都到我們廣西來了,我們是表示歡迎,還是拒絕好呢?我看,蔡廷楷和翁照垣兩將軍都是當代不折不扣的民族英雄,我們決不能不歡迎他們,你們看,我們的白副老總真是一個精幹的傢伙,他已經撥了五萬幾的軍隊讓他們帶了!

  當然,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毫不奇特的消息,是在對着客人應酬的時候說的。

  太陽從東山上爬了起來,——天氣是比昨天還要晴明些。朝南而望,鬱江沿岸一帶的高空泛着翠羽般的青色,沒有半點雲絲,佈列在田頭隴畔的繁茂的小樹叢,像沉落在低空裏的一幢幢碧綠的雲彩,新鮮的陽光照得那雲彩一片片晶亮地在發閃。晨風從西方遼闊而平坦的原野上一陣陣吹來了,一陣陣吹拂着水田裏的禾苗,把禾苗的令人陶醉的氣息撒遍了這村子的四周。村子裏安適而寧靜,連雞和狗的聲息都沒有。——碧綠的禾苗舞動了,一縷縷掀起了金絲織成般的浪濤,和那些碧綠的小樹叢溶成一片,廣泛地在村子的四周布起了碧綠的雲霧。

  謝金星睡在他表親的房子裏,這房子是正屋中靠東的一間,向南有一個窗,這窗雖則開了也等於沒有,因爲那中間的三條直柱太大了,把窗隔成了四條很小的縫,又恐怕夜裏有什麼歹人到這窗口窺望,把這四條透風的小縫也用禾稈子塞住了。——謝金星帶了三分酒意,一夜睡得很舒暢,中間不曾發生過什麼事,連做夢,半夜小便,捉蝨子的事都沒有。那黑色的蚊帳很好,不曾漏進了半隻蚊子。總之他一爬上了牀鋪之後,很快地就入睡了,並且是很深很甜的沉睡。這是一張油着紅漆的漂亮的新牀鋪,充塞着桐油和女人的髮香的氣味,——他自從爬上了這牀鋪以至從牀鋪上跳下來,這兩個時間幾乎可以說是緊密地接合在一起,他忘掉了昨晚是怎樣的一夜。

  這房子的窗既然給塞得很牢,屋頂上也不開半個明窗,白天裏也是一團陰暗,謝金星還以爲早得很,——他從睡夢裏醒轉了來,呆了半晌,一時之間幾乎想不清自己爲什麼突然會掉進這房子裏來。

  他自己開開了房門,讓白晝的陽光透射進這黑灰色的房子裏來。廳子裏泛着飯香和熱水的白汽。太陽升得更高了,人類對於這些美好的光陰似乎總是白白地空過了的,他們睏倦,怠惰,缺乏生活的能力,永遠找不到更深刻更確當的生活方式,這些——所有一切的錯誤構成一種沉重的空氣在人們的頭上高壓着,使他們疲勞地沉進了毫無光彩的深坑裏,至於可怕地感受到無聊和單調。

  表嬸是一個小心而柔順的中年女人,她低低地呼叫着,——這是洗臉的熱水……

  謝金星粗野地應答着,狂暴的聲音像雷響一般。

  這時候,蔡定程那紳士就像接到了通知似的,從外面走了進來。

  他昨晚是穿着平常的短布衫,今天卻換了線絨的長袍子,掛在後腦上的一排短髮似乎經過了梳洗,黧黑的面孔彷彿也變白了一些。他一踏進來就對謝金星鞠了個躬,嘴裏呼着“連長早呀!”於是說明了他自己的意思,他是特意來請連長到他的家裏去吃早飯。

  如今在座的,謝金星和蔡定程不用說,有蔡定程的父親,蔡定程的兄弟——蔡學賢,蔡作薰力和蔡立勝,蔡定程的兒子,還有爲着躲避戰爭,從前方跑到此地來的兩個中學生,他們是蔡定程的親戚。

  謝金星不怎麼說話,態度很得體。蔡定程向來愛說話,一進了這嚴肅的場面就變成了沉默。但是這席上是頗爲熱烈的,有蔡定程的小弟蔡立勝和兩個中學在辯論着。

  問題是這樣引起的。

  蔡立勝最近以前曾經在南寧逛了半個年頭,結識了一個當政治領袖的怪傑,這怪傑在南寧總司令部中有着極高的職位,掛少將銜,他的身體非常高大,鼻子筆直,頸子似乎生了什麼毛病,用白紗布繃着,大概還敷着藥,……

  有一天,他叫蔡立勝到樂羣社某會議上去參加選舉,蔡立勝奉命投了黃翰華的票,黃翰華是一個托洛斯基派。

  就這樣,蔡立勝面紅耳赤地把他的敘述進行着,中學生很歡喜說話,他愛在蔡立勝的敘述還沒有完了的時候就插嘴,而所說的——據蔡立勝的判斷,是一點價值也沒有。他們於是吵得很利害,幾乎要把滿桌子的飯菜都推翻下來。他們各都有着一種強烈的衝動,這在謝金星拍拍他們的肩膀,對他們實行規勸的時候是更爲顯著地表現着,……

  蔡定程不斷地替謝金星斟酒,——謝金星的酒量是不壞的,他常常把杯子高舉着,向滿桌的人們挑戰。而當他的面孔偶一對正着蔡定程的父親的時候,蔡定程的父親總是搖盪着他的禿光而起着粗點的劣斑的腦袋,並且像猴子般的耶耶地作着怪聲的叫,——此外是蔡學賢,他很愛說話,他曾經到過寧波,上海,懂得好幾種的方言,並且連日本語和英語都懂得了一點點,現在他把凡是自己所懂得的各種方言都一無遺漏地使用着。

  吃過了早飯,已經十點左右,謝金星知道花去的時間太多,決不能在這裏再作逗留,現在就非走不可了。——蔡定程叫人把他的白馬喂得很飽,如果不是在路上嫌累贅,蔡定程還要送給他一麻袋的馬料。

  謝金星騎上了他的白馬,這白馬現在顯得更加雄偉,謝金星比來的時候也變得簡直是判若兩人,他在全村子的人們的眼中是一個最有意義的人物,沒有人不對他抱着熱烈的敬仰和羨慕。他穿的還是他的表親送給他的灰色制服,卻束着自己原來的腰帶,黑色的金屬徽章在左胸上榮耀地閃爍着,這灰色制服並不比他自己原來的軍服來得壞些。軍帽子也洗得很乾淨,他的表嬸自己有熨斗,並且似乎曾經親自把這原來像一塊爛麻餅般的軍帽子好好地用熨斗熨過,不然這軍帽子不會變得這樣漂亮。

  他威武地騎着他的白馬,離開了他表親的新屋子,走過池塘的岸畔,——全村子的人們,無論老少男女,都涌出來了,起初還塞積在巷口,後來竟然堆滿了池塘的四岸,幾乎把去路也阻塞住。王爺御,蔡定程和他的兄弟,中學生他們,取得了全村的人們所沒有的榮譽的地位,他們分成兩排,跟隨在謝金星的馬後。——王爺御的沉鬱的表情刻深而又堅定,他還帶了點不能消解的忿怒,用嚴厲的目光監視着在旁擁擠着,洶涌着的人們,禁止他們的喧擾:不要多說話,要靜靜的看,好教那白馬的堅硬的蹄子在那石砌的路上踩得更響些。蔡定程也說不出什麼適當的話來,他只是呆呆地昂着頭,有時候獨自個在低低地嘆息着,當然,他抱怨謝金星在他們家裏停足的時間太短了些,——再覺得沒有法子的時候,就說,——連長,你的公事要緊,我們無論怎樣都不能留得住你,這是無可如何的。唉,有什麼法子呢!此去距賓陽不遠,有一個村子叫石鼓龍村,我有一位朋友在那裏開一個小規模的農場,我希望你經過賓陽的時候,順道去看看他,他一定很歡迎你的,只要你肯踏進了他的門口,那不但是他自己,就是做他的朋友,他的親戚,甚至做他的鄰人的都覺得很榮耀了,——他名叫吳仲祥,是一個有見地,學識很深,並且非常愛國的人物;那農場名叫“大中國德興農場”,不錯,“大中國德興農場”,你一定記得的吧,——立勝,你身上有鉛筆和日記本子嗎?你給我寫吧,快點!——賓陽,大—中—國—德—興—農—場——吳仲祥先生,並且把我的名字也寫在上面!

  蔡立勝從日記本子上撕下了一張紙,依照着寫了,——好在謝金星的馬走得很慢,因爲這裏四方八面都有人在擁擠着,阻塞着,蔡立勝是高等小學出身的,人又精警,筆又敏捷,一下子把那紙片子寫了,蔡定程立即接了過來,雙手高高的舉着,在衆人的肅然驚歎的目光之下,驕傲地把那張紙條子親自交給了謝金星。

  到了黃昏的時候,山嶽變成了一幢幢的黑影,原野失去了晝間的燦爛輝煌的色澤,只有天上,一顆顆的星兒已經放射出寒冷的金光。人和牲口們都歸去了,晚風帶着初秋的冷意,吹過了路邊的小樹叢,捲起了謝金星的衣襟,又一陣陣的猛撲在謝金星的臉上,使謝金星感到日暮途窮時候的孤獨,幾乎要打了一個寒噤。

  騎了整半天的馬,謝金星覺得有點累,腰很酸,兩股麻痹,那受傷的左腿似乎發出了一陣悶熱,不過不怎麼要緊,上面已經生了一重薄薄的紅色的痂。在馬跑得快的時候,背上出了汗,弄溼了底衣,現在這底衣變成很冷,在背上冰凍着,很不舒服,至於使謝金星有點興趣索然,心灰意懶起來。

  不久,謝金星碰見了一輛因爲機件發生故障而停在路邊的汽車,這汽車完全失去了常態,兩隻大眼燈忽而亮了起來,噴着幾乎要射穿了黑夜的非常猛烈的光焰,忽而又熄滅了,這時候,它竟然卡咯卡咯的驚叫起來,使謝金星的馬向着遠處的陰影東張西望,——謝金星也不使用他的腳跟,卻低聲地呵叱着,他的馬可以說已經和他混得很熟,它絕對馴服地聽從着謝金星的意思,——很快地走近那汽車的邊旁,一到那汽車的邊旁就停歇下來。

  謝金星用粗暴的聲音叱吒着,——司機老爺呀,……口害,是什麼鬼!兔子,你的奶奶的!連一個鬼的影子也沒有!

  汽車裏坐着一箇中年婦人和一個小孩子,——小孩子睡着了,中年婦人爲了汽車跑不動,天又黑,路程還是很遠而沉進了極深的憂慮和鬱悶中。汽車現在靜默默地,一點聲息也沒有。車伕是把自己的身體鑽進車底下去了,他憑着一支螢火蟲般的小電筒,憑着那精確熟練的指頭的摸索,在勘察那瑣碎繁什的機件,並且把哪一條鐵管子發生毛病都靜心地加以鑑別。

  如果這詢問的結果一點也得不到要領,是不行的。謝金星於是叱吒得更兇一點,他的馬也口皮口皮的噴着氣。——坐在汽車裏的婦人並不是不知道這高高地騎着白馬的傢伙走近了來,但是她不管,她決不給以半聲的迴應。這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至少具有南寧總司令部副官長太太所有的智識,她懂得當一個長官高高地直站在大操場的木臺上,在東指西劃的當兒,就不知有幾千百這樣騎着馬的小將軍們,在他的腳底下,像一羣初脫殼的鴨子般的可悲地跳躍着,她看過了幾千百勤務兵,僕役,以及所有的下級軍官們的靦腆卑怯的不知羞恥的面孔。她雖然做了一個女人,卻有她自己的驕傲。對於這些男人們,她簡直只有嘔吐和唾棄,——她從車窗裏探出頭來,伸出了一條毒辣的指頭,不勝其煩擾似的厭絕地指着車背後說,——你是要到賓陽去的嗎?朝後面走!朝後面走!——一點也不錯!謝金星知道那是一個不錯的女人,把喉嚨放嫩了些說;對的呀,給你一猜就猜中了,我正要到賓陽去,——不過從這裏到賓陽還有多遠?唉,實在對不起!

  中午婦人的腦袋更加拉出了窗外一點,她惡狠狠地向車背後揮着手,把她的話重複着,——朝後面走!朝後面走就對了!

  ——不,你這樣告訴我是不夠的,你知道我要到賓陽的哪一地方去呢?我是要到賓陽,大中國德興農場去,是的,賓陽,大中國德興農場!這裏還有我的朋友寫給我的紙片子,你一看就知道了!

  說着,謝金星從馬背上跳將下來,灰暗而寂靜的晚色助長了他的膽量,他雙手恭敬地把一張紙片子呈過那中年婦人的面前。卻不想那中年婦人突然發了火,她接了那紙片子,連看也不看,立即把它擲在地上。

  ——什麼?她厲聲作色起來;農場?你是幹什麼的?怎麼不快些給我滾?

  接着她尖着喉嚨,拼命地大叫,——鬆九!——鬆九!

  鬆九從車底下爲着躲避那些莫名其妙的銳利的鐵片的牴觸,要把身子移動,非常困難。

  ——鬆九!——把駁殼拿上來,快些給我開槍!……

  強盜!山賊!……

  謝金星太恐慌了,他立即跳上了馬背,把那重要的紙片子也拋掉不管,他的嘴裏發出了從來未有的怪聲,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夠將這緊張,危險的空氣稍爲調節着,——這一次才曉得那馬的利害,它也不等謝金星的腳跟在肚皮上動一動,像一支拉得很滿弓的箭,只是一撤手,就颼的向前面射去了,把謝金星救了出來。

  那是好得很,謝金星的馬正也應該在這時候跑得快些,不然,他們恐怕到今晚十二點還是趕不上賓陽。

  現在賓陽的電燈是望見了,這一等縣的市面的確繁盛得很,旅館的門前有千百支電燈在閃耀着,把半里外的小村子都幾乎照見了。——謝金星心裏有點着急,他不曉得是住旅館,還是住什麼地方好,那農場又不曉得從什麼地方去找去,……

  在一間小旅館的門口,謝金星下了馬,——他只好決定去住一住旅館。但是正在這當兒,他忽然碰見了一個人。這個人是誰?謝金星似乎並不怎麼認識他。他是從謝金星的對面走來的,似乎正吃完晚飯,沒有什麼事,不過在街上隨便逛逛而已。他確實有些愕然,他能夠在這裏和謝金星重又相見,顯然是一種意外,——那麼他要試一試在謝金星的腦子裏是不是還存有着他的影子,當謝金星不曾下馬之前,他就肅然地站立在謝金星的面前,預備着對謝金星呼出了這貴重的字眼,“呵,連長!”……但是謝金星卻不理他,在謝金星的眼中,他的身上一點也沒有值得注意的所在,他和街道上成羣結隊地走着的人沒有二樣。

  這使他覺得很痛苦,他應該羞慚,並且應該遠遠地走開去,再不要對那驕傲自尊的傢伙看,甚至還可以對那驕傲自尊的傢伙大罵一頓。他是可憐的,他是那樣的一點也不顧惜自己;他堅決地,甚至發了誓,爲着爭取自己的地位,他寧願在謝金星的面前戰死了去。——那白馬是從未見過的一匹好馬,它的純淨的毛衣在黝黑的夜色中門闢出了一個令人目眩的光圈,在跑着的當兒,它的短而結實的腰背在空間裏一起一伏,時而筆直地向前面奔馳,時而昂起了脖子向背後作着回顧,卻是那樣的潑辣,活躍,壯健而優美,——無怪那虔誠的崇敬者是那樣惶急地躲在一邊,要不然,這稀有的駿馬從頭到腳,混身充滿着活躍而洋溢的力,它並不曾爲了連日地跋山涉水的緣故而減少一分的威猛,眼看它這樣洶洶地直衝而來,把馬路上所有的行人都驚動了,如果稍爲躲得慢了些,那就有被踩死的危險。

  如今那駿馬爲一種神祕的魔術所制御,突然地靜止了。在馬背上騎着的勇士,高高地聳着他的肩背,翻身一躍,像石打的偶像似的在地上彎彎地分站着他的兩隻強勁而有力的腳,瘦着腰,突着胸脯,——沒有人懂得他沉毅而神聖的胸懷到底暗藏着什麼。

  那虔誠的崇敬者惶急地走到他的面前,凜然地鞠了個躬,嘴裏呼出了那貴重的字眼,——連長!……

  謝金星覺得很奇怪,以爲他是瘋子,幾乎要揮手叫他滾。但是他是頑強的,這是一個嚴重無比的生死關頭,他正和謝金星作着堅決不屈的戰鬥。

  謝金星這纔回憶起來——這不是別人,原來是蔡定程的令弟蔡作薰力。

  蔡作薰力對着謝金星鞠躬,點頭。

  ——連長,他說;吳先生等你好久了!

  ——哦,吳先生?

  ——就是大中國德興農場的吳仲祥先生。

  ——對了!對了!我現在正想找他,他在什麼地方?

  他在等我?

  ——是,在等。我家兄恐怕他們不能招待得好,所以叫我先來通知他們。我又恐怕你先到,我乘的車太慢了。

  賓陽,大中國德興農場主人吳仲祥先生,純良,豪爽,不願意親近權貴,也不否認權貴的存在,總之他和所謂權貴的東西絲毫無涉。他和謝金星相見的時候,起首第一句就說,

  ——連長,不是我有意高攀你,是你光降到舍下來了,我沒有理由不歡迎你。

  他本來是一個從鄉村師範畢了業很久無用的少年,他的畢業證書非常陳舊,裝在玻璃框裏,在客廳的牆壁上高掛着,——他曾經在鬱林城開了一個小書局,小書局並且還附設着小小的牛奶咖啡店,都沒有弄得好,後來失了火,都燒掉了,他決然地捨棄了商場裏的活動,雄心勃發地跑到南寧去投考軍校,當他在履行那最初的預備試驗的時候,那冷淡而失去了表情的醫生用一條指頭,像查詢裏面有沒有東西在裝着似的,在他的深深地凹陷着的胸脯上敲擊了一下,證明了他的身體是如何的敗壞無用,他只好惶急地跑回鄉下去結了個婚,全成了人生的意義,等候着有一天,就這樣默默無聞地躺進棺木裏去,而在未死之前,他聽了舅子的話,——他的舅子是一位大地主的兒子——創辦了這個小小的農場,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之中,這農場永遠帶着始創的匆忙而紛亂的姿態,不曾收穫過半條香蕉,半隻番茄,卻在前後左右堆積着山樣的木料和竹籬,竹籬不勝其秋風春雨的侵襲,都發了黴,長起了紅色的菌類,而木料卻節節地給寸斷了,或者片片地給扯裂了,和砂石泥土混在一起,在路上給踐踏着。

  謝金星這一晚洗了一個非常爽快的澡,又吃了一頓非常豐富的飯菜,因爲有點乏力,很早就睡了覺。這是一覺睡得比前一夜還要甜,直到第二天十點的時候方纔醒來。

  吃了早飯,謝金星對吳仲祥提議說要走了。

  ——怎麼?你現在就要走了?這是從何說起的呀?我正預備和你玩三個整天來着!

  ——不行!不行!舅子也說;怎麼能夠讓你這下子就走!你說笑話!——我的汽車已經預備好了,我們廣西的公路四通八達,隨便你逛到什麼地方去,我的汽車是一九三七年式最新的汽車,每天縱橫可以走一千二百五十里的路!

  這使謝金星躊躇不決起來,他覺得這實在好玩,但是如果回得太遲了又怎麼辦呢?——不,他的馬跑得很快,那是一匹最好的馬,他不必害怕趕不上慶遠。

  上午十一時卅分左右,他們的汽車出發了。這是一架着着實實,不折不扣的一九三七年式的最新的汽車,油着莊嚴而富麗的黃褐色,——跑起來像一隻好鬥的勇猛的貓,口皮口皮地叫着,四隻膠輪如何儘速地在轉動,是誰都不知道的,舅子駕駛得也委實太熟練了,汽車簡直成了他整個人身的一部分,他喜歡當從那高高的山坡上向下直奔的時候放盡了所有的馬力,叫汽車跑得像飛起來一樣的快。

  他們一共有四個人:謝金星,蔡作薰力,吳仲祥和他的舅子。舅子很瘦小,似乎患着貧血病,卻也是一個暢快豪爽的傢伙;他只顧把汽車駕駛得很快,至於究竟要駛到世界上那一個角落裏去,他是不管的,他又愛說話,有時候簡直把駕駛汽車的事放置在腦後,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分散在說話上面,每逢汽車向着路人的身邊衝過的時候,總要叫它和那人挨擦得很近,至於使他在汽車過後的一剎那間,驚惶失措地把身子搖搖不定的擺動着,而自己則從車窗伸出了脖子,忘形得失地對那可笑的傢伙頻頻地作着回顧。吳仲祥和謝金星一同坐在後排的軟墊子上,兩個人靠得很近,——吳仲祥的身體是高而又瘦,如今在汽車裏坐着,像一條捲成了一堆的蛇,他的長長的面孔呈着鉛白色,和謝金星紅光洋溢的面孔相比,顯得一點光彩也沒有。他不知怎樣,總是把牙關咬得很緊,像在忍受着冰度以下的寒冷,至於使兩腿的筋肉都失了血色,起着脊棱,在一起一伏的扭動着,——謝金星卻壯健而且英勇,他的泰然自若的氣度,在這車裏的四個人之中是出色的,可驚的,他自始至終是那樣的把吳仲祥高高地制服着。吳仲祥無疑地是做了謝金星的俘虜了,他在謝金星的身邊一有動作,手必定是顫抖的,一有發言,舌頭總是不聽受指揮,至於變成了可笑的口吃。

  ——我想,吳仲祥現在這樣說;我們……我們……把汽車駛……駛到南寧,去喝……喝一頓酒吧!

  ——不,他的舅子卻表示反對;我們要駛到桂林去!

  ——桂林怎麼……怎麼成呢?桂林太……太遠了!

  ——不然就駛到梧州去吧!

  ——梧州不也是太遠嗎?蔡作薰力插嘴說;我們最好是到鬱林去,鬱林是廣西的一個最漂亮的城,我們怎麼不到鬱林去呢?

  謝金星默默地不聲不響,他的內心有着一種非常可笑的活動,並且所有的脾氣都發作了——而當吳仲祥畢恭畢謹地請問他也有什麼意見的時候,他彷彿還是怒氣未消的樣子,悻悻地說,——鬱林!鬱林好了!

  如果有一個人從慶遠方面經過南寧,向鬱林方面走,他起初是爲那魔鬼般的奇異的山嶽的壓抑而窒息,——南寧要算是廣西全省的文化和政治的中心區,但是對於這個窒息的人,它只能夠稍爲盡了一點刺激的作用而已;一到鬱林,看呵,這個窒息的人醒了!在鬱江沿岸一帶流蕩着的空氣是新鮮的,這裏的田園也多了,路道很平坦,人民很富庶,東望那廣東邊境的高大壯麗的大山脈,庸奴的人們多少會得到剛愎義勇的啓示吧!

  謝金星的脾氣現在變得很壞,他的肥胖臃腫的面孔處處起着疙瘩,呈着紫黑色,墮入了更深的沉默,間或短短地嘆息着,——他似乎一步一步的和其餘的三個人遠隔起來,甚至毫不留情地和他們決絕了。當在鬱林酒店吃飯的時候,他說出了更加難懂的話,而忿怒卻不曾減少半點,幾乎到了非對吳仲祥他們叱罵不可的地步。

  晚上,當吳仲祥和蔡作薰力覺得很累乏,而很早就睡覺了之後,吳仲祥的舅子就悄悄地把謝金星帶到一個祕密的妓館裏去。舅子一路上懇切地勸導着謝金星,叫他出外人不要把酒喝得太多,而一有積蓄的時候,就要立即把錢寄回家裏去,使謝金星心平氣靜,兩人之間變得非常和好起來,謝金星拍着舅子的肩膀說,——你要不要到前方去?

  ——去!一定去!我很早就有這個決心了,我覺得在家裏很無卿,我想一個男子是應該走出外面去爲國家出力纔對,但是軍隊的門路我一點也沒有,你能不能帶我一同走?

  這時候,他們已經停在一間黑魆魆的屋子的門口,敲了門,在傾聽裏面的動靜,而裏面正發出了嬌嫩的聲音,——誰呀?

  謝金星應答着,

  ——可以的,明天你同我一道走好了!

  ——那是好極了!

  兩個人興高彩烈地交談着,走進了那低矮的門子,顛顛簸簸地踏過那用細小的石子砌成的天井,走進了一個更低矮的門子,——那女人的身上穿着薄而滑的綢制的袍子,她挽着舅子的手臂,而用她的高突的屁股把謝金星的膝蓋挨擦着。——這裏一連有三間房子,都有門可以互通,卻各都用了一條挨手布般很髒的白布簾在間隔着。舅子和謝金星進了中間的一間房子裏,連老太婆算在內,這裏一共有五個女人,他們極力地保持着一種生疏,不相識,並且幾乎是羞澀的樣子,對那兩個男人看得發呆,舅子和謝金星的談論繼續不斷,這談論比剛纔是還要熱烈,卻是那樣的糊塗而且紛亂,至於誰也聽不清誰在說什麼,——五個女人互相看了看她們自己,於是鬨然大笑了,笑得有的倒僕在牀鋪上,有的挨擦着眼淚。

  舅子老練地招着手,叫她們之中穿紅袍子的一個。紅袍子帶笑帶扭地從遠遠的地方一彪,像一隻小老虎似的彪到舅子的身邊,舅子於是用嘴巴挨着她的耳朵低聲地咕嚕了一陣。

  紅袍子的面孔是扁的,不過比較還很好看,她只管吃吃的笑着,旁的人似乎還在窺伺着笑的機會,預備着再又一齊地大笑一場。

  在暖和的陽光照臨底下,鬱林城寧靜而且優美,它安適地給建立在那縱橫一百里不見高山的平原上,讓那從郊外的小溪流和小樹叢之間悄悄地升騰起來的奶白色的煙靄疏薄地覆蓋着,——街道上很潔淨,旅館,圖書館,理髮店和醫生局,都是很好的建築物,縣長是第一等的俄國留學生區渭文先生,……在郊外,人民的巍峨,高聳,寬敞,潔淨的房子毫不掩飾地表現着他們的財富,學生,少女,都各得其所,所有的駐軍極重紀律,他們也安適,快活,同樣地愛惜着各種各式的紀念品,在城內的低級照相館裏,一天到晚永無休止的照相。

  謝金星的脾氣變得更壞,他獨自個嘮嘮叨叨的咕嚕着,常常使吳仲祥疑惑不定的翻起了白眼膜,卻又不能不裝着笑臉,表示他對於謝金星是如何的瞭解而且馴服,——更感覺着困窘的時候,就對他的舅子發出了糊塗的問語,他的舅子也糊塗地應答着。

  下午,他們離開了那美麗的城,向回來的路上跑。——汽車保持着以前的驚人的速度,像一顆遠射的巨彈,撥開了地上的塵土,在空氣裏颼颼地叫鳴着,剛纔望見那前面的山還是遠遠地繪畫着蒼鬱平淡的一線,一下子,在這勇猛急激的巨彈射擊之下,那山就鬆弛地解開了它的胸膛,至於毫無抵抗地攤開了它的臂膊,讓它的龐大的軀體在寸斷,在碎裂,像崩決下來的河水,從汽車的前頭洶涌地奔流到汽車的後面。

  第二天的正午,謝金星在吳仲祥的家裏吃了從未吃過的最好的筵席。吳仲祥把他所有的朋友和鄰人都請來了,其中有商會的委員,年老而缺乏新的知識的小學教師,店員,民團的分隊長,老書記等等,一共有十五個左右。

  當吃喝得非常痛快的當兒,吳仲祥以主人的地位向所有的來賓發言了,——諸位,他的聲音夾帶着咳嗽,又有點沙啞,不過還不至於口吃;今天,在我本人,能夠有這麼多的朋友參加這個宴會,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的朋友蔡定程先生,他曉得我在這裏過着一種墮落,腐化,不上進的生活,想法子要把我改造改造,是他的一點最應該接受,最值得敬重的好意。我屢次聽從朋友的話,開書局,投軍,辦農場,這都是對國家社會很有益的事,可惜我是一個庸才——我有着很高的熱情,到底是不是這過高的熱情害了我,我自己也不知道,這過高的熱情常常使我混身顫抖,並且從極高的山巔墜進極深的谷裏,我幾乎有一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黯淡無光,不見天日的境地中捱過,我知道世界上再沒有一個和我這樣可憐的人了!——喂,諸位,請聽我說出一點由衷之言吧!我沒有成見;不滿意別人的所爲,而自己做來卻並不見得漂亮,這樣的人簡直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我對他只有厭棄。我呢,我非常地羨慕這世間,因爲這世間是熱烈的,我所有的朋友都重視我,並且忠實於我,他們一點也沒有對不起我的所在,只有我自己對不起他們。現在要怎麼辦呢?我的朋友蔡定程先生,他每一次碰見我,總是叫我多多的鍛鍊身體,因爲身體是太重要了,……

  在說着這些話的時候,吳仲祥滿面通紅,非常緊張,眼睛迸射着怪異的光焰,視線縮得很短,常常落在(看來)並無實體的空氣裏面。

  ……

  謝金星騎着他的白馬,在下午二時左右離開了賓陽。

  吳仲祥全家以及所有的朋友和鄰人們都歡送他到離開賓陽城半里以外的地方,——賓陽城的市民們遠遠地望見一羣紳士簇擁着一位勇士走來了,那勇士高高地騎着一匹雄健而威武的白馬。

  ——團長!——團長!

  ——不,師長!我記得曾經在南寧總司令部的門前看過這個人,對的,我一點不會記錯,那時候他身穿黃絨軍服,腳穿馬靴,騎的是一匹棕色馬,瘦一點,沒有像這匹白馬高大,這匹白馬太好了!

  市民們各都爲一種低聲地,急促地傳遞着的消息所聯結,從而一堆堆地塞積在街道上,跟隨着那白馬的騎者,慢慢地,無靈魂地移動着自己的腳步,——凡是謝金星所走過的街道,都爲無數的市民所擠滿,他們因爲總是出神地對謝金星的一身凝視着,謝金星一昂頭,一回顧,都使他們的身上起着奇特的反射作用,至於不自覺地在臉上起着痛苦的痙攣,或者把脖子扭動着,——在更遠的街道上站立着的人們也望見了。

  ——我看這不是李總帥,就是白副老總。

  ——什麼?李總帥?白副老總?他們到我們賓陽來了?

  ——也許是呀……我昨天聽見了這樣的消息,說是前線的抗×軍已經和中央軍開始接觸,而且打敗了中央軍,夏威將軍的隊伍已經有兩師左右向湖南推進了,李白宣佈要在我們賓陽縣組織非常時軍政府。

  ——但是這位騎白馬的並不是李白。

  ——在我們廣西,當這風起雲涌的時會,所有的英雄

  豪傑都集中了來,我承認這裏面還有比李白更重要的人物!

  謝金星的白馬是一產下來就決定了它的尊貴和偉大的一匹馬,它熟悉它的主人所統率的市民,在這廣大而熱烈的市民的隊伍裏面,它精明,得體,短而結實的腰在空間裏擺動着輕微的波紋,用着鎮靜自若的步武在前行着,使所有的市民們都更熱愛它,挨近它,決不對它懷下了一點點的危懼的意念。

  到了紅水河畔,已經是午後三點左右。謝金星讓他的馬在河邊喝水,自己懶懶地呼着對岸的渡船伕。

  渡船伕從隔岸遲鈍地移動了他們的笨重的大木船,他們一個個分站在兩邊,曲着腰背,用肩膀去撐那長長的竹篙,無靈魂地從木船的前頭走到後頭去。河水卷着漩渦,非常湍急地在滾動着,似乎分成了無數的個體,它們互相間只要稍一起了磨擦,總是沒命地在扭絞着,有的在這扭絞中突然破碎了,痛楚地迸出了花沫,——大木船在中間走過,常常陷進了無能爲力,停頓,甚至全身痙攣的可怕的狀態,船伕們把竹篙靠在肩膀上一撐,無論怎樣用力,哪怕全身的筋肉都抽根結核,至於起着高高的脊棱,都不能使大木船移動半步,臨到了這樣的場合,船伕們只好暫時靜止在兩邊的船舷上,卻一律保持着同樣的姿勢,緊張着全身的筋肉,上身向前面傾斜着,像牆壁的浮雕上所常見的冀圖以最單純,最有力的姿勢去打動觀衆心坎的角力者——彷彿是我們新廣西負責建設的同志們,集中了所有的人力財力,不容易弄成功的結晶品一樣。

  謝金星起初沒有注意到,和他一同乘大木船過河的還有三個學生。謝金星和他的白馬上這大木船來的時候還很早,大木船照例等二十分鐘,看看有沒有更多的人要過河然後開行。臨到了要開行的一剎那,三個學生才力竭聲嘶地追了上來。

  他們一踏上大木船,就開始注意那白馬。他們低聲地互相談論着說,

  ——恐怕就是這匹白馬了!

  ——我也這樣想,不過那騎的人並不像一個連長。

  ——不錯,他的軍服是政務人員的制服,又沒有橫直皮帶,……

  ——他的胸脯上還掛着徽章呢!

  ——呸!抗×救國,這是什麼!從商店裏隨便買來的!那年紀較大的戴眼鏡的一個,帶了點少年老成的樣子,對於世間上的事姑且作如是觀似的冷淡地開始對謝金星問,

  ——連長,請恕我冒昧,我有一件事要報告你,剛纔我們碰見了一個人,他問我們這路上剛纔有一位騎白馬的連長走過沒有,我看他問的一定是你了。

  謝金星很覺詫異。

  ——我看那人一定是你的朋友,戴眼鏡的學生接着說;他穿着漂亮的西裝,是一個又白又瘦的少年人。

  ——那麼他現在哪裏去了?謝金星問。

  ——他正走在前面,他是乘前一次的渡船過河的。

  戴眼鏡的學生同時問清了渡船伕,把自己的話確鑿地證實着。

  謝金星懷着滿腔的疑團,過了河,急急地跳上了馬,也不回頭對那三個學生舉禮告別,就叫他的馬飛速地向河畔的高高的斜坡猛衝上去,——不到半里遠,就把那奇怪的少年追着了,原來是吳仲祥的舅子。

  吳仲祥的舅子非常愛慕謝金星的軍隊生活,他決意拋棄了半生不死的農場和他的姊夫,他要在謝金星的身邊做一個隨從,跟他一同到前線去抗×去。這個意思他是早就決定了,只恐怕他的姊夫要阻止他,他是從賓陽暗自乘長途汽車逃走的,——他實在狼狽得很,帽子也不戴,自己隨身最簡單的用物都不曾帶走,完全是一個幼稚,未見世面,帶着犢兒不怕老虎的勇猛與無知的小孩子的情態。這使謝金星看了也動起憐憫。謝金星對他說,

  ——那麼你還是乘長途汽車先到慶遠去等我吧!我今晚住大塘,明早從大塘出發,大約上午十一時左右總可以到慶遠去,……

  謝金星本來是應該在離開南寧後第二天到慶遠的,副官長限定他一往一返的時間至多不能超出三天,謝金星一路上是經過了那麼多的奇特的事,整日裏吃吃喝喝的,自己正也有點忘形得失的樣子,不覺已經花去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在這個禮拜中,前線的局勢有了非常的變動,抗×軍不曾和中央軍打過仗,以前在路上所聽的消息都是假的,現在廣西的抗×軍已經和中央軍聯合了,廣西的“抗×”原不過是爲着要和中央軍打仗,現在既然不和中央軍打仗,“×”也就不必“抗”,……慶遠這地方已經在日前讓中央軍接了防,原來的抗×軍不曉得給調到哪一個角落裏去。謝金星再也找不着他們的司令部。

  吳仲祥的舅子用完了所有帶來的錢,終於含羞忍辱地走回他的姊夫那邊去。謝金星是什麼都沒有,只得了一匹馬。他狼狽得很,飯也沒得吃,又不敢帶他的馬跑到別地去,恐怕他的馬要中途被人截去了。他很懼怕,至於挨着飢餓整日裏躲在一間無人過問的破屋裏空守着他的馬。那白馬現在變得很憔悴,身體餓得很瘦,……

  一個西風吹得很緊的晚上,謝金星爲飢餓所迫,悄悄地跑過了郵政局附近的一條狹小的巷子,走到樂羣社這邊來。慶遠城的市民們很早就熄滅了燈火,狹窄而破爛的街道陷進了從未有過的黑暗,——爲着要清查城裏的散兵遊勇,中央軍正在戒嚴。謝金星在街道上碰不到半個人,他的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了,如果像平日一樣,這街道上到處有牛肉攤子在擺列着,趁着人多手什的時候,他說不定可以有完全不花錢的東西入手,……

  但是在前面,突然有野獸般的怪異的聲音叫出了,

  ——口令!

  謝金星正想退下來,而猛烈的電筒已經準對他的面孔迫射着。

  ——舉手!

  謝金星馴服地把手舉起了。

  哨兵開始搜查謝金星的身,——電筒猛烈的光焰偶而劃過了刺刀的梢末,那上面就有一種雪亮而青綠的光焰在耀眼地流射着。

  謝金星給中央軍帶回司令部裏去之後,爲要避免許多的苦刑,他決意獻出了他的白馬。——他完全依照着所決定的做了。當司令部裏的人知道他原本是一個馬伕的時候,就又給一個馬伕讓他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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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丘東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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